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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忌之恋] 【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1-15)【作者:楚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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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往事-寄印传奇纯爱版】(上部)(1-15)【作者:楚无过】

作者:楚无过
字数:209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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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免责声明:首先致敬原作者气功大师,如涉及版权争议,请及时联系本人及
论坛予以删除。本改编文核心主题是母子纯爱,但会借用原文的大部分主线及叙
事架构。其原作《寄印传奇》作为披上了文学外衣的手枪文,绿母线贯穿故事的
细枝末节,为丰富人物和故事层次,本次改编难免仍会保留原著中大量超现实主
义场景化叙事,在秉承传统审美及虚拟与现实不太脱节前提下,男女主性格特点
与其他母子纯爱文略有不同。文学创作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哪怕是手枪文,也应
具有日常逻辑及社会公序的合理性,男主不开挂,不为了撸而撸,更不会为了乱
伦而乱伦,也没有上帝视角,故事力求还原生活原貌,所有的历史事件和时间线
都有据可查,经得起不同角度揣摩推敲。关于血亲乱伦、特别是母子乱伦这个话
题上,正常状态下,大多数人理性往往总大于感性,本无可厚非。然而,特殊环
境下我们也从不缺乏应有的血性与狼性,文学创作也并非机械地复制现实,甚至
搞道德绑架。

  众所周知,原著《寄印传奇》取材于同名评剧,颇具伤痕文学味道。伤痕文
学的共同主题体现在对文革的批判,及揭露文革后遗症给人们造成的精神戕害,
在艺术上都采用了能明确剖析社会问题的现实主义手法,具有悲剧色彩,作品内
涵往往不深,表现技法也比较幼稚,其特点是政治性极端行为——即展现社会阴
暗面,每个人都成为了时代牺牲品的文学产物。不过,这个说法是网上的,文学
界从来都没有承认过。近十多年来,被网上评为「伤痕」的作家作品不少,具有
代表性的如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余华《兄弟》,莫言,方方……不一而足,
至少在国内,每一位莫不是争议人物争议作品。

  以上就是改编者不得不说的话,当然,虽是黄书,本次重编算是第三版了,
亦花了改编者不少时间和心血,之所以另起炉灶取名《平海往事》,旨在与气功
大师原著混杂了文革后遗症「反人性」、「虐子」、「绿母」、「虚伪的反串黑」
等社会阴暗面为主题的思想内核切割,但叙事结构仍是通过儿子(严林)的视角
来倒述穿插展开。作为母子纯爱文,毫无疑问会删减掉原著中女主出轨男主之外
所有人的感情戏和全部肉戏,主要肉戏在后期男女主母子间展开,这个毋庸置疑,
也请原作者及同好见谅。新版《平海往事》分上下两部,上部前24章合集先上
传两章,几十万字一次性排版委实够呛,其余部分视反响再批次补齐。另外,为
保证完整性,下部完结后将陆续一一上传,确保质量前提下不断更,只不过时间
跨度估计较大,毕竟改编者不是从事文字工作的专业写手,捉笔时间有限。

    PS:有喜欢用手机看书的兄弟建议合集不要发一个帖里,刷新非常耗时间,
所以,上部前24章会尽量保持两章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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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

  我觉得我们可能是挺特殊的一代。这种特殊不是说多值得炫耀,而是某种介
于年代、历史、命运之间的特色。我们在贫与富的边界上走过,在自由与约束的
边界上走过;在纯良与邪恶的边界上走过,在闭塞与开放的边界上走过;在道德
与道义的边界上走过,在世纪与时代的边界上走过。甚至在我们出生之前,长辈
们可能就先决定了我们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于是更加成就了这种特色。小学
时我们一边在老师面前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
背上小书包」;一边在伙伴面前唱「我去炸学校,从来不迟到,一拉线,我就跑,
学校轰的一声炸没了」;初中时我们一边学人体生理卫生,一边看《古惑仔》研
究《满清十大酷刑》;高中时我们一边传着纸条看着漫画,一边练习东西海三城
模拟做四中黄冈试题;大学时我们一边狂热世界杯看《哈利·波特》同居翘课,
一边学邓论马哲毛概与时俱进的科学发展观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

  我们吃过小豆冰棍喝过北冰洋汽水用过粮票,也吃过哈根达斯喝过John
nieWalker用过信用卡。我们穿过棉衣棉裤白球鞋,也穿过ZARAB
OSS耐克阿迪。我们读过《雷锋的故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岩》,也
读过《神雕侠侣》《月朦胧鸟朦胧》《幻城》。我们迷过《哆啦A梦》《七龙珠
》《灌篮高手》,也追过《名侦探柯南》《火影忍者》《海贼王》。我们学过唐
诗宋词,也自学过三毛席慕容。我们玩过魂斗罗刺猬索尼克超级玛丽,也玩过任
天堂WiiPSP。我们喜欢过四大天王SuperJunior《超级女声》,
也喜欢过KaydenKross波多野结衣苍井空。我们一边被人注目着,一
边被人鄙视着。我们一边任人宠溺着,一边任人声讨着。我们让父母爷爷奶奶姥
姥姥爷默默保护着,和男朋友女朋友同学发小网友偷偷长大着。我们八零年以后
这群生人,被叫作80后,现在又多了一拨愣头青跟着叫90后,大多数别称独
生子女。我们度过了没有电脑和综艺的童年,正经历着没有战争和饥饿的成年。
就这样,不知不觉,当新时代偶像比我们年纪还小;当姚明退役小贝挂靴;当我
们开始挣钱养家还房贷车贷;当周围同龄人已经有人结婚生子,甚至有人结了又
离;当一个傻逼跟我说,初恋那女生如何如何,遥想起当年怎样怎样。我才发现,
原来我们已然长大,也有了所谓的曾经,也有了故事可讲。

  这是个关于我和我母亲的故事。当打下这些文字时,2006跨年钟声正在
敲响。而我的印象中,这是母亲唯一不在的春节。


                第一章

  演出是在林城的花镇,八百里秦川沃野,百折千回的汉(沧浪)水古道。花
镇并非以花闻名,而是个终南山南麓的骡马交易集散地,据说已有四五百年历史,
素有「时逢古会,人以万计,骡马牲畜沿河岸列阵,绵延数十里不绝」的记载。
随着时代发展,特别是改革开放后,诸事日新月异,然而,由于地理条件限制,
这里和中国大多数偏远山区别无二致。崇山峻岭,交通闭塞,青壮年大量外流,
留守儿童、孤寡老人以及贫困,成为一种普遍社会常态。于是,每逢凤舞剧团义
演,也都会引起当地政府高度重视。元月二十一号那天,母亲打来电话说,演出
还有最后几天,让我专心考研,不用担忧。

  这是有史以来最漫长的一个春节,一下午我都闷在书房里,除了消耗小半包
烟,给奶奶倒了杯水,也没干什么事儿。我并不是一个烟鬼,可以说是第一次发
现自己能抽这么多烟。奇怪的是奶奶似乎什么也闻不到,她老刚出院,任由我撤
收音机、开电视、殷勤地献上茶水,末了才「哦」了一声,仿佛这才发现了我的
存在。雪还在下,令人窒息的沙沙声,白绒绒一片,没完没了,窗外银妆素裹,
鬼知道我独自一人窝沙发上坐了多久。正月初七,也就是2月4日,立春,电视
上,省卫视频道正播放着舞台垮塌事件的新闻。老实说,这从西方国家学来的一
套有点不伦不类,媒体界对各类红线心知肚明,再辅以各级宣传部门的具体指导,
能否报道、什幺时候报道、怎样报道,各家大同小异。传媒就像架制作精良的机
器,这边厢按下开关,那边厢新闻、社论直接成品出炉。像这种社会影响力重大
的事件,见诸银屏报端的只会是正面视角。当然,网络力量不可小觑。其实如你
所料,26日的早间新闻便有过官方简短报道称:「昨日(元月25日)晚间,
我省林城市花镇县玉带镇,一场正在举办的公益活动发生舞台垮塌事故,目前已
致3人死亡、7人受伤。」

  另据林城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2月3日最新通报:「元月25日20:2
0许,由我市扶贫工作办、花镇县戏曲协会、平阳市平海凤舞评剧艺术团在花镇
县玉带镇联合举办的『传承国粹·等爱回家』文化公益活动发生舞台垮塌事故。
事故发生后,当地公安、消防、卫计、文广新等部门第一时间赶至现场组织救援,
并及时将伤员送至就近医院进行救治。截止目前,3人经抢救无效死亡(其中两
人为未成年),十八人受伤(7人重伤『均为未成年』、11人轻伤),事故原
因正在调查当中。」

  青霞说,演出场地在平河与汉水交汇处的一个大回湾里,临时戏台用木板搭
建而成,离地约一米二左右。支撑舞台的几根斜牚子,看戏过程中,被人偷偷抽
了去。当时上演曲目为传统评剧《杨八姐游春》,八姐九妹扮演者,母亲均启用
了凤舞艺校年青演员,在武戏的不停打斗中,这些薄弱环节,成了压死骆驼的最
后一根稻草。众所周知,正常情况下也就是摔伤台上的演员而已,令人诧异的是,
这场戏,台底下竟然钻进去好多爱玩耍的孩子。舞台下塌,有人大喊下边有崽时,
已经是混乱得鬼哭狼嚎。坍塌现场是在几十分钟后清理开的,当场压死俩个孩子,
重伤七个,好在十几个剧组人员均为轻伤,包括青霞、郑向东一干人等。然而这
还不算完,谁也没想到的是,在清理到最后,竟然还清理出了琴师的遗体。有人
看见,张亚光是连人带凳子塌陷下去的,他手中高高扬起的板胡,仿佛完成了最
后一个「四击头」的圆满收宫。佘太君张凤棠也在垮塌的台板里卡了很长时间,
可被人救出后,当得知砸死了琴师时,她就瘫软成了一摊泥,几个人再也架不起
来。

  值得庆幸的是,当天下午,母亲说临时有事儿回了平海,不在现场(我不知
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当她听说死了俩个孩子,琴师也没了,一下就从床上
蹦了下来,情绪差点失控,她不相信这是真的,是的,「几个人拽着摁着她,还
是没啥用」(奶奶语)。母亲是凌晨四点连夜赶到的玉带镇,事故现场气氛沉闷,
所有人都像刚从飓风刮过的沙堆子里刨出来的,公安技侦人员已经在作最后的现
场勘验。俩个死去的孩子,听说尸体已经运到镇上去,而琴师,还停放在舞台旁
边的一块木板上。团里人用一床脏兮兮的被子,裹着他的遗体,脸上,则是用一
块舞台上的金黄锦缎「圣旨」覆盖着。血已经把黄色污染成了黑色,比河道里把
小树都能连根拔起的风声,更冷凄、凛冽。返回平海后,火化完琴师,张凤棠就
劲直住回了西水屯老屋,按她的说法是,「这新房子住着,晦气,不吉利」(我
不知道这包不包括陆永平的死)。而母亲,则在回平海的当天下午,就被林城公
安带走了,说是协助调查。

  元月二十七下午我回的平海,焦头烂额中,我觉得是否应该直接杀去林城,
我甚至想到了去花镇看看事故现场,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放弃。阻挡我的并非
父亲酒后诤言和奶奶病情,而是大雪封山。

  关于此次事件,一时间当然众说纷纭,网络上,某些段子手发出了所谓的灵
魂拷问:这一切的背后,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土豆网甚至有现场
视频流出,其实,这个视频我也看到了,上传者声称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自己
当时看到的景象:凌乱不堪的戏台,空气中尚弥漫着血腥味,没有海报什么的,
只是在舞台正上方扯了条横幅「凤舞剧团扶贫义演」;现场也没有像样的照明,
就两根电线杆,也是东倒西歪,镜头中,还有段被踩踏得面目全非的竹篱笆;隔
离线外围了几十个村民,多是老弱,本来在窃窃私语,看到有人录像就一声不吭
了。随后镜头顿了顿,一番晃动,隐约可见画面是个血迹斑斑的帘子,里面有张
木板床,一个四五岁的男童躺在紫黑的凉席上,有血液顺着竹篾滴下,在地上聚
了一滩;隔几米右侧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喜羊羊图案的小棉袄一片血污。

  视频无论真假,事情的确活生生的真实发生在了我们身上,影响肯定有,如
果非要找个形容词的话,必然是——史无前例。毫无疑问,就目前情况来看,事
故责任人——母亲自然而然成为众矢之的。这是个非常简单的法哲学问题,我还
真没法瞎逼胡扯,任何辩解,都会显得苍白而可笑。政治责任咱没法承担,刑事
处罚嘛,怎么看估计都跑不了。所以评论区的人大多认为,如此重大安全事故,
演出单位轻者吊销营业执照,重者,主要责任人少不了要领个七八年牢饭。但也
有人发帖表示了不同看法,并从专业的技术角度分析了木质戏台结构原理,总之
一句话,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当然,喷子难免会有,但更多的吃瓜群众,则是
祈祷孩子们在天堂安好。

  直到初十,林城方面仍然没有任何消息。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给老贺、沈艳
茹、师傅、韩东甚至表姐各打了一通电话,末了,我终究还是没能憋住,决定暂
时先回学校看看,然后再去林城。奶奶怪我不早说,这当口父亲不在,也没人能
送我。我想对她老人家说点什么,薅了半天头发,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临走,
奶奶不忘挣扎着爬起来,打算追出门来。我戴上手套,扎紧帽子,把她老撵了回
去。

  下了楼,一口气才长吁出来,西北风甩动着阳光,恍若挥舞的冰柱。

  到学校已近七点,宿舍没人——其实整个楼道都没几个人。值得一提的是,
今年开学季当天,也就是农历十七,元宵节过后没两天,正好情人节。可以预料,
考研的、不考研的,拖着果子架起炮不轰到地老天荒,恐怕送子观音都不会谅解
这帮粗鄙的俗人。

  沈艳茹不在,倒是老贺为我准备了一道风味尚佳的晚饭,老实说,味道不味
道我也无心体会,主要是聊一些剧团的境况。老贺的反应是,事儿可能没我想象
的那么糟,但最多也就能安慰了我几句,她老根本拿不出什么好主意。李厥如外
出未归,听说这厮跑泰国耍去了,于是我就打道回府。外面风雪又起,丝毫没见
暂缓的迹象。

  放完水回来,刚点上一根烟,便看到了枕头下露出的半截牛皮纸。我第一反
应是壁柜里的那封举报信被人翻了出来,不由火冒三丈,攥到手里才发现是李祖
光硬塞给我的那个尚未拆封的文件袋,说是沈老师托他转交给我。是的,和考研
资料一样厚实,一样色泽均匀,一样草料味扑鼻。我承认眼皮跳了一下,甚至有
点恼火。隔的又不远,为毛是沈艳茹托人捎过来,而不是老贺。如你所料,当时
我确实狠狠惊讶了一把,但也无意深究,只是现在猛然沁出的汗让人过敏般浑身
发痒。

  我原本的想法是,给它掰得粉碎,完了扔地上接连跺个几脚,但烟灰弹起的
瞬间迷了一下眼。抬手擦眼时,我越发觉得狼狈,忍不住把跟前的板凳一脚踹飞
了几米远。室内干燥得要命,谁的臭袜子在暖气片上烤得焦黄,闷头抽完烟,那
股子戾气才算是渐渐消散。但很显然,适才的恼怒毫无必要,至少于事无补。发
了好一阵呆,我捡起完好无损的牛皮纸袋,打消了一把火烧掉的念头。

  从牛皮纸里拆出来的那些玩意儿老让人感觉沉甸甸的,像幼年时偷偷塞在枕
头下的什么宝贝,不摸摸瞅瞅决计不会死心,尽管从物理学上讲它们可能只是些
电子数据,用0和1串起来的糖葫芦。经过一番研究(算不上仔细,我老觉得这
东西滚烫滚烫的,压根无从下口),基本可以确定,一共有三张光盘,还有一张
农行的VIP借记卡,黑色漆面。倒不是我识货,而是卡面正中有个硕大的绿油
油钻石标志,老实说,还挺好看。另外,附言便签纸一张,上书:「或许对你有
用,密码XXXXXX,不谢。」就这,没了。笔墨龙走蛇行,飘逸而随意,当
然出自于我校的艺术学院沈副院长之手。

  第一张光盘里都是视频,大概有七八个;第二张光盘里有很多图片文件,还
有文档,真的很多,读取都有些吃力,光驱都呜呜的拖了一两秒才反应过来。点
开看了看,都是些合同之类的资料,借贷合同、建筑工程合同、招标合同、合作
开发合同等等,类型还真不少。签署人有陈建军(不得不承认,他的字是真漂亮),
有牛秀琴(她的字比明星更像明星),还有其他的也不知道什么人,合同条款嘛,
除了语法上的一些小问题,我也没瞧出什么端倪;第三张光盘则是音频,这就是
文件袋里的全部内容。无论如何,幸亏没发神经,我老觉得是我的心态出了问题,
虽然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另外,音频格式也比较简单,是常见的mp3,命名
就有点杂乱,带日期的,不带日期的,看来这位沈老师确实有些过于随性。我试
着点开一个听了听,是个男人的说话声,地道的平海话,抑扬顿挫的,我几乎能
够想象他大手一挥、唾液四射的样子。然而现实没允许我想下去——男人洪亮的
嗓门使得音响都震动起来,我赶忙暂停播放,插上了耳机。我觉得应该是陈建军,
哦,陈书记,说的是文化城展览馆的事,多半掺着股乙醇味。只是依旧,没有太
多特别之处?关了Mediaplayer,我握着鼠标,却不知该干点什么了。

  夜万籁俱寂,除了风雪的聒噪和偶尔非法响起的鞭炮声。好半晌我重新插入
了第二张光盘,虽不知里面图片文件是什么,但你总不能视而不见。而在此之前,
我上卫生间放了放水,甚至打开了一罐啤酒。经过窗台时,校园里面黑灯瞎火。

  如前所述,图片文件很多,就我点开的有限内容看,都是些照片,主角嘛,
当然仍是我们敬爱的陈书记。用不着惊讶,不是他你才需要惊讶。这位昔日的学
术明星在格式不一、大小各异(主要还是jpg,大小嘛,一百多K到三四M不
等,最高像素得有个三百多万)的各色照片里,可以说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我
也不想把这俩词用到他身上,但即便不穿白衬衣,即便没有摄像人员的辛勤跑动,
白面书生还是在或明或暗的光影间涌动出一种「仙气儿」。

  徘徊一阵,我决定探索几段视频。是的,探索。毫无疑问,与音频一样,几
乎所有视频格式都是AVI,命名杂乱无章,有字母,也有数字,好在数量不多。
但很显然,视频采集后又经过了二次转换,现在市面上什么格式工厂、绘声绘影
等可供选择的工具类软件普遍不少,这并非难事。不过说实话,对DV这种昂贵
的新兴玩意儿,我基本一窍不通,可以说完全是个白丁。要真说有什么印象,似
乎南京的朱文跑北京拍了个DV电影叫《海鲜》,其次要数贾樟柯刚在戛纳斩获
大奖的《任逍遥》,那也是个彻头彻尾的DV作品。再就是沈艳茹这些深具现实
主义典范的艺术大作了,虽然不难想象是什么激励这位副院长如此捣鼓一通,我
还是觉得眼前的一切太过夸张了。是的,或许电影里都未曾出现过这样的狗血桥
段。

  就着啤酒,我打开了光盘里的第一个视频:深红色木门,这地方多半是政府
部门的办公场所。画面大概静止了四五分钟,终于有影子晃了晃,在木门那儿停
了几十秒,我的估计是,不止一人。其中一个在敲门,她甚至喊了声陈书记,颇
为耳熟,是牛秀琴没跑。「进来!」洪亮的嗓音总算传来——圣旨一般,于是门
开了。十几平米的隔间,应该是秘书室,但这会儿并没有人。至少没人跟牛秀琴
打招呼。又开了一道门,几声平稳的脚步声,白衬衣朝镜头扑面而来,毫无疑问
是陈建军。

  「老牛啊老牛,你看看你,还敲啥门!」

  「哪能不守规矩?我是那不守规矩的人吗?」牛秀琴切了一声。

  「小刘不在,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叫我老陈,现在倒守起规矩来了!」陈建
军大笑,隆隆隆的。

  牛秀琴也笑笑,镜头一低,她似乎坐了下来。直到此刻我才意识到,这位老
姨,居然才是我们辛勤的一线工作人员——伟大地DV创作者。

  「这小刘不在啊,我得亲自泡茶。」一阵殷勤的脚步声,穿着西装裤的腿打
镜头前过了两次。很快,白衬衣,以及那张扬着法令纹的脸便在镜头前一晃。

  「牛主任慢用。」他说。

  果然,一旁有人笑了笑。女声。

  牛秀琴也笑,她似是掀开盖子扇了扇,夸张地啊了声:「真香!」片刻,镜
头颠了颠,她又补充道:「也多亏了我这外甥女,咱也能享受享受陈书记泡茶的
待遇!」

  「说啥呢。」一旁的女人似乎给了她一拳。

  大家都笑了起来。我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

  「那个啥,牛主任啥时候想喝茶了,随时欢迎。」

  「那敢情好。」

  「工资暂扣一半。」

  「好你个老陈!」

  镜头羊癫风般的颠动中,笑声更加热烈了。

  「你不上个卫生间?也体验下领导楼层的厕所,那跟我们一楼真是一个天上
一个地下!」

  女声只是笑,并不答话。

  当然,陈书记开腔了:「你看看你,好歹也是个干部,你这样讲我们以后的
工作还做不做了?社会主义文化事业还要不要发展了?人民群众能满意吗?」

  这个陈建军挺能逗乐的。哄堂大笑中,镜头晃了晃,陈建军坐在对面沙发上,
双手拢膝,牛秀琴突兀变形的大胸一闪而过,一旁坐着的女人显现出来:一身银
灰色的西装套裙,脑后挽了个弧形发髻,简约干练。她半掩着嘴,轻笑着扭过脸
来——不是母亲又是谁。我张张嘴,打了个嗝,如此寂静的夜晚,定然分外响亮。
真的非常响,你甚至能听到呜呜抖动声,没完没了,我扭头瞅了一眼,才发现是
手机来电。

  我以为母亲的事情有了眉目,不想父亲沉默良久,迟迟没有说话,这搞得我
分外紧张,甚至尿急。就在我以为他老指不定就会在电话那头突然吼上一句「打
错了」时,才开了口,他说大刚出狱了,要收回小礼庄那块地。我楞了一愣,想
都没想:「不还有大半年才到期?」老实说,我国土地立法制度尚不完善,此类
纠纷案例多如牛毛,恐怕托马斯斯宾塞诈尸爬起来也毫无办法。一时半会儿,我
确实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养猪场那块置换地零零年连纸书面协议都没签订,
或许,对这几天里焦头烂额的我来说,即便意识到了,这当口恐怕我也无能为力。
「话是这么说,」可以想象,烟雾缭绕中,父亲清了清嗓子,声音略显沉闷:
「你小舅刚和他吵了一架,拉也拉不住……」然而,不等父亲把话说完,我便在
图片浏览器上看到了母亲。在电话接通之前,我神经质地换了张光盘。随机是种
很好玩的东西,但我不是赌徒,我只是喜欢偷懒,偏爱省事,希望一切安好。为
了表现出自己的潦草心态,我甚至站起身来,半弓着身子点开了一张照片。当这
张足有四五百万像素的玩意儿硕大无朋在眼前铺开时,我确实诧异了一下,父亲
还在说着什么,我一句话都没听进去,连他啥时候挂得电话,我也不知道。

  照片上,陈建军在给母亲颁奖,背景是贴着「曲艺大联欢」的大红横幅。母
亲一身白色西装裙,在平海卢氏订做的,我记忆犹新,那时瞧着新奇,我还老觉
得咋跟电视里的军旅歌唱家穿得那么像。陈建军一身中山装,不得不承认,笔挺,
儒雅。奖杯是玻璃的,在书房摆过一段时间,后来放进了剧团办公室的橱窗里。
灯光下母亲的笑容同奖杯一般纯净,又如横幅那样热情。那是辞职一年多的母亲,
壮志凌云。这照片我隐约见过,又似乎没有,反正对陈建军我是毫无印象。继续
往下拖,后台,花篮,「预祝凤舞剧团首次商演取得圆满成功」,五六个人的合
影,最中间的无疑是陈建军,母亲站在一个老头旁,右手边是小郑。这是02年
十月一日的事,上了当天的平海新闻。

  果然,接下来有更多照片,十来个人,三个人,四个人,两个人,舞台,后
台,红星剧场门前,饭桌上,献花,祝酒,碰杯,觥筹交错。事实告诉我,这很
正常,没什么,但一丝莫名的烦躁却固执地升起,挥之不去。我认为可能是口渴
了,一罐青岛纯生足以让我安定下来,然而吸了吸鼻子,神使鬼差地,我就想起
了高考那年。

    ***     ***     ***     ***

  零一年村里的拆迁款下来后,家里条件有了显著改善,经济上宽裕不少。零
零年征地时,父亲已把养猪场搬到了城东小礼庄,零二年开春又和小舅合伙扩大
渔塘规模,搞起了养殖。期间父母关系似貌合神离,父亲索性把铺盖卷也搬到养
殖场,很少回家。母亲四处奔波,忙着剧团的事儿,与市文化部门接触也自然频
繁起来。那段时间正是高考冲刺阶段,我跟母亲交流也不多,她也基本没精力管
我。有一天父亲估计喝了点酒,跑到剧团和编剧兼副团长的郑向东打了起来。为
此父母又大吵一架,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后来问奶奶,她老人家罕见地
没一把鼻涕一把泪跟我唠叨,只来了一句「近墨者黑,问你妈去」。我当然没去
问我妈,也压根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临近高考,学习更加紧张,对于我这种体育特长生来说,好像除了吃饭、睡
觉之外,其他的时间都在做题。函数,化学议程式,间接引语,过去完成时,虚
拟语气,朝代年表,农业的重要性,所有的考点都在脑海里乱成一锅粥,被小火
慢炖咕嘟咕嘟冒着泡。想当年我们刚出生的时候争床位;入幼儿园的时候争小红
花;入少先队的时候争第一批;小升初争保送名额;初升高的时候1:8;高考
时1:4,真是在独木桥上成长,在战火中前进啊。后来有呆逼得出结论:我们
真鸡巴不容易。

  是的,正如此刻,眼前很多人挤在一起,众逼们脸上都是夏日里特有的潮红。
天空像是被飓风刮过,干净得没有一片云朵,只剩下绝望而纯粹的蓝色像口巨大
的锅盖,张狂地渲泄在头顶,而我们,就是锅底一只只快被烤熟的蚂蚱。记得拍
毕业照的刹那间,烈日下这锅蚂蚱总算一溜儿排好了队,搞不懂日头下吃灰的我
们是过于焦躁,抑或愤怒,大家伙儿在照片上都皱着眉头,饥寒交迫的我们表现
着一脸苦大仇深,这让众逼生动地形容像是赶死前的「八百壮士」。以至于后来,
我们不得不挟着这股悲壮的气势伪装了天下无敌般誓死冲向校园那座早就不堪重
负的独木桥,然后是「扑通扑通」落水声,水花溅到脸上,像极青春期苍白干瘪
的眼泪,可依然挡不住这帮逼们疯了一样在河水里横冲直撞。拍完照后,大伙儿
一哄而散,我们又匆匆忙忙赶回教室搬出参考书来,继续暗无天日地做题。这就
是2002年的盛夏,炎热让人失去了说话的欲望,张张口都是干燥的气流,像
要吐出团火来。

  高考那天,每个逼都只是静静地站在高大的老槐树下,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日光像是海啸般席卷着整个城市。墨绿色的阴影似墨汁滴落在宣纸上一般在城市
表面渲染开来。男孩子的白衬衣和女生的蓝色发带,高大的自行车和小巧的背包,
脏兮兮的参考书和干净的手帕。这些年轻的具象,都如同深海中的生物,缓慢地
浮游在整个城市的上空,令人永生难忘。语文是高考头天上午的第一个科目,当
年的作文题目是任选两个命题其中之一。一个命题是「近墨者黑」;另一个命题
是「近墨者未必黑」。我选择了「近墨者未必黑」,然后按照八股作文形式,给
出命题、陈述了两到三个论点,举出论据,最后给出结论。上午的考试结束后哥
几个一碰头,结果几乎所有人都选了前者。就午间吃饭的当口,百般犹豫,我还
是打了个电话给母亲,她也同意我的结论,并告诉我说,不要被其他人的观点影
响,好好准备下一场考试才是王道。

  考场下来,韩东抱着几罐可乐碰了碰我的胳膊,一瞬间,刺骨的沁凉从他的
胳膊迅速而细枝末节地传递到我心脏。于是我一把夺过可乐拧开来,抬起头就咕
嘟咕嘟一通牛饮,喉结上下翻飞。记得三年前,还没觉得喉结那么突兀,下巴上,
指不定哪天忘记了刮胡子就会留下一茬青色的印记。直到四罐可乐见底,我总算
喘了口气:「操,我们就这么毕业了。」

  货瞠目结舌,望着我砸吧下嘴:「好像是的。」

  这一天下午很多人笑了,很多人哭了,然后很多人都沉默了。学校的老槐树,
每到夏天就会变得格外的繁盛,那些阳光下的树阴,总会蔓延进窗户里面,我觉
得我好像在树阴里昏睡了无数个寒暑,然后,一觉醒来,大家伙儿得散伙了,难
免感伤。就我俩扎人堆里人模狗样地稀里哗啦哭丧个脸时,杨刚这二货打老远挤
过来,拍了拍我肩膀说:「晚上我们出去玩,你和韩东去不?」

  我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都谁啊?」

  「啊啊去去去,肯定得去!」韩东插进来,望着那货,一下子就那么笑眯眯
地了。变脸比变天还快,狗东西。

  「那好,晚上给你们电话。」杨刚丢下话,就迅速切回了人群。

  我撇了眼韩东:「谁鸡巴告诉你我要去?」

  韩东啊了一声,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哦,那就不要去。」

  我张了张嘴,可惜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有点郁闷,最后还是「靠」了一声。

  黄昏时的校园早已没有了人,而这一次离开,将是最盛大的一次告别,我甚
至可以想象呆逼们双脚迈出校门时身后的影子突然被割裂的决绝——就像是人死
去时抽离身体的亡魂,带着恍恍惚惚的伤心和未知的恐惧,魔幻的很。

  众逼们终于走了,携裹三年时光的痕迹,消失于平河边的旮旮旯旯。暮色四
合。夏天的天空总是黑得很晚,可是一旦黑起来好像特别快,一分钟内就看不清
了彼此尊容。昏暗里,韩东唱了句:「不想饿死就去吃饭。」于是我们就去吃饭。
平海的街道总是很干净,城区到处也都是老槐树。在学校旁边的小摊上,我俩吃
着两块钱一碗的牛肉面,尽管我们身上穿着几百块的白T恤和粗布裤子。老板是
个年轻人,胡子拉渣不着边幅,但依然难掩阳光般灿烂笑容:「你们高考结束了
吧?」

  韩东来了兴致:「你咋知道?」

  「嗨,你们高三学生,脸上不都同一种表情。」

  「哪种表情?」

  「说不清楚,总之一眼就能看出来。」

  韩东把脸杵到我面前,盯牢眼睛问:「我现在什么表情?」

  我头也没抬,咬牙切齿:「欠揍的表情。」然后两人开打,打完了继续吃。
我想,似乎和韩东在学校里几乎每天都会打架,就这么从高一,到毕业,一直打
了三年。那些草长莺飞的日子,好像浑身总憋着一股劲,无处发泄。果然,面还
没吃完杨刚的电话就来了。

  韩东捧着手机咿咿呀呀了好一阵,他老坐在那张凳子上,翘来翘去如同幼儿
园小朋友,然而还没等挂断,此人就向我下达了最后通牒:「你吃快点,他们在
朝阳路那家卡拉OK等我们。」

  我靠一声,皱了皱眉头:「怎么又是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话虽如此,我
还是丢下碗筷,站起来抹了抹汗。

  离开的时候,天空有暗红色边的云彩,像是天堂失了火。

  朝阳路位于市中心,离二中不远,尽管隔条商业街就是平海广场和红星剧场,
我也没过去瞥一眼的打算。至于什么原因,我也说不上来。零零年夏天的那个早
晨,满脑子熔浆潮水般隐退,蛰伏于了平静海面,虽不至于落下心理阴影,说不
羞愤,那肯定是假的。老实说,卡拉OK我确实很少来,至少零二年以前。倒不
是鄙人五音不全,而是一大堆人围着台机器吼得丧心病狂撕心裂肺的样子,我难
免总认为那是得了胃痉挛,搞不好就是胃下垂,委实无福消受。即便打发时光,
我觉得也应该采取更激情更具技术含量的方式——比如篮球。

  「你俩个逼总算来了。」看到我和韩东,杨刚这货立马杀了过来。

  我指了指和他刚才在一起的那群人,问道:「都谁啊?」

  杨刚说:「我也不认识,好像是孟辰君朋友,三线厂的。」

  我哦了一声,耸耸肩:「英语考得怎么样?」

  杨刚踢了我一脚:「忘记告诉你我们刚定的条约了,谁讨论高考的事情,谁
死!」

  别无选择,我只能说「靠」。

  他也说:「靠。」

  一起进来的韩东,还有另外两个呆逼,他们同样说:「靠。」

  两杯扎啤下肚,天就黑了下来,真是不可思议。唱到12点货们都累瘫掉了,
于是作鸟兽散。剩下几个逼大眼对小眼,也不知道该去哪,后来就决定随便遛遛
弯儿。平海的夜晚,很安静,这里的人大多过了11点左右就会秒遁,毕竟,没
有太多夜生活的西北小城,大抵理应如此了吧。打卡拉OK出来,货们提着几罐
扎啤走在大街上,踏着满城月光,河堤上的老柳树没剩几棵,周遭的水泥窟窿里
却戳出来不少槐科植物。具体是啥玩意我说不好,大概有拇指粗,一个个颤巍巍
的,像再也扛不住头顶的锦簇花团,风拂过时,它们就可劲地骚首弄姿,释放出
一股浓郁的尸臭味。于是我打了个嗝,说:「真臭啊。」

  「臭就对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一个呆逼说。

  「靠。」

  「真的,这可是宏达专门从巴西搞来的。」

  「哪个宏达?」

  「还能哪个?现在牛逼着呢,全省连锁啊,平阳不也有一家?」这货以前说
话磕磕巴巴的,这会儿倒流利得很。

  「现在人叫宏达娱乐集团。」杨刚上蹿下跳,开始让烟。

  犹豫了下,我还是接了过来,与此同时摇了摇头。我确实不知道平阳竟然有
个宏达大酒店。对于偏安一隅的我来说,进城就像老农赶集。管它集团不集团、
娱乐不娱乐,跟我是毫无关系。呆逼们却仿佛找到了一个好话头,个个兴奋得摩
拳擦掌。是的,对昔日女同学的奶子和屁股,大伙早已厌倦。或者说时光荏苒,
那些平庸的姿色就像多年前的一个浪头,早已在滚滚洪流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而
那些相对不那么平庸的呢?在现实中只怕会腐烂得更快。所以对于过去,我们怎
么再好意思觍着脸加以缅怀呢?不如装装逼,谈谈官场和黑社会吧。

  来到河堤边的休闲广场,韩东要了一副扑克牌。很快,在淡薄如雾的月色下,
我们各又干掉了一杯多。话题也似过山车般,从贪污腐败到杀人放火再到男盗女
娼转了好几轮。我自然只有听的份。我觉得他们喷了太多的唾沫,混杂着烟草和
尸臭,已成功地使我漂浮起来。

  「哎呀,甭管雅客还是那啥——还有宏达,说到底啊,还不都是你们钢厂的
?」

  放水回来时,呆逼们都瘫到了椅子上,只有稀薄灯光下的烟头在兀自闪烁。

  「钢厂?肛毛!是人陈建业个人资产好吧?」孟辰君脱去黑衬衣,肥肉便温
柔地摊开来,连夜色都酥软了几分。这货和王伟超同为钢厂子弟,只不过孟老爷
子大小是个车间主任,手底下管着百十来号人。尽管如此,货也顺利拿到了加拿
大绿卡,据说随时赴美留学是为板上钉钉的事。

  「个人?个人个鸡巴毛!真要较真,那也是陈家的,他陈建业可挑不了大头
。」此逼又结巴起来。如何个结巴法,我就不示范了,还请自行想象。总之在第
四杯扎啤见了底时,他才面红耳赤地磕完了上述语句。韩东只顾接酒,也不搭茬。
我揪了片饱含尸臭的巴西槐花,慢条斯理地把它撕成了更多片。我在想要不要撸
一个肉串,却也不敢罔顾几欲胀裂的肚皮。

  「那自然啊,」另一个呆逼笑了笑,调子拖得老长,「还得陈建生罩着呗。」

  「陈建生谁啊?」我终于吐了一句:「你们说的我都鸡巴听不懂。」

  「靠,」大伙投来鄙夷的目光:「平阳市市长啊,以前还是咱们平海公安局
局长。」

  我想哦一声,以示了解,却没了机会——孟辰君递啤酒过来,我只好接过去,
顺势拍了拍肚皮。

  「多着呢还,」他摇摇扎啤桶,淫荡一笑,于是奶子此起彼伏:「起码还有
一小半。」

  我绝望地叹了口气。俩呆逼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陈建生啊,就是陈家老大,陈建军和陈建业他哥。」好一会儿,杨刚突然
说。他洗着牌,山羊胡一翘一翘的。

  「陈建军?」我几乎条件反射地操起一个羊肉串:「陈建军谁啊?」

  「陈建生他弟。」

  「陈建业他哥。」

  「靠。」

  「是——是不是文化局的?」孜然搁得太多,我差点打了个喷嚏。

  「文化局还是啥规划局,反正篮球城、博物馆啦都归这逼管。」孟辰君说。

  「以前是老师吧,好像。」

  「文体局文体局,现在哪还有鸡巴文化局?」杨刚有条不紊地发牌:「这逼
可大有来头,西大毕业生啊,以前是省师大教授,研究啥鸡巴鸡巴……」远处的
平海广场上好像有人在跳舞,即便隔着几个街区,风把灯光推过来,恍惚间,连
我们也变得五光十色,但杨刚什么都没鸡巴出来。

  我只好不耻下问:「研究鸡巴啥?」

  「啥鸡巴土地经济?反正钢厂现在的学术委员会名单上还有他。搞个大照片,
挂在展览区,好些年了都。」孟辰君接过话,说完瞅一眼韩东,没了音。一时只
剩逼逼屌屌。两局过去才有人说:「咱小老百姓就别瞎操心了,人搞再多也不给
咱发一分,都赖没个好爹啊。」

  我打了个嗝,觉得再也喝不下去,只好顺势叹了口气。

  「咦,他爹叫啥来着?」

  「老重德呗,老重德最缺德,洗完平海操(抄)平阳,哈哈哈。」

  「抄个鸡巴,在平阳武装部他也就是个副政委,屁都不算。」

  「上面有人啊,康XX可是老重德战友啊,你以为呢?」

  老重德我貌似听说过,但也就有个印象而已。康XX我倒知道,国务院主抓能
源的前副总理,可谓我省最知名人物之一。我们学校就有他的题词。于是在愈加
飘渺而温热的尸臭中我告诉他们:「康XX八十年代初才平反吧,要上台得到中后
期了都。」为何没头没尾来这么一句,我也搞不懂。效果嘛,该话题就此结束。
扎啤终究没能喝完。呆逼们散去时,晚风吻得人浑身发软。有人提议搓澡去。我
说我只想尿一泡。孟辰君建议要搓澡上他妈那儿。大伙齐声问:「你妈那儿有鸡
吗?」

  他说:「你妈那儿才有鸡。」说这话时,胖子死压着我的肩膀。我突然就想
到历史上那头被稻草压垮的倒霉骆驼。

  正在这时,杨刚突然靠过来,压着声音说:「你妈是不是唱评剧的严林?一
直没来得及问你。」我吸了吸鼻子,点点头,然后意识到光线太暗他看不到我点
头。于是马上应了声「嗯」。很轻。这货是神夏资深福迷,号称中国柯南,信誓
旦旦要用手中的笔墨向全世界的莫里亚蒂宣战。据说父亲也是退伍军人,任职文
体局某个部门二把手。一中有太多的官宦子弟,差不多每个没心没肺背后都是一
无既往地权势滔天。当然,像我这种贫下中农算是少数异类。

  「我应该见过你妈,不是在电视上。」半响,这货才来了句。

  「在哪?」

  「陈建军家。」路灯下一块阴影投在他的脸上,让他的面容隐没在黑暗里,
只剩下眼睛里的鼬光。

  文体局局长陈建军的故事家喻户晓,姥爷如是说,「这是个有胆识有魄力」
的好干部。「年轻有为,学识渊博,从当年知青中成长起来的孩子里面,这样敢
想敢拼的领导人才时下可不多见了啊」。很显然,母亲极少提及这个人,来自于
那位新时代楷模的「英雄事迹」,大多都出自姥爷之口,所以我印象不深。此刻
从杨刚嘴里听闻母亲和陈建军交往如此缜密,让我没来由眉毛一跳。这样的事情
就如同听到比约克喜欢去卡拉OK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一样让人震撼。闭上眼,
各种景象纷至沓来:母亲隽冷如水的眼神,还有月光下的健美胴体。那跑动中跳
跃的乳房、左右颠动的肥白宽臀、光洁的背部曲线、丰满结实的修长大腿……光
怪陆离。

  杨刚停了好像那么两三秒,然后这逼又吐出几个字:「想不到你妈交谊舞跳
得那么好。」

  「滚。」是韩东的声音,音节很高。

  那天回到家时已经很晚,看看时间,凌晨三点。如此酷暑时节,气温却下降
的不像话,于是一股寒意袭来,从脚板直透心底。甚至连周围闷热的暑气,携裹
了大团大团略微带着凉气的水雾,弥漫在御家花园,空气里浮动着苦涩的流苏清
香,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睡着了。打开家门,屋里是如此的安静出奇,死气沉沉。
父母卧室有没有人我不确定,甚至连他们回没回来我都不知道。两者已经多久没
能同时荡漾于「家」这方天地了,十天,半月,或者仨俩年?推开自己卧室的房
门,把自己撂倒在床上,周遭无孔不入的忧郁把我瞬间包围。

  高三时学校组织了大量的模考训练,基本上每次模考,我的成绩只能在全班
中下游徘徊。因为报考志愿是在高考成绩公布之前,也就是考完之后,学生要首
先估计自己的分数,然后根据估分填报大学志愿,毫无办法,母亲说,全国都这
样。那年时值西大在省内提前录招,神使鬼差地,第一志愿我就填了西大,好歹
也算西北为数不多的重点大学啊。高考结束后,母亲才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还
行吧。英语是我的短板,打从初小我就厌倦练写字母。身为高材生兼资深教师(
曾经的)的母亲,自然清楚我的禀赋,只淡淡说了句「尽力就行」。一中张榜公
布成绩的日子,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气特别的好,前一晚刚飘落点小雨,风高
气爽,学校选择在校内主干道旁的宣传栏里公布当年考生成绩,母亲难得地空出
了时间,挽着我胳膊,非说要陪我去瞅瞅。结果出来时,我的名字出现在所有该
校参加高考学生名单中的前25位。这并不令人意外,或者说也不应该有意外,
成绩离估分差别不大,裸分632,与平时的模考成绩极为类似。看完成绩,母
亲一句话没说。但她把脸撇开的瞬间,我还是看到了她微红的眼圈,和秋水明眸
里泛起的漫天水雾。

  02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1月尼日利亚首都拉各斯大爆炸2000人丧生
;4月国航客机在韩国釜山坠毁128人失联;5月紧接着北方航空公司一客机
在大连湾海域失事112人遇难,月末台湾客机在澎湖附近海域发生空难死亡2
25人;6月鸡西矿务局发生特大瓦斯爆炸111人失去生命;7月俄罗斯客机
与货机相撞造成74人见了马克思。而8月下旬我和母亲准备启程之际,新闻上
正播报「北京大学某社5名人员在攀登西藏希夏邦玛峰的过程中,不幸遭遇雪崩,
2人遇难,3人失踪」的消息。

  如果说这一年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那就是韩日世界杯上,中国足球队
首次挺进了世界杯决赛。然而,这似乎并没什么卵用,国足一球未进三连败无缘
16强。而两大主题曲《Boom》《Let’s gettogethern
ow》和《生命之杯》相比少了些火般热情,多了份紧迫强劲的冲击。这类风格
我多少有些喜欢不来。不过那年的另一件新闻,却令我印象深刻。29岁的香港
三级艳星陈宝莲跳楼身亡。据某小报上说,不排除是感情问题,或是产后抑郁症。
她的片子我多少有所猎及,而其主演的《灯草和尚》,还是00年父亲出狱后不
久,在父母房间床头柜里发现的。记得除了几套限制级DVD——甚至I级,抽
屉底层,还压着些标有西地那非、十一酸睾酮双丸,阿伐那非的瓶瓶盒盒。我清
楚的记得,当面红耳赤地检验完父母那些「淫秽收藏品」,我全身像是裹了层浓
稠的沥青。连毛孔里也是,洗也洗不掉,很痒,但又毫无办法。

  昏暗的房间内,电扇转个不停,吱呀作响,把燥热的暑期拉得越来越长。

  开学前,母亲力排众议,给我买了部抢鲜版的诺基亚6100,还说要亲自
开车送我去省城。理由嘛,当然是为了「弥补对我高考的缺席」,顺便去平阳
「看看母校」、散散心啥的。我当然欣喜若狂,抱着她鼻子眼睛嘴巴一通乱啃,
最后在母亲一连串「啊呀呀行了行了口水都乎妈脸上了」的斥责声中,结束那次
明目张胆地「逆袭」。记得那个时候很少有学生用手机,诺基亚均价6000,
爱立信还没和索尼合并,出了一个翻盖型的就标价7200。不说手机,连BP
机都上千,这根本是普通高中生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同学间联系,都是家用座
机。因此刚开学那段时间,逼们煞有其事地拿出日记本让每个同学把家里电话抄
写下来。后来嘛,联不联系就不得而知了,谁知道呢。

  没过几天,记得是八月中旬,母亲开回来一辆崭新的毕加索。我问多少钱,
她老说,价格不贵,重在实用。我笑笑,难得地调侃了一句:「香车,美女,咱
家算是齐活了呗。」

  「德性。」母亲甩了一个白眼:「以后去平阳用得着,再说跑业务也方便。」

  「哦。」我却不知道该说啥了。

  「东西都拾缀齐没,趁高峰期没到,妈带你去平阳多玩几天。」母亲麻利地
整理着换洗衣物、被褥和洗漱用品。

  「也没啥可带的。」

  「你呀,」母亲头也没抬,手上如行云流水:「有时间也赶紧考个证。」

  出发的日子小舅小舅妈姥爷推着姥姥都来了。父亲那天死活说要送我,母亲
阴沉着脸,坐在驾驶室一言不发。小舅看气氛不对,赶紧打圆场说:「又不是啥
生离死别,林林不是不回了,有姐代劳哥你还乐得消停点不是。」

  「呸呸呸,张凤举你会不会说人话,」小舅妈一听急了:「啥死死死的,滚
一边啃你槽子去。」说完她自己眼眶却红了。

  奶奶打老远就磕巴磕巴着眉眼一遛小跑,小舅妈忙奔过去扶着,才避免了老
人家上演一场出师未捷的庸俗戏码。当车启动的瞬间,她老终究还是唱将了出来:
「凤兰啊,照顾好林林,啊……」起初还能压抑情绪,后来就完全原形毕露放飞
自我了:「孙子呃,想奶奶了,见天就赶紧回来,啊,这和平也没落家几天好,
伢子又要远走高飞了,我这命……」总之一阵稀里哗啦地严氏独奏曲,伴随着车
子开出了老远,还能听见她老人家那独特而又充满韵律的花腔咏叹调飘荡在城北
上空。按母亲说法,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开拔前线,上战场去了。


                第二章

  平海隶属平阳,离古镇昭陵六七十公里路程。据说我乡宗族大多乃太宗文德
之后,多么奇怪的事儿啊,是的,我也觉得未免过于荒唐。但奶奶她老人家肯定
不这么认为,指不定找个老仙儿掐指一算,就给扒出段方外野史来,让你大呼茅
塞顿开。别的不说,60年代那场破「四旧」运动,西北地区的祠堂,宗庙——
包括藏于其中的家谱族谱什么的,基本都被推倒砸烂、焚烧殆尽,尽管历次重修,
也没弄出个所以然。听爷爷说,很早以前村里大部分人家确实姓李,少部分姓严,
后来李姓逐渐外迁(据说后山的下李塘村皆为李姓,因此得名),严姓却多了起
来,但上李塘这个村名一直沿用至今,某些不成文的规矩,理所当然保留了下来。
比如每逢乡人赴外求学,或仕途升迁,必然会到昭陵祭祖,祈愿帝灵蔽佑。显然
在我看来,这块贫瘠土地上的那些先人们,顶多让后世子孙求了个心安理得,至
于出没出啥能人,就不得而知了。

  印象中,母亲几乎从不和我探讨这些,按她的说法,与其有时间纠缠毫无意
义的东西,不如多看俩本正史。出平海后,在毕加索上,没想到她倒提了一嘴这
事儿,破天荒头一遭。于是几经犹豫,我们还是杀往了古镇。漂流、野营、探索
了,这些肯定赶不上趟儿,母亲说好久没去过大雁沟了,于是我们先去大雁沟。
大雁沟并不是沟,而是半截山坡子,昭陵九嵕之一。

  九嵕山胜在地势险要以及物种资源丰富,前两年刚被列为联合国物质文化遗
产。当然,这些山山水水也就说起来好听,其实没多大意思。走在那些年代久远
的青石砖路上,有炊烟打木房子飘出,弥漫在幽暗的甬道里,带着异世界诡秘而
真实的味道。而不管到了哪儿,母亲都有点夺人眼球,她俏生生地屹立于黑山白
水之间,宛若一朵悄然盛开的彼岸花。而我,则是根狗尾巴草。后来,在帐篷外,
我们玩起了跳格子,母亲手舞足蹈,轻盈而欢快,那抹不经意泄出的灿烂笑容,
令万物失色,这些都深深地刻进了我脑海里,永生难忘。记得离开大雁沟时,我
们的声音一直在山谷飘荡,回声持续了差不多1分半钟。

  光登顶就用了俩多钟头。中午买了两份鸡蛋面,泡上鸡块和母亲做的牛肉干,
就着薯条和啤酒,怪异,却别有一番滋味。饭后我俩在陵墓前的凉亭里呆了好一
阵。这前前后后横七竖八给母亲照了N多相,她坐石凳上拿着数码相机一翻就是
老半晌。后来,她指着其中的一张(单手抱柱,两腿岔开)说很早以前她在这儿
照过一张类似的。「好早,七九年,那会儿这么矮。」母亲比划了一下。

  「那么夸张,你说的是侏儒,畸形儿。」我笑了笑。

  「跟你姥爷姥姥一块儿照的,他们就站这儿。」母亲说。阳光充足,但山风
凛冽,不时有人在我们身边转悠。当他们举起相机时,毫无疑问会把我们作为背
景囊括到他们的记忆之中。「你姥姥身体不好,姥爷背上来时,气都没喘一口。」
母亲叹了口气:「今年都快七十了,也没坐过缆车。」凉亭紧挨着峭壁,一眼望
去郁郁葱葱,而那些裸露的岩石像是团团疮斑,异常刺目。「也就去师大报到那
会。」脆生生地。

  远远能看到缆车,它们荡在空中,飘在淡薄的云海里,里面的人儿能否听到
风中的鸟叫?我吸了吸鼻子。堪舆家普遍认为昭陵的风水乃中国历代帝陵之最,
但我实在搞不懂「最」在哪。这里早开发成了旅游景区后,庄严肃穆已不复存焉。
后来我俩骑着马在山顶合影,拍摄者是个马夫,背景是连绵大山。远处乌云压顶,
一坨灰色的铅块粘在天空右下角,这驴日的东蹿西跳地还在躲猫猫。「平阳十八
怪,东边下雨西边晒。」母亲说完,对我莞尔一笑,眼波流转间,让我眼皮猛然
直跳。人的表情就是这样的奇特,你根本无法描述。你讲不出那个笑起来的嘴角
弧度或眼神里暗藏的东西,比如霞光,晨雾,甚至一朵花。我徘徊在这凄迷的景
象之中,然后心里就涌出一朵花。

  「帅哥靠近一点,美女抬头看这里。」马夫操着平普话,口齿不清。

  「头靠近点。」马夫说。

  「帅哥头往左,美女往右。」马夫说。

  母亲那马儿很白,白的耀眼,散发出某种神秘光泽。我挑得是匹枣红色马,
头大颈短,体魄强健。「这都是蒙古过来的良驹」,马夫告诉我们。谁知道呢。
我们毕竟没有草原勇士与生俱来的「调马」天赋,只懂些简单驭马技巧。马的嘴
巴被绳套拴住,你一抖,它铁定跟着动。它没法不动,要不然它的嘴巴会痛(马
儿好惨)。我挽住缰绳往母亲那边扯时,枣红马就靠过去,和白马挨了一块儿,
鼻息间游荡着一丝熟悉的清香,控制马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下意识地,我转头看
向母亲。

  「嗳,」马夫说:「这样好,看着看着。嗳,好好好,帅哥亲美女一下。」

  「马夫真是深谙人意。」这么想时,神使鬼差地,我就顺着他话亲上去。

  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撅着嘴巴,眯起眼,抬起下颚把嘴伸过去。我原以为
母亲会撇过脸去,再不济也要拿捏姿态责备我两句,然而她接住了,甚至伸出手
指,比了个Yes的手势。我五雷轰顶般楞在当场,一股莫名气流打周遭升起,
总感觉一切太夸张了,好在马夫同志这时候立马咔嚓一声(高手啊,看来没少干
这事)。如果换个场合,指不定惊讶的我下巴都会掉地上去。吸了吸鼻子,不知
不觉,久违的酥麻袭涌而来,一时间,我浑身痒得厉害。照片里,我亲吻着母亲
白皙的脸颊,双目圆睁,溢满理所当然地慌乱。后者则嘴角蹙阖,似笑非笑,一
付风轻云淡,俏皮而得意。

  九嵕山主峰山势突兀,海拔1188米,日头逐渐西斜,白雾从山腰升腾而
起,和暗红色天空媾合一体。稍远处则是颜色更深的灰蒙蒙云雾,幕布般遮断四
方,似一口浓痰粘在上空。那个地方正在下雨,离我们拍摄的地方大概2公里远。

  据景区人员介绍,除了清明庙会,8月20日还有个祭拜仪式。我当然不信
鬼神,难免对此嗤之以鼻,但也不至于情商低到当众「忤逆先祖」。母亲说:
「来都来了,要不咱就多玩两天?」我能说什么呢,我当然没意见——无论在哪
儿,母亲都是一道绝美风景,毋庸置疑。

  而不管你承不承认,这当口古镇人是真多,哪哪都人满为患。当然,除了外
地游客,这地儿离省城也不算太远,说是西部边陲的交通要塞都不为过。于是当
晚在山脚找了家旅馆,定了个双人间,俩床位,一个独立卫生间。到前台登完记,
房间就在2楼。提上行李,我就直奔楼梯间,憋着一泡尿呢。楼道里有些昏暗,
我像一阵风,把一个打楼上下来的年轻人撞了个趔趄。对方似乎操了一声,当然,
也许没有,这不重要。此刻唯一重要的是我的膀胱。母亲跟在后面,一边给人道
歉一边低声数落:「这么大人了,瞅你那出息!」冲上楼打开房门,扔下行李我
就扑向卫生间,「操,可憋死我了!」尿柱子急得像激光枪,打在马桶壁上哗哗
响。我享受着释放的快感,仿佛看见了门外母亲凤眉倒蹙,紧抿着嘴的样子。

  「楼道上撞着人了你不知道,猴急个啥?」母亲大概刚进来,还挎着包。

  「是么,我这身手还会撞着人?」走出卫生间,我吸了吸鼻子,笑笑。

  「行了你,」母亲白了我一眼:「妈去洗个澡,你也洗洗。」

  接过递来的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母亲脸畔居然残留了两抹淡淡绯红,这
才发现她似乎说了个病句。我不由心里一跳,刚想说什么,母亲已扭身进了更衣
间。我在外面小心地叫了声:「妈。」没有回应,也许是没有听到。我又大声叫
道:「妈。」

  母亲正好出来,问我怎么了。我支支吾吾,最后说:「没事儿。」声音很轻,
且哑得厉害,我只好撇过了脸,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压制那令人羞愧的念头。母
亲噗嗤笑了出来,摇摇头:「这孩子,莫名其妙!」她趿拉着凉拖,拿着换洗衣
服,紧束的浴袍下腰肢轻摆,肥硕的臀部绷出内裤的痕迹,直到款款进了卫生间,
我才一阵惊慌失措。努力摇摇头,把自己撂倒在床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怎么说呢,有点失落。现在想来,其实我也拿不准是不是失落。躺在到床上,尽
管刚释放完的老二硬的发疼,我还是像个大人物般叹了口气。

  昭陵耽搁两天,8月21傍晚才到的省城,其时离西大报到也就四五天时间。
很显然,开学季,赴校生已然陆陆续续多起来。在大学城附近的小镇上逛了一圈,
好些旅馆竟然也是人满为患,主要是双人间稀缺。好在亲爱的老妈子在什么携程
网提前预订了客房,如你所见,其实这应该是我第三次来平阳。

  平阳这座古都,总让人忆起唐王为母尽孝筑起的五座高台,是为云居寺。第
二天,母亲和我理所当然逛了一番云居寺,据说整座寺院都是女尼。可惜只登到
第二道院落,就不让往里进。据工作人员介绍,后边的院落——每逢法事活动才
开放——且须皈依过的居士才能参与,听起来颇具神秘色彩味道。老实说,这个
安静的寺院,倒是处修身养性的方外之所,。但说不好为什么,我却有点喜欢不
来。好在老妈子游兴不减,扯上我就杀往了下一个目标。用她的话说,这国家历
史文化名城,哪哪都是「文化瑰宝、诗情画意」,祖国的大好河山,你得多见识
见识。毫无疑问,与母亲作游,我自然是流连忘返、乐在其中。后来又去了趟师
大,其实西大老校区离师大不远,二者在市区东部那旮沓紧挨着。大学城属于新
校区,地处郊外,与古城墙隔条马路,西大的文、哲、史、法、艺、乐、商等院
系全在这边。

  离开学还有两天,韩东给我来了个长途,这家伙已到了北航,刚开课。他问
我到平阳没。我说到了。他说杨刚和你都在西大,然后就没了音。我不知道他什
么意思,靠了一声。好半晌,才传来一道低沉而沙哑的男声说:「我妈在省军区
医院,得空儿帮我去瞅一眼,给她说,事儿都过了,该放下放下吧。」印象中韩
东跟父母关系一直闹得很僵,二中几乎很少回平阳老家。具体什么原因,韩东没
说,我也没问。唯一能确认的是,两位前辈无非都是省里「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随便跺跺脚,西北就得大地震」,这些是杨刚的原话。而据我所知,高中三年,
韩东一直寄住于平海干公务员的大姐家,后者我倒见过两次,一个留有齐耳短发,
干练麻利而不失娇柔的时尚女性。

  刚挂断电话,母亲洗澡出来,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秀发,她问谁呀。我说一
同学。她说男的女的。我当然说男的,女的谁打电话给我。母亲「哟」了一声:
「德性。」浑厚的灯光下,笑容打她丰润的唇瓣溢出,在白皙的脸颊上荡漾开来。
母亲心情不错。

  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摸出了一支烟。

  「咋说你来的。」一只手飞快而来,白生生地。

  「摸摸不行啊。」我只好把烟又放了回去。但母亲还是盯着我。这就很有点
过分了,于是我也盯着她。

  母亲小鼻头肉乎乎的,轻微上翘,两颊那抹熟悉的红晕在暖气烘烤下生动依
旧。当然,此行为艺术大概持续了十几秒,以我方失败告终。红着脸,我把头撇
过一边,掏出烟盒递过去。毫无办法。母亲得意洋洋发出了胜利的笑声。记得那
天晚上,天空散满星斗,夜色深远而明亮。我推开旅馆窗户的时候,就看到有人
在城墙下面吹埙。恍惚苍凉的声乐中,借着银白月光,鄙人得以一睹尊容。这人
非常年轻,十七八岁的样子,棱角分明,但很颓废。他一个人安静地站在那个地
方,朴实而淡定。像山水画介于泼墨与工笔之间的状态,蒙了一层平河厚重的水
气。我靠了一声,叫母亲过来看:「在古镇旅馆撞得是不是他?」母亲走到窗边,
轻轻哦了一声,就没了音。记得后来,母亲双手搭上我的肩膀,「长大了,」此
人叹了口气:「妈也守不住你。」母子俩就这样安静地站在窗前,搞不懂为什么,
我突然心烦意乱。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杨花般的星光落满肩头,我最终强忍住
了转身抱紧她的冲动。

  回平海那天,我在地摊上买了个很小的兵马俑。磨蹭半天,我始终都没想好
怎么跟她道别。直到车子启动,我才把兵马佣塞进车窗,「还小啊你?」她笑了
笑,说离开家终归和以前不一样。个子高了,迈的步子也大,总不能老在原地儿
转悠,刺鼻的尾气中,母亲「敦敦教导」:「只要不跑岔路,抬头多走两步,没
准道儿就宽了呢?」

  老实说,当她用特定语气来表述一件事儿时,大多是做了某种权衡之后的重
大决定。而我又能说什么呢,我说:「妈,你知道我现在在想啥儿?」她问啥。
我说我想起了我还欠你什么来着。

  母亲向后倒,像要昏厥的样子,说:「你真是——真是——」

  我说:「怕是没得还了。」

  母亲切了一声:「那就别还。」

  楞了好半响,我只好笑笑,说:「开车注意安全。」这傻逼国产言情剧桥段
简直令人绝望。

    ***     ***     ***     ***

  我的童年与大多数同龄人并无二致。儿时琐碎的记忆中,印象深刻的,莫过
于母亲自行车铃声和每次坐在母亲膝头,那首百听不厌的童谣「月亮牙儿,本姓
张,骑着大马去烧香;小马栓在梧桐树,大马栓在庙门上……」打记事起,胡同
口的老槐树下就有口轱辘井(九五年家里起新房后才填平)。青石板,粗麻绳,
黑铁轴锈迹斑斑,龟裂的木头转子光滑得能映出人影。井口很大,方不方,圆不
圆,黑咕隆咚,却又明晃晃地扣着一片天。井沿的夹缝里永远绿茵丛丛,趁人不
注意我总要啃上两口,直到有次被母亲恐吓说那是狗尿苔,吃了要流鼻血,才悻
悻作罢。

  整个村西头都在这里打水,我家自然也不例外。多数情况下是爷爷,有时是
奶奶,偶尔也会是母亲——每逢周末,不管父亲如何,她多半要带上我回村里溜
一圈儿。或许是为提防小屄蛋子们瞎捣蛋,印象中井口总是掩着破门板和旧油布。
于是母亲就放下铁桶,一面叮嘱我别往井边来,一面去移开障碍物。轱辘转起来
吱嘎吱嘎响,老迈,悠长,却又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急促的尖叫。每当此时,我都
难免一阵激动。是的,神秘的井下世界如此令人神往,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坐
到铁桶里,顺井而下,等在前面的必然是《西游记》里的深井龙宫。当然,想想
而已,自从挨了父亲一顿胖揍,这个念头便藏在胸口,隐晦得令我时常喘不上气
来。打完水,母亲挑起来就走。她稀松平常的样子老让年幼的我怀疑眼前这两桶
水的份量。那时胡同里还是煤渣路,母亲步履轻盈,钩担「摇曳生姿」,偶尔会
有水花跃出,把地上的黑煤块溅得发亮。房前屋后总杵着些闲人,不分时间地端
着碗筷,见我们过来就打招呼。除了逗我,他们也会直接称呼母亲,无外乎「凤
兰」、「张老师」或者「新媳妇儿」——这最后一个称呼直到搬回村里许久才渐
渐消失。母亲的回应就是笑,逢人就笑,挑水时也不例外。有时我难免嫌她话多
——跟陌生人有啥好说的?而阳光总是很充裕,它轻巧地洒下来,便足以让我睁
不开眼,让碎花「的确良」一片通透,让圆润的黑色臀瓣闪闪发亮。我能看到朦
胧的肌肤,看到白色的文胸背带,看到衣角下左右摇曳的肉感轮廓。

  后来上了学,盼望母亲接送便成了最幢景的事儿。记得有次小学数学比赛。
时间是初春。白天仍然较短,晚上很长。按照惯例,比赛一结束,我就跑到隔壁
二中的教研室找母亲。不想她却不在。问了几位老师,都说放学后,没看到母亲。
后来门卫室老头儿告诉我:「张老师啊,下课就走了。没跟你说?」我一下子就
懵了,不知该怎么办。陈老师正好路过,见我杵校门口一阵手足无措快哭的样子,
她「嗨」了一声,一拍脑袋:「你看看,都怪我,忙的把这茬给忘了。你妈有事
先回了,让你比赛完自个儿回去。」

  学校离家其实并不算远,大约两三里路的样子。当时天已经黑得不像话,刮
着风。实际上,这条路,母亲用车载我走过不知多少个寒冬酷暑。从二中出门左
拐,路的尽头就是小学。在小学的路口右拐,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经过两座
桥后,前面就是正对水利局大门的那条环城路。这倒也没啥,唯一害怕的,是第
一座桥旁的那片坟场。呆逼们说,县公安局以前在那枪毙过人。每到月黑风高的
晚上,总是阴风阵阵,老有鬼魂趁机爬出来觅食儿。那天也不巧,这段路的路灯
刚好坏了,气氛更显诡异。路上几乎没有行人。风高月黑,独步乱坟岗,毕竟还
是头一遭。经过那片坟场时,鬼火倒没见到,但老觉着有人跟我屁股后面。猛然
回头,除了夜间那条惨白的柏油路,只剩坟场里阴森森的凸起,像女人乳房,令
我颇为惊叹。前一半路,我不知道是如何走过来的。后一半,好歹听不到后面的
脚步声,却又猛然记起,鬼魂没有脚,哪来的脚步声?总感觉那个影子离我越来
越近,脖颈上凉飕飕地,我禁不住头一缩,连滚带爬地往前冲。我不敢回头,怕
一回头那个影子就会扑到我脸上。直到上了小桥,我已气喘如牛。

  小桥过去就是水利局,街道边(如果尚能称之为街道的话)分布着一些杂货
铺。昏黄的灯光下,耸立着几棵老槐树,当风掠过,沙沙声伴随低沉的呜咽,仅
有的几瓣嫩芽,随风摇摆,保持着可笑的坚贞与活泼。桥这头的灯光,映的坟场
那边儿更为乌漆嘛黑,我才发现头上全是汗。也不知道是冷汗,还是热汗。管它
呢,反正最艰难的一段已经过去。不想正是此时,小桥下面突然传来急不可耐的
响动,伴随着女人和男人的喘息,一阵一阵,若有若无,昏天暗地中,显得尤为
凌乱而突兀。这让我一度认为是濒死之人大病初愈后又哮喘发作,然而接下来传
出的一句话,异常清晰,使我落荒而逃。「用力,不管了……快点使劲儿!」一
刹那连脚下的水泥板都在抖动。说不好为什么,那种颤抖而欢愉的声音,总让我
想起「地动山摇」这个词。以至于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努力想起,这个似乎非常
张狂而又耳熟的声音主人是谁。

  回到家,发现一家人已在吃饭。奶奶连哼带唱道:「哟哟,乖孙子回来啦,
瞅瞅,瞅瞅,是不是在哪打滚了?」母亲啥也没说,赶紧起身盛饭。神使鬼差地
我鼻子一酸,撇撇嘴,一步一顿慢慢地往她身边挪。靠在母亲身边时,她依然什
么话也没说,一把将我揽入怀里,轻轻抱了会,才哄我吃饭。

  那天晚上,我遗精了,人生第一次。早上起来,掀开被子,杏仁味扑鼻而来。
把湿漉漉地裤子胡乱塞在了枕头下面,我就着急忙慌地上了学。晚上回家后,头
件事我就拽出那条充满腥味的裤子往卫生间跑。然而,如你所料,差点就撞上了
母亲,她见我拿着裤子,习惯性地伸手接时,这让我立马就涨红了脸,下意识用
手挡开。「好好的洗什么裤子,不都是妈给你洗?」母亲皱了皱眉,又伸过手:
「拿过来,做你作业去。」

  我侧过身,脸红得像要把屋子都点燃起来:「不用,我自己洗。」绕过母亲,
我惊慌失措地跑进厕所就把门给关了起来。

  打厕所出来,甩着手上的水,刚打算在毛巾上擦擦时,就瞥见母亲站在厅堂
的过道里。她瞅着我,脸上似笑非笑,「你个小屁孩儿,以为你妈不知道嘞。」
突然一种不安的气流从身体里氤氲开来,我不知所措,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低着头,我像一只被谁剁掉了尾巴后活蹦乱跳的猴子,慌不择路地窜入自己房间。
「以后还是妈洗,啊,变小伙子了哦,哈哈……」母亲笑得花枝乱颤。我关上房
门,趴在床上,拉过被子捂住了头。老实说,连死得心都有了。

  「严和平,你家宝贝儿子成大人了哦,哈哈,我跟你说……」门外母亲的声
音,清脆又清亮。

  躺在床上,蒙着被子手伸在外面,我摸着墙上电灯的开关,按开。又关上。
按开,再关上。灯光打不进被子,在眼皮上形成一隐一灭的屎黄色。像极了院子
里傍晚的天空。之后没过几天,我就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这一度让村里
的那帮逼崽子和王伟超羡慕了好久。

  记得一天清晨,我和母亲正打算去学校,刚出院门,就碰到大姨张凤棠和小
舅妈。我一向跟我亲姨不太对付——到底为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于是拉了拉书包,
低头跟母亲说了声「我先走了,妈」,便打算打她们身边挤过去。结果没走两步,
我就听到身后传来「听说林林哦——嘿嘿」小舅妈吃吃的笑。

  「哎哎,李秀琴你这个大嘴巴。」母亲的声音也隐隐带着笑。

  「啊呀呀,这是好事啊,早日抱孙子还不好啊。哈哈哈。」我亲姨那讨厌而
张狂的笑声,总让我想起奶奶常讲的狼外婆吃小孩手指头的故事儿。

  小舅妈说:「现在的小孩子真是早熟,当初我15岁才——」

  我把自行车从院子里使劲推出来时,以至于太过用力,也不知是不是把链条
抖脱了,轮子死活动不了。

  「哟哟,害羞了!哈哈,你家林林还真是嫩得出水了。」

  「什么嫩得出水?姐你也老大不小了,咋这么不正经。」母亲笑骂一句,跑
过来扶正自行车:「卡住了,不会轻点你。」

  「小屁孩儿懂个逑,怕啥。」

  小时侯,当我发现因为内裤的摩擦会导致下体的膨胀时,心里总会腾升起一
阵阵的紧张和愉悦。那让我总是想把手伸下去挠骚的酥痒,在不合体的夏季短裤
或冬天层层叠叠的秋裤里,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吸引我可耻的注意力。最可怕的是,
学校的夏季校服,完全不符合生物学地从二年级一直穿到了五年级。那晚的梦遗,
让我心烦意乱愤怒无比的同时,却也凭添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五年级的
时候,我已经开始满嘴的小绒毛,虽然稀疏,却很明显,腋毛和阴毛也开始往外
撺。嘴边的绒毛没法遮掩,只能任由它成为邻居打趣的对象,总有好事者偶遇时
大声地喊:「林林嘴上长毛了,下边长毛了没,快脱裤子让你叔瞅瞅。」而我则
像被逮到现场的小偷做贼心虚般满脸通红,却又理直气壮地嘟囔出一句「当然没
有」,然后将脚步提高百分之十五的速度撤离。虽然嘴上那么说,洗澡时,我却
忍不住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这些令人羞涩甚至恶心的玩意,让我总是彷惶不安。
我每天都要盯着镜子里嘴唇上的「胡子」,腋下的腋毛,下体的阴毛和时不时勃
起的老二无数次,只要确认和别人也一样,我就可以舒好大一口气。

  上初中后,对女人这个词的浅薄了解,完全依赖于王伟超的启蒙。我记得那
个春天来临的傍晚,我们一群同学跟着他走在校门外大街上,他对众逼宣称,他
父母有一本很大的精装书籍,书上有一张女人阴部的彩色像片,他说:「女人有
三个洞。」那天王伟超神秘的口气和街上寥寥无几的脚步声,让我的呼吸急促而
紧张,一种陌生的知识恫吓着我,同时又诱惑着我的满腔热忱。几天以后,王伟
超将那本精装书籍带到学校里来,我面临了困难的选择——很显然,我和其他逼
同样激动得满脸通红,可是当王伟超准备打开那本书当口,我彻底慌乱了起来—
—在阳光还是那么明亮的时刻,我实在没有胆量投入到这在我看来属于非常冒险
的行为中去。所以王伟超说,应该有一个人在门口站岗,我立刻自告奋勇。作为
一个站在教室门外的哨兵,我体会到的是心脏和耳膜的双重冲击,尤其是听到里
面传来长短不一的惊叹声和绘声绘色,我心里一片尘土飞扬。

  失去了这次机会,就很难得有第二次了,但王伟超的大胆总是令人吃惊。那
张彩色图片只向男同学出示,无疑使他渐渐感到了腻烦。有一天,他竟然拿着那
本书向一个女同学走了过去。于是让我们看到了那个女同学在操场上慌乱地奔跑,
跑到围墙下面后她呜呜地哭起来,王伟超则是哈哈大笑,然后甩甩狗毛,趾高气
扬切回我们中间。当我胆战心惊地提醒他说,小心她去告状。这货一点也不慌乱:
「告个鸡巴,不会的,你个逼放心。」后来的事实证明,王伟超的话是正确的。

    ***     ***     ***     ***

  1998年,我14岁,上初二。整天异想天开,只觉天地正好,浑身有使
不完的劲。开始有喜欢的女同学,在人群中搜寻,目光猛然碰触又迅速收回,激
起一股陌生而甜蜜的愉悦。这种感觉我至今难忘。

  就在这年春天,家里出事了。父亲先因聚众赌博被行政拘留,后又以非法集
资罪被批捕。当时我已经几天没见到父亲了。他整天呆在猪场,说是照看猪崽,
难得回家几次。村里很多人都知道,我家猪场是个赌博据点,邻近乡村有几个闲
钱的人经常聚在那儿耍耍。为此母亲和父亲大吵过几次,还干过几架,父亲虽然
混账,但至少不打女人。每次家门口都围了个里三圈外三圈,然后亲朋好友上前
劝阻。母亲好歹是个知识分子,脸皮薄,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套她学不来。爷爷奶
奶一出场,当众下跪,她也只好作罢。这样三番五次下来,连我都习以为常了。
爷爷是韩战老兵,家里也富足,88年时还在村里搞过一个造纸厂,也是方圆几
十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子嗣。父亲是从远房表亲家抱养的,毕
竟不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从小娇生惯养,不敢打骂,以至于造就了一个吊儿郎当
的公子哥。父亲高中毕业就参了军,复员后分配到平海市二中的初中部教体育。
父母亲本就是高中同学,母亲师大毕业后分配到二中的高中部,就这样两人又相
遇了。

  说实话,父亲皮子好,人高马大,白白净净,在部队里那几年确实成熟了不
少,加上家境又好,颇得女性青睐。母亲在大学里刚刚结束一场恋爱,姥姥又是
个闲不住、生怕女儿烂到锅里的主,隔三差五地安排相亲。母亲条件好,眼光又
高,自然没一个瞧上眼的。父亲一见着母亲,立马展开了攻势。对这个曾经劣迹
斑斑又没有文凭的人,母亲当然不以为意。父亲就转变火力点,请爷爷奶奶找媒
婆上门提亲。姥姥一瞅,这小伙不错,还是老同学,家里条件又好,这样的不找
你还想找什么样的?姥爷倒是和母亲站在同一战线上,说这事强求不得,何况处
对象关键要看人品。无奈姥姥一棵树上吊死的架势,就差没指着鼻子说,这就是
钦点女婿。父亲臭毛病不少,但人其实不坏,甚至还有点老实,母亲和父亲处了
段时间,也就得过且过了。

  84年我出生,学校给分了套四十多平的两居室。94年民办教师改革,父
亲被赶到了小学。混了几天日子,他索性拍屁股走人,在我们村东头桔园承包了
片地,建了个养猪场。第二年在老宅基地上起了两座红砖房。因为交通方便后,
村里环境又好,市区的房子就空到那里,一家人都搬回村里住了。当然,其实我
童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农村度过的。母亲有时上课忙,只能把我撇给爷爷奶奶。
后来在城里上小学,也是爷爷或母亲每天接送。

  父亲的事让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爷爷四处托人打点关系,最后得到
消息说是责任人跑了,担子当然落到父亲头上,号子肯定得蹲,至于蹲几年要看
「能为人民群众挽多少财产损失了」,「谁让命不好,赶上严打」。上大学之后,
我才知道97年修刑后的新一轮严打,我父亲就是受害者。父亲办养猪场几年下
来也没赚多少钱,加上吃喝「嫖」赌(嫖没嫖我不知道),所剩无几。家里的存
款,爷爷奶奶的积蓄,卖房款(市里的两居室和宅基地上的一座自用房),卖猪
款,卖粮款,造纸厂的废铜烂铁,能凑的都凑了,还有12万缺口。当时姥姥糖
尿病住院,姥爷还是拿了3万,亲朋好友连给带借补齐5万,还缺4万。这真的
不是一笔小数,母亲当时1千出头的月工资已经是事业单位的最高水准了。家里
不时会有「债主」上门,一坐就是一天。奶奶整日以泪洗面,说都是她的错,惯
坏了这孩子。爷爷闷声不响,只是抽着他的老烟袋。爷爷也是个能人,平常结交
甚广,家里遭到变故才发现没什么人能借钱给他。母亲整天四处奔波,还得上课,
回家后板着一张脸,说严和平这都是自己的罪自己受。一家人里最平静的反倒是
我。最初郁闷的哭过几次鼻子,后来也就无所谓了。最难堪的不过是走在村里会
被人指指点点。

  当时学校里来了个新老师,教地理兼带体育,在他的怂恿下,我加入了校田
径队,每天早上5点半都得赶到学校训练。母亲4点多就会起床,给我做好饭后,
再去睡个回笼觉。她已经许久没练过身形了,毯子功不说,压腿下腰什么的以前
可是寒暑不辍。

  有一天匆匆吃完饭,蹬着自行车快到村口时,我才发现忘了带护膝。为了安
全,教练要求负重深蹲时必须戴护膝。时间还来得及,我就又往家里赶。远远看
见有个人,矮矮胖胖的,似个不倒翁,正杵我家院门口来回转悠。待到大门口时,
我才发现这个大嘴小眼的货是我姨夫,大门却是紧闭,我也没多想,敲门喊了几
声妈。不一会母亲开了门,问我怎么又回来了。我说忘了带护膝,又说姨夫咋站
门口没进来。完了跑厨房喝了口水,打了声招呼,拿上护膝我就走了。

  姨夫是邻村村支书,手里多少有点人脉,这时来我家,肯定是商量父亲的事。
父亲出事后来家里串门的亲友就少多了,以前可是高朋满堂啊。姨夫可谓我家常
客,而且听说他也经常到养猪场耍耍。说实话,母亲对这个人一直评价不高。所
谓家丑不外扬,不清楚的,以为是张家姐姐看中了陆家的人脉和钱财。实际上,
却是张凤棠还在读中学那会,被这个陆永平不知道耍了啥手段,灌醉后弄到床上
给肏了。后来陆永平拿着钞票软泡硬磨、死缠烂打,张凤棠一个中学生,哪里招
架得住。尽管百般不愿,却还是让这个陆永平得手了几次,居然把肚子给搞大了。
当时母亲一家差点和陆永平闹翻了天,也就我姥爷好面子,才没闹得邻里皆知。
后来权衡再三,也实在是没了别的法子,张凤棠只得辍学嫁给了陆永平。当初因
为年龄不够,没领证就摆了个酒。知道内情的母亲,因此就恨上了这个陆永平,
从没给过好脸色,也经常骂父亲少跟陆永平混一块儿。

  又过了几天是五一劳动节,为期5天的全市中学生运动会在平海一中举行。
我主练中长跑,教练给我报了800米和1500米。一中操场上人山人海,市
领导、教委主任、一中校长、教练组代表、赞助商等等等等你方唱罢我登场,讲
起话来没完没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这么大型的群体活动,也是我有生
以来见识过的最漫长的开幕式。太阳火辣辣的,我们在草坪上都蔫掉了。比赛开
始时,我还恍恍惚惚的。教练匆匆找到我,说准备一下,一上午把两项都上了。
我问为啥啊,这不把人累死。教练说组委会决定把「百米飞人大赛」调到闭幕式
前,原本放在下午的1500米就提到了上午。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跑了。

  喝了葡萄糖,跑了个800米初赛,小组第二,还不错。歇了一个小时,又
跑了个1500米,比想象中轻松得多。一个女老师带大家到教学楼洗了把脸,
又领着我们到外面吃了顿饭。我记得很清楚,牛肉刀削面,我一大海碗都没能吃
饱。饭毕回到学校,结果已经出来了,我两项都进了决赛。教练夸我好样的,让
我好好休息,等明天下午「决一死战」。

  之后挺无聊的,除了运动员和拉拉队,这里也没几个熟识的同学。印象中,
我跑到体育馆里打了会儿篮球。正玩得起劲,被一巴掌拍得差点蹦起来,是小舅
妈。她二话没说,把一个大袋什么东西往我一塞,我问是啥,她说:「这黄瓜藤
玉米须啥的,你奶奶说要,趁没事儿给拿回去,赶紧的啊。」她老还说,可不容
易托人整齐活,还挺管用,再不入药就浪费了。于是我只好回家。在停车场看到
了3班的邴婕,她背靠栅栏和几个男生闲聊着,其中有田径队的王伟超。我从旁
边经过时好像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但又不敢确定,就没有答应。一路上我骑得
飞快,想到邴婕走路时脑后摇摇摆摆的马尾,又是激动又是惆怅。

  到家时,我家大门虚掩,院里没人。于是我就劲直到了隔壁院,不想也一个
人影没见到。隔壁房子前段时间刚卖出去,建房时花了7万,卖了4万。不过买
主不急于搬进去,爷爷奶奶暂时还住在里面。自打父亲出事,爷爷的身体就大不
如前,加上高血压、气管炎的老毛病,前两天甚至下不了床。这天该是趁放假,
估计让母亲陪着看病去了。把袋子撂桌上,屋里屋外转了一圈,隔壁东侧有棵香
椿树,我没少在那儿爬上爬下。轻车熟路,三下两下就蹿上主干,沿着树杈攀上
了厨房顶。顺着平房,一溜烟就进了我家。楼上养着几盆花,这段时间乏人照料,
土壤都龟裂了。我掏出鸡鸡挨盆尿了一通,才心满意足地下了楼。本想到厨房弄
点吃的,拐过楼梯口我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是个男人,简
直像头老牛。第一时间我想到的是,父亲越狱了!我甚至想到他是不是受伤了,
需不需要像电影里面那样上药、扎绷带。

  很明显,声音就来自于父母的卧室。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好,突然传来啪的一
声脆响,紧接着是一声女人的怒斥。尖锐而刺耳,像砸碎一地的玻璃,沉入了黑
暗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让人心乱如麻。我虽未经人事,但也不傻,想起在
电影里看到的那些性侵情节,脑子里顿时炸开了锅。我蹑手蹑脚地靠近窗户,这
下声音丰富和响亮了许多。除了男人的喘气声,还有扭打声和女人的叫骂声。深
呼一口气,我小心地探出头。窗帘没拉严实,室内的景象露出一角。首先映入眼
帘是两个半裸的身躯,秃头男人两腿岔开,两手撕扯着什么,脊梁黝黑发亮。女
人挣扎着,裙摆扯至小腹以上,一截藕臂在空中挥舞抓挠,一双莹白的丰满长腿
不断蹬踢,胯间黑乎乎露出赭红色的肉,一根跳动的老二不得其入。看不见两人
的脸,但我知道,秃头就是我姨夫陆永平,而他身下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意识到这一点,我一阵心慌意乱。双腿突如其来颤抖着,汗如雨下,却也不
由怒火狂生。拳头攥得紧紧的,我都能够清晰的听见自己骨头节节爆裂的声音。
强自镇定下来后,我一脚踢在瓷碗上。瓷碗里养了些蒜苗,平常就放在楼梯间,
从没觉得碍事。今天它可是立功了,翻滚着跌下楼梯,在地上摔成了七八瓣。我
愣了愣,转身往楼上狂奔,手脚并用,三五下就蹿到了奶奶家。很快,惊动的人
上楼了,正是陆永平。

  他四下看看,轻轻喊了声「小林」。见没人应声,他放大音量,又喊了声
「林林」。不一会儿母亲也上来了,她穿着件碎花连衣裙,梳了个马尾。这打破
了我仅存的一丝幻想,那个女人,那个两腿大开差点挨肏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

  陆永平上前想要和母亲说些什么,「滚开!」母亲不耐烦地把他推开。他再
一次环顾四周,朝着奶奶家方向喊了声林林。完了他朝母亲摊摊手。母亲「啪」
地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回声响彻屋宇。陆永平倒没什么激烈反应,摸了根烟,又
拍拍裤袋,没再说什么,怏怏下楼,从院门口晃了出去。我缩在厨房里,透过竹
门帘瞧得真真切切。当时我想如果他们下来,发现我,该怎么办。想到号子里的
父亲,想到年迈的爷爷奶奶,又想到明天的比赛,一种从未有过的惶恐将我完全
吞噬。

  在外面晃到七八点我才忐忑不安地回了家。先去的奶奶家,她说:「咦,你
妈到处找你,你跑哪儿去了?」我支支吾吾,最后说道:「饿死我了,还没吃饭
呢。」奶奶去热粥,我随手拿了个冷馒头就开始啃。玉米粥热好,奶奶又给我炒
了俩鸡蛋。

  还没开口吃,爷爷就回来了,和母亲一块,掀开门帘他就说:「你个小兔崽
子跑哪儿去了,害得一家人好找!」我没说话,嚼着冷馒头,脑袋里却装满翻腾
滚荡的熔浆。我要不要掩饰?

  吃饭的时候,他们仨在一旁唠嗑。先说爷爷的病,又说今年麦子如何如何,
最后还是说到了父亲。母亲说不用担心,余下的4万会凑齐的。爷爷磕着烟袋,
问:「从哪儿弄的?」母亲说:「管同事借了5千,剩下3万5西水屯他姨夫先
拿出来。」爷爷冷哼一声,含着浓痰说:「这个王八蛋,全是他害的!那个什么
老板还不是他引来的?!」奶奶不说话,又开始抹眼泪。

  我突然一阵火起,摔了筷子,腾地站起来,吼道:「妈的,我去杀了这个王
八蛋!」

  三个人都愣住了。还是奶奶反应最快,过来搂住我,说:「我的傻小子啊。」

  爷爷说:「看看,看看,说的什么话!好歹是你姨夫。」

  「狗屁姨夫。」我摔门而出的时侯,母亲端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没说。用
余光扫了母亲一眼,我感到脸庞热热的,大滴泪水砸在了脚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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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第二天5 点钟醒来,再也睡不着。脑海中不时浮现出母亲胯间那团赭红色的
肉,我感到老二硬邦邦的,心里更加烦乱。不一会儿母亲在门外问我几点起来,
早上不还有比赛。我没吭声,盯着天花板发呆。母亲又问了两声,见我没有回应,
就拧开了门。我赶紧闭上眼。母亲敲敲门,说:「别装了,不还有运动会,快点
起来!」我不愿搭理,索性闭着眼晴,瓮声瓮气地说:「8 点钟比赛才开始,还
早着呢。」

  在床上磨蹭到6 点半才起来。天已大亮。院子里干干净净,瓷碗又换了个新
的,连蒜苗都安然无恙。昨天下午的一切仿佛并不存在。昨晚母亲什么也没跟我
说,除了叮嘱我洗洗早点睡。

  母亲不在厨房,但早饭已准备好了。油饼,米粥,凉拌黄瓜。我洗洗脸,刚
要动手吃饭,陆永平却是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小林啊,今天还有比赛
吧?」我冷眼看着陆永平,想回一句,发现如鲠在喉,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只好继续埋头喝粥,干脆不搭理他。陆永平笑眯眯的,在我旁边坐下,却是从上
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过了半晌,他说:「小林啊,我知道昨天
是你。」

  我听着这话,腾地站了起来。还没发作,母亲却从外面进来。她看都没看我,
径直走到陆永平身边一把把烟夺过,丢在地上一脚踩熄,冷着脸说:「要抽出外
面抽去,别在小孩面前抽。」陆永平堆起笑脸,连声说:「好好好,晓得了……」
待母亲出去后,他才又转头对我继续说道:「呵呵,我看见你车了,忘了吧?」
被母亲这么一打岔,我浑身的力量也像被抽走了,才想起昨天人跑了,自行车还
扔在家门口。现在透过绿色门帘,能模模糊糊看见它扎在院子里。我心下恼怒,
但又不知道该干啥,只得坐下,把黄瓜咬得脆响。

  「哎……」陆永平这个时候叹了口气:「这里面的事情复杂得很,林林你还
小,你不懂……」

  「王八蛋。」我咬着牙打断了陆永平的话:「不是为了我妈,我弄死你!」
陆永平看着我涨红的脸,拍拍我的手,叹了口气,说:「你也别怪姨夫啊小林,
大人的事儿你不懂。再说了,我也不能白借给你妈钱,你爸这事儿一下子弄进去
几十万,谁知道猴年马月能还啊。说是借,其实就是给嘛,谁还指望还呢?」我
放下筷子,瞪着他:「那什么老板还不是你引过来的人?」「你听谁乱嚼舌头?」
这下陆永平是真愣了,看他发愣的样子倒不似作假,我拿了个油饼,嚼在嘴里,
不再说话。

  陆永平这边拍拍桌子:「这姓史的是我引过来的不假,但我引他来是玩牌,
又没整啥公司了、投资分红了、高利贷了,对不对?这也能怨到我头上?」虽然
年少,平时我也没少听人议论,对这事也算有所耳闻,就说:「人家都投钱,你
怎么不投钱?」陆永平说:「怎么没?我不投了1 万!」我冷哼一声,继续嚼黄
瓜。陆永平见状,很快又堆起了笑脸:「好好好,都是姨父的错,姨父没能替你
爸把好关。但咱们想办法,对不对,咱们想办法把我和平老弟捞出来,行不行?」
母亲平时没少在我面前数落陆永平,我下意识地一个字也不会信他。现在想来,
陆永平也是个厉害角色,打老婆打孩子、贪污受贿,那是远近闻名。不时有人到
乡里、县里告状,查账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陆永平倒是安然无恙。

  「谁稀罕。」放下筷子,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要没事儿,少往我家跑。」

  陆永平却是急忙拉住我:「别急啊,小林,姨父求你个事儿。」我看着他不
说话,陆永平继续说:「昨天那事儿你可不能乱说,姨父这又老又丑的不要紧,
可不能坏了你妈的名声。」

  「滚开!做得出还怕别人说?」我听得火冒三丈,平时在电影电视及村妇们
的家长里短里,可没少听过谁家偷人养汉的事。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种事会发生
在母亲身上,且是与自家亲戚。最让我无法接受的,还是和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
秃瓢儿——陆永平!

  我要走,陆永平又拉住我:「自己外甥呢,姨夫肯定相信你,你这正长身体,
平常训练量又大,营养可要跟上啊。」

  「谁是你外甥!」我甩开陆永平,陆永平却摸出了两三百块钱往我手里塞。
这让我始料未及,不由愣了愣。陆永平说:「拿着吧,亲外甥,咱都一家人,以
后有啥事儿就跟姨夫说。」我犹豫了下,还是捏到了里。说实话,虽然家境还行,
但零花钱母亲一向管得很严,除了交学费,什么时候我身上也没揣过这么多钱。
何况这是陆永平的钱,不要白不要。

  和陆永平出来时,在大门口正好碰到母亲。母亲表情冷淡,和平常差不多。
我狠狠地瞪了眼陆永平:「快滚吧。」陆永平看了母亲一眼,说:「那我先走了
啊。」母亲充耳不闻,嘱咐我路上慢点。我没吭声,在门口杵了半晌,等陆永平
走远才上了自行车。在路上碰到几个同学,就一块到台球厅捣了会儿球。有个家
伙问起父亲的事,弄得我心烦意乱,球杆一摔,直接蹬上车回了学校。在操场上
溜达两圈,又到饭点了。跟随大部队一起吃了饭,休息片刻,比赛就开始了。今
天是800 米,入围的有16个人,分两组,我跑了B 组第2.半个小时后,结果出来,
我踩着尾巴,拿了个第3 名。

  晚上回到家,母亲已经张罗好了饭菜,问儿子成绩怎么样,我淡淡地说还行。
母亲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吃饭时沉默得可怕,幸亏有电视机开着。吃完饭,
我刚要出去,却被母亲叫住:「林林。」我说:「咋了?」母亲顿了一下,说:
「恭喜你拿了奖。」我点了点头,径直进了房间。

  第三天上午是1500米决赛。我撒开了腿,可劲跑,一不小心就拿了个冠军。
教练高兴地把我抱了又抱,好像是他自己拿了奖一样。大家都向我祝贺,弄得我
很不好意思。教练让我发表几句感言。我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末了才看见邴婕也
站在人群里,我登时红了脸。晚上母亲很高兴,做了好几个菜,把爷爷奶奶叫过
来一起吃。奶奶叹口气说:「林林啊,就是比和平强。」爷爷忙骂奶奶说的是什
么话。奶奶说:「我的儿啊,不知啥时候能见上一面。」说着就带上了哭腔。爷
爷说刚托人打听过,审理日期已经定好了,过了五一假就能收到法院传票了。完
了又对我说:「林林放心,只要把集资款还上去就没什么大问题。」整个过程母
亲没说一句话。而我,只是埋头苦干。

  5 月5 号下午举行闭幕式,由赞助商亲自颁奖。像生产队发猪肉,我分得了
两块奖牌和两张奖状。晚上学校弄了个庆功宴,请整个田径队啜一顿,主要校领
导也齐到场。又是没完没了的讲话,我实在受不了,就偷偷溜了出来。在路上烤
了两份香辣串,边吃边往家里赶。到了家门口,大门紧锁,我立马有种不祥的预
感。掏钥匙开了门,家里黑乎乎的,父母卧室也是黑灯瞎火。我径直进了厨房,
找一圈也没什么吃的,只好泡了包方便面。期间我下意识听了听,父母卧室并没
有什么响动。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真是个傻逼,疑邻盗斧。泡面快吃完时,
院外传来了由远而近的响动,随后,那慢条斯理的脚步声让我心里一沉。陆永平
踱进院子里,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挺着个大肚子。这个人这么肥,又有这么大的
一个肚子,让我很是惊讶,总以为他随时会摔倒。他笑着说:「哟,小林,怎么,
还没吃饭?」我没搭理他。他干笑两声,拉了把椅子,在我身边坐下:「走,姨
夫请你吃饭。想吃什么随便说。」我把面汤喝得刺溜刺溜响。他自讨没趣,只好
站了起来,说:「亲外甥啊,有啥难处给你姨夫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撩起
门帘,他又转过身来:「你营养费花完没,不够姨夫再给你点。」我说:「没事
儿就滚鸡巴蛋。」

  把自行车推进院子,却仍然没见母亲回来,于是我又到街上转了转。路灯昏
黄,10个有6 个都是瞎的。沿着二大街,我一路走到了村北头,那里是成片的麦
田。小麦快熟了,在晚风里撒下香甜的芬芳。远处的丛丛树影像幅剪贴画。再往
远处是水电站,灯火通明。此刻天空明净,星光璀璨,我一阵悲从中来,眼泪就
再也控制不住。直哭得瑟瑟发抖,心绪才平复下来。抹了把脸,清清鼻涕,我转
身往家走。远远看到母亲站在胡同口,我快走近时,她一闪身就没了影。进了院
子,母亲在厨房问我怎么没吃饭。我说吃了,没吃饱。她问我还想吃什么。我说
现在饱了,就进了自己房间。脱完衣服躺到床上时,母亲在院子里喊:「不洗洗
就睡啊。」

       ********************

  母亲是语文教研组副组长,虽不是班主任,但带毕业班的课,临高考,也挺
忙的。以前午饭,我经常去找母亲蹭教师食堂,那次五一节后我就老老实实呆在
学生餐厅了。学生餐厅的伙食众所周知,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就让走读生帮忙从外
面带饭。

  陆永平又到过家里几次,每次我都在,他一番嘻嘻哈哈就走了。关于陆永平,
母亲绝口不提,我也绝口不问。这个貌似并不存在的人却横亘在胸口,让我喘不
上气。

  五月末的一天,我晚自习归来,在胡同口碰到了陆永平,应该是去往我家方
向。我车子骑得飞快,擦着边儿一晃而过,吓得他急忙闪到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看清是我,他才说:「你个兔崽子,连姨夫都要撞。」我进院子时,母亲正要往
洗澡间去,只身穿了件父亲的棉短袖,刚刚盖住屁股,露出白皙丰腴的长腿。看
见我进来,她显然吃了一惊,说了句回来了,就匆匆奔进了洗澡间。短袖摆动间
两个肥白硕大的臀瓣似乎跃出来,在灯光下颠了几颠。我这才意识到母亲没穿内
裤。发愣间,身后传来陆永平的笑声:「我说林林,别堵路啊。」停好车,我上
了个厕所,发现鸡鸡已经直挺挺了。陆永平在外面说:「林林,吃夜宵好不好?」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就生出一股滔天恨意来,一种憋屈感从胸腔中冉冉升起,让
我攥紧了拳头。我到厨房洗了洗手,转身出来就对陆永平说:「滚远点。」随即
一拳挥出去,我姨夫嗷的一下应声倒地。

  晚上躺在床上,老二的勃起及坚挺依然困扰着我。出于对那一瞬间熔浆喷薄
而出时身体愉悦的渴望,我不由自主地用手,重复了困惑已久的颤抖。沉沉黑夜,
极度乏力的空虚之后,我脑中充满无尽恐惧——这似乎开始接近歌德的意图,那
位已故的德国老人曾经说过——颤抖与恐惧,是人的至善。是的,我手淫了。那
肥白硕臀,胯间黑乎乎的赭红色肉,总是在眼前像放电影一样,让我茫然无措又
惶恐不安。

  第二天是周六。当时还没有双休日,大小周轮休。大周休息一天半,小周一
天。这周恰好是大周。中午在外面吃了饭,就和几个同学去爬山。所谓山,不过
是些黄土坡罢了,坑坑洼洼的,长了些酸枣树和柿子树。天热得要命,爬到山顶
整个人都要虚脱了。喝了点水,有个家伙拿出一盒烟,于是我就抽了人生的第一
支烟。几个人在树影下打了会儿扑克,不知说到什么,大家就聊起了手淫。有个
二逼就吹牛说他能射多远多远,大伙当然不信。这货就势脱裤子,给我们表演了
一番。山顶凉风习习,烈日高照,乳白色的液体划出一道弧线,落在藏青色的石
头上。我激动地泪流满面,此情此景时至今日我依旧记忆犹新。青葱岁月,少年
心气,那些闪亮的日子,也许注定该被永生怀念。

  5 点多我们才下山,等骑到家天都擦黑了。刚进院子,母亲就冲了出来,咆
哮着问我死哪去了。我淡淡地说爬山了。她带着哭腔说:「严林你还小啊,不能
打声招呼啊?」我心里猛然一痛,立在院子里半晌没动。母亲厉声说:「你发什
么愣,快洗洗吃饭!」

  姜面条,就着一小碟卤猪肉,我狼吞虎咽。真的是饿坏了。母亲在一旁看电
视,也不说话。当时央视在热播《黑洞》,万人空巷,但我家当然没有那个氛围。

  由于吃得太快,一颗黄豆呛住了气眼,我连连咳嗽了几声。母亲这才说:
「慢点会死啊,又没人跟你抢。」话语间隐隐带着丝笑意。我抬眼瞥过去,她又
绷紧了脸。打父亲出事起,我再没见她笑过。一集结束,母亲出去了。我吃完饭,
主动收拾碗筷。到厨房门口时,母亲正好从楼上下来,手里抱着晾好的衣物,还
有几件床单被罩,看起来真是个庞然大物。我没话找话:「怎么洗那么多?以后
我衣服还是自己洗得了。」话一出口我就愣住了,母亲切了一声,也没说什么。
把碗筷放进洗碗池,我感到飞扬的心又是失落又是惆怅。

       ********************

  几乎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在谈论世界杯。田径队的几个高年级学生说起罗纳
尔多和贝克汉姆来唾液纷飞。大家都在打赌是巴西还是意大利夺冠。街头巷尾响
起了《生命之杯》,连早操的集合哨都换成了「HereWeGo」。当然,这一切和
我关系不大。

  六月十三号正好是周六,我们村一年一度的庙会。在前城镇化时代,庙会可
是个盛大节日,商贩云集,行人接踵,方圆几十里的父老乡亲都会来凑凑热闹
(三月早过了,我也搞不懂咋赶在这时候开)。村子正中央搭起戏台,各路戏班
子你方唱罢我登场。姥爷也蹬个三轮车带着姥姥出来散心。姥姥这时已经老年痴
呆了,嘴角不时耷拉着口涎,但好歹还认识人。见到我,一把抱住,就开始哭,
嘴里呜呜啦啦个不停。有些口齿不清,但大概意思无非是后悔将女儿推进了这个
火坑里。姥爷一面骂她,一面也撇过脸,抹起了泪。领着俩老人在庙会转了一圈,
就回了家。

  此时正直高考冲刺阶段,母亲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空。中午就由奶奶主厨,
我搭手,炒了两个菜,闷了锅卤面。几个人坐一块,话题除了麦收,就是父亲。
爷爷说:「放心吧,没事儿啦,集资款还上,人家凭什么还难为你啊。过两天审
完了,人就放出来了。」连我都知道爷爷的话只能听一半,这都六月中旬了,法
院传票也没下来。

  「这都吃上了,我没来晚吧?」伴着高亮的女声,进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高挑苗条,花枝招展。这样的女人出现在农村庙会未免太过显眼。来人正是我大
姨——陆永平的老婆。记得那天她穿了个V 领短袖,下身似乎是个短裙,没穿丝
袜,脚蹬一双松糕凉鞋。那年头正流行松糕鞋,但都是年轻女孩在穿,陡然见一
个奔四的婆娘如此打扮,我还真是吃了一惊。一同来的还有我的小表弟,矮胖矮
胖,三角眼,厚嘴唇,跟陆永平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叫了声爸妈叔婶,她就
夹着腿直奔厕所,很快里面传出了嗤嗤的水声。

  爷爷尴尬地笑了笑,奶奶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就起身招呼小表弟洗手吃饭。
姥爷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姥姥夹着面条慢吞吞地往嘴里送,她是真的什么也没看
见。我大姨边洗手边说戏班子唱的怎么怎么烂,姥姥姥爷要是出场肯定能把他们
吓死。在凉亭里坐下,她才问我:「你妈呢?」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哦,忙
学生的吧,快高考了。」

  奶奶问:「凤棠怎么有闲来逛农村庙会,宾馆不用管啊。」

  她说:「嘿,雇人家看呗,老在那儿杵着还不把人憋疯?」张凤棠长我母亲
两岁,嫁給陆永平以后就在羊毛衫厂上班,后来在商业街开了家小宾馆。表弟一
声不响已经吃上了。张凤棠端起碗,说:「饭够不够,不够我出去吃。」

  奶奶没吭声,爷爷忙说:「够够够,做的就是六七个人的饭。」

  张凤棠的到来让饭局变得沉默下来,尽管她一张嘴说个不停。东家事西家事,
又是宾馆里见到什么奇怪的人,又是陆永平怎么怎么被人诬陷,一会儿又恭喜我
运动会得了冠军,说这下肯定要保送平海一中了吧。张凤棠长相倒也端庄,长脸
大眼高鼻薄唇,一头酒红色卷发披肩,可惜右嘴角坐着颗嗜吃痣,没由来给人一
种刻薄的印象。她身上有股浓烈的香水味,让人难以忍受。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后,
我放下碗筷,说出去溜一圈。对于张凤棠,我也说不上好恶,只是单纯地喜欢不
来。直到后来上了大学,和母亲经历了太多磕磕绊绊浮浮沉沉,我才明白,关于
张凤棠,我应该是怜悯多于憎恶——又或许——「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呗。

  我回家时,姥爷姥姥已经走了。奶奶坐在门口纳鞋底。我问爷爷呢。她说喝
了点酒,床上眯着呢。我又说坐这儿不热啊。奶奶说我这老太婆现在只知道冷,
哪还知道热。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自己落在红砖墙上的影子,心里乱七八
糟,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奶奶拍拍我屁股,压低声音:「你这个姨啊,自
从你爸出事儿就来过家里一次,以后再也不见影了。这不来了,东拉西扯,半句
也不提和平的事儿。这可是你亲姨呢。」

  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

  高考那两天,家里正好收麦。往年都是雇人,收割、脱粒、拉到家里,自己
晒晒扬扬就直接入仓了。老实说,自从机械化收割以来,连父亲也没扛过几袋麦
子。家里地不少,有个六七亩,父母虽是城市户口,但因为爷爷的关系,一分地
也没少划。奶奶愁得要死,说这老弱病残的可咋办?爷爷硬撑:「我这身子骨你
可别小瞧了。再说,不还有林林吗?」我说:「对,还有我。」奶奶哼一声,就
不再说话了。

  6 月24号母亲回来很晚。记得那天正转播阿根廷的比赛,爷爷奶奶也在客厅
里坐着。一进门,母亲就说我小舅会来帮忙,末了又说陆永平手里有三台收割机,
看他有空过来一趟就行了。奶奶说:「光说不行,你打过招呼了没?得事先说好
啊。」母亲嗯了一声,就去打电话。

  陆永平他妈接的电话,说人不在家。母亲又拨了陆永平的大哥大。声音很嘈
杂,应该是在地里,他说:「自家妹子还打什么招呼,不用你吭声哥明天也会过
去。」

  第二天我随爷爷赶到地里,小舅已经在那儿了。他踢了我一脚,笑着说:
「哟,大壮力来了?那我可回去咯。」小舅就这样,直到今天还是个大小孩。没
一会儿陆永平也来了,带着四五个人,开了台联合收割机。人多就是力量大,当
天就收了3 块地,大概4 亩左右。26号母亲也来了,但没插上手,索性回家做饭
了。两天下来拢共收了6 亩,养猪场还有两块洼地,太湿,机器进不去,就先撇
开不管了。

  高考结束后母亲就清闲多了,多半时间在家晒麦子。别看爷爷一把老骨头,
七八十斤一袋麦子还是扛得起来的。母亲就和奶奶两人抬。我早上起来也试着扛
过几袋,但走不了几步就得放下歇。母亲看见了,说:「你省省吧,别闪了腰。
赶快去吃饭,不用上学了?」我没吭声,像憋着一股气,咬咬牙,又扛了上肩。

  之后有一天我晚自习回来,正好碰见陆永平和爷爷在客厅喝酒。爷爷已经高
了,老脸通红,拉住我说:「林林啊,你真是有个好姨夫!今年可多亏了你姨夫
啊!和平要有你姨夫一半像话就好了。」奶奶说出这样的话,我可以当做没有听
见,爷爷这么说,让我心里十分不爽。

  陆永平也有点高,当下就说:「叔您这话可就见外了。亲妹子,亲外甥,都
一家人,我就拿林林当儿子看。林林啊,营养费没了吧,姨夫这里有,尽管开口!」
说着往茶几上拍了几张小金鱼。我理都没理,远远地甩了一句:「滚你妈屄,别
惹老子。」爷爷哼唧半天,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这时母亲从卧室走了出来。她
还是那件碎花连衣裙,趿拉着一双粉红凉拖,对我熟视无睹。直到送走爷爷和陆
永平,母亲都没有和我说话。我洗完澡出来,母亲站在院子里,她冷不丁问我:
「营养费咋回事儿?」我头也没抬,从她身旁擦肩而过,出了院门。

  7 月1 号会考,要占用教室,初中部休息一天。但田径队不让人闲着,又召
集我们开会,说是作学年总结。谁知到了校门口,门卫死活不放行。不一会儿体
育老师来了,说今天教委要来巡视考场,这个会可能要改到期末考试后。完了他
还鞠了一躬,笑着说:「同学们,真对不起!」既然这样,大家迅速作鸟兽散。
3 班的王伟超喊我去捣台球,但我实在提不起兴趣。他给我发根烟,骂了声蔫货,
就蹬上了自行车。骑了几米远,他又调头回来,掏出一盒避孕套,问我要不要。
我接到手里,看了看,就又扔给了他。王伟超收好避孕套,问我:「真不要?」
我说要你妈个屄哟。他嘻嘻哈哈地靠过来,朝我吐了个烟圈,说:「你觉得邴婕
怎么样?」不等我反应过来,这货大笑着疾驰而去。

  在街上转悠了半天,我开始灰心丧气。98年随着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度,
国企改制。大量下岗工人没事可做,何况我这种「乳臭未干地小毛孩」呢。陆永
平那三百块钱,却如墓碑硌在了我心头,让我缓不过劲儿来。记得那天上午,当
我从一条小巷逃也似的走出来时,步伐已不再轻快,甚至有点漂浮。消毒水的味
道久未散去,虽感全身乏力,我却难掩莫明的喜悦和忐忑。回到家里时,院子里
阵阵飘香。掀开门帘,奶奶正在厨房里忙活。她说:「哟,林林回来的正好,一
会儿给你妈送饭。」

  我问往哪儿送。

  她边翻炒边说:「地里啊,养猪场那块,今天收麦。」

  我说:「这地里能进机器了?」

  奶奶呵呵笑了:「机器?人力机器。」接着,她幽幽道:「你妈这么多年没
干过啥活,今年可受累了。」

  我没接话,操起筷子夹了片肉,正往嘴里送,被奶奶一巴掌拍回了锅里。我
哼一声,问都谁在地里。奶奶说我小舅、陆永平和母亲。我说:「又不用机器,
他陆永平去干什么?」

  奶奶笑骂:「陆永平陆永平,不是你姨夫呢。往年不说,今年西水屯家可用
上劲了。」

  我又问:「爷爷呢?」

  「老方子管是管用,」奶奶揭开蒸锅,一时雾气腾腾:「还是得上二院去,
你爷爷气管炎作二次检查,我也抽不开身,你叔伯奶奶今天周年,总得去烧张纸
吧。」我到客厅看看表,刚10点,就冲厨房喊:「人家早饭还没吃完呢。」奶奶
说:「我这不急着走嘛,饭在锅里又不会凉,你11点多送过去就行。」奶奶前脚
刚走,我就收拾妥当出发了。啤酒放在前篓里,保温饭盒提在左手上,后座别了
把从邻居家借来的镰刀。农忙时节,路上车挺多,我单手骑车自然得小心翼翼,
约莫二十分钟才到了养猪场。

  附近都是桔园,绿油油的一片,不少桔树已冒出黄色的花骨朵。养猪场大门
朝北,南墙外有一排高大的花椒树。小麦种在东、西两侧,拢共9 分地。西侧大
概有6 分,已经收割完毕,金色麦芒码得整整齐齐,像一支支亟需发射的利箭。
麦田与围墙间是条河沟,在过去的几年里淌满了猪粪,眼下只剩下一些板结的屎
块。我从桥上驶过,内心十分忧伤。时至今日,我对那些拥有巨型排便设施的事
物都有种亲切感。

  停下车,刚想叫声妈,又生生咽了下去。我喊了声小舅,没人应声。转过拐
角,放眼一片金黄麦浪,却哪有半个人影。我提着饭盒,顺着田垄走到了另一头。
地头割了几米见方,仨把镰刀靠墙立着,旁边还躺着一方毛巾、仨副帆布手套、
几个易拉罐。我环顾四周,只见烈日当头,万物苍茫,眼皮就跳了起来。事实上
眼皮跳没跳很难说,但在我的记忆中它就应该跳起来。当时我确实有种不舒服的
感觉。快步走到猪场门口,铁门掩着,并没有闩上。我心里放宽少许,轻轻推开
一条缝,却听叮的一声响,像是碰着了什么东西。今天想来,我也要佩服自己的
机灵劲儿,虽然当时并不知其用意。我歪头从转轴缝里瞧了瞧,发现门后停着一
辆烂嘉陵。哪个王八犊子这么没眼色?我这就要强行推开门,想了想还是停了下
来。四下看了看,我把饭盒放到门口的石板上,绕到了西侧墙角。那里种着棵槐
树,茎杆光溜溜的,还没我小腿粗。脚底虽然难免发软,但这岂能难住爬树大王?
我抱住树干,没两下就蹭到顶,屈身扒住墙头,攀了上去。

  院子里没有人,也听不到任何响动。脚下就是猪圈,盖了几层石棉瓦,脆得
厉害,当然上不得人。而除了我这安身之所,放眼望去满墙的玻璃渣子,更是别
想过去。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顺着棚沿,慢慢挪到了平房顶。一路啪嚓啪
嚓响,我也不敢低头看。平房没修楼梯,靠房沿搭了架木头梯子,我小心翼翼地
往下爬,直骂自己傻逼。着了地,我才松了口气。前两年我倒是经常在养猪场玩,
后来就大门紧锁,路口还有人放哨,父亲也不准我过去了。院子挺大,有个三四
百平。两侧十来个猪圈都空着,地上杂七杂八什么破烂都有,走廊下堆着几摞空
桶,散着十来个饲料袋。院子正中央有棵死石榴树,耷拉着一截粗铁链,树干上
露出深深的勒痕。进门东侧打了口压井,锈迹斑斑,蜘蛛罗网,许是久未使用。
旁边就停着母亲的自行车。而大门后的烂嘉陵,正是陆永平的。平房虽然简陋,
但还是五脏俱全,一厨两卧,中间杂物间,靠墙还挂了个太阳能热水器,算是个
露天浴室。天知道父亲有没有做过饭,但两个卧室肯定派上了用场。这里可是方
圆几十里有名的赌博窝点啊。

  我侧耳倾听,只有鸟叫和远处柴油机模模糊糊的轰鸣声。蹑手蹑脚地挪到走
廊下,靠近东侧卧室的窗台:没人。小心地扒上中间窗户,这里是杂物间,主要
堆放饲料,窗外就是猪圈:也没人!西侧卧室:还是没人!我长舒口气,这才感
到左手隐隐作痛,头晕得厉害,一看掌心不知什么时候划了道豁口,鲜血淋漓。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争吵声。从最东侧的房间传来,模模糊糊,但绝对是陆永平。
那里是厨房,一瞬间,眼皮就又跳了起来。我竖起耳朵,却再没了声响。捏了捏
左手,我绕远,轻轻地翻过两个猪圈。猪出栏两个多月了,圈里有些干屎,气味
倒不大。厨房没有窗帘,盖了半扇门板,我一眼就看到了母亲。她脸撇在另一边,
看不见表情,一只手撑开了身前的陆永平。一切俱在眼前,眼皮反而不再跳了。
我感到脑袋昏沉沉的,左手掌钻心地痛。

  陆永平穿着印有中国石化的那种工作服,他抓着母亲丰腴的手臂,轻轻拉了
拉。母亲猛一把推开他,摆正脸,厉声说:「你松开,别把我衣服弄脏了。」她
作势就要起来,那顶米色凉帽滚了两圈,落到了地上。这一推,陆永平被裤子绊
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露在裤子外的老二抖了几抖。他的家伙挺一般,
尤其在一张大肚腩下显得甚为可笑,至少当时的我应该也不止那尺寸。当然,我
是正常男性,除了在影视作品和照片中,也没机会见识多少勃起的成人阴茎。我
再也看不下去,顺着墙滑坐在地上。或许是因为疼痛,手都在发抖。不知什么时
候,不争气的泪水已经涌了出来。我抹抹眼,赶忙爬起来,又趴到窗口。陆永平
挺着肚皮靠在墙上,猛然前扑,一把将母亲抱进怀里。母亲惊呼一声,左脚「腾」
地落空,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她直起身子,盯着陆永平看了几秒,淡淡地说:
「放开。」陆永平乖乖松了手,待母亲又不出声才讪讪地说:「凤兰真对不住,
哥一见你就激动。」母亲不理他,径直提上被扯松得长裤。陆永平说:「妹儿你
不能这样,哥我可憋好久了呢。」我扫了一眼,他确实憋着,直撅撅的,紧皱的
睾丸上满是黑毛。

  母亲拍了拍长裤上的灰,她四下看了看,应该是在找鞋。当她的目光冷不丁
地扫过来,我赶紧缩回脑袋,惊出一身冷汗。而后又禁不住恨恨地想:「我怕啥,
我又没做错事儿,巴不得被她看见呢!」这么想着,我不由叹了口气。这时屋里
又传来一声轻呼,母亲说:「你真疯了,快放开!」我缓缓露出头,只见陆永平
从后面抱住了母亲,两手应该握住了乳房。我只能看见两人的背影,满眼是陆永
平的黑毛腿。母亲挣扎着,「啪」地一巴掌甩过去,低吼道:「你放不放开?!」
她真的急了。我不由攥紧拳头,真想就这么冲进去,伤口却疼得直咧嘴。好在陆
永平松手了。他说:「好,我放开,但你不能让我一直憋着吧。」母亲直起身子,
拽了拽衣角,正色道:「你给我听好了陆永平:第一,和平的事,不管是不是你
在背后怂恿,也不管你打得什么鬼主意,钱我都会如数还你;第二,我从没给过
你其他方面任何许诺,也不会让你碰我。我们的关系,仅限于你是林林姨夫。」

  「啥?说个话文绉绉的。」陆永平似不甘心。

  母亲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又说:「还有,以后别再给林林钱。」

  陆永平一本正经道:「亲外甥,怎么就不能给点零花钱了?别管是不是封口
费,给钱我总不会害了他。」

  「我不管你什么费,你给他钱就是害了他。」母亲说完,头也没回:「他奶
奶送饭该到了,我去接接。」

  陆永平似是非常生气,就这一瞬间,他突然瞪直了小眼,大嘴微张,两撇八
字胡使他看起来像条鲶鱼。但很快,他笑了笑。

  上述情况就是这样,或者说,应该是这样。因为我咬着牙关,恍恍惚惚冷汗
直冒,直至有脚步声响起,我才如梦方醒。原来陆永平在对着我笑,他甚至还眨
了眨眼,油腻腻的脸膛滑稽而又狰狞。我转身翻过猪圈,快速爬上梯子,手脚都
在发抖。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石棉瓦是再也不能走了。我定定神,走到平
房南侧,强忍左手的疼痛,扒住房沿,踩到后窗上,再转身,用尽全力往对面的
花椒树上梦幻一跃。很幸运,脸在树上轻轻擦了一下,但我抱住了树干。只感到
双臂发麻,俩腿无力,我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潜能这种事真的很难说,因为花
椒树距离平房至少有三米多,即便加上高低差,就这么蹦上去,一般人恐怕也做
不到,更不要说身子发虚的一个半大小子。

  半晌才从地上爬起来,扑鼻一股臭味,我发现自己中招了。不知哪个傻逼在
树下拉了泡野屎,虽然已有些时日,但一屁股坐上去,还是在裤子上留下了一坨。
关于这泡屎的成色,至今我也能说个真真切切,如果你愿意听的话。

  走到自行车旁我才发现落了饭盒,又沿着田垄火速奔到猪场北面。拿起饭盒,
我瞟了眼,门还掩着,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匆匆返回,站到自行车旁时,我已大
汗淋漓,背心和运动裤都湿透了。那天我穿着湖人的紫色球衣,下身的运动裤是
为割麦专门换的。在少年时代我太爱打扮了,哪怕去干最脏最累的活,也要穿上
自己最好的衣裳。捡了几片树叶,用力擦了擦屁股上的褐色屎痕,可哪怕涂上唾
沫,还是擦不干净。其时艳阳高照,鸟语花香,几只雄鹰滑过苍穹,我感受着左
手掌心一下下有力的跳动,眼泪就夺眶而出。

  我刚打算喊了一声「小舅」,就看到了母亲。她戴着一顶米色凉帽,叉着腰
站在地头。我转身推上自行车,朝母亲走去。

  母亲面无表情,凉帽下脸色苍白。她俯身捡起石头上的毛巾,撑开,擞了擞,
然后用它擦了擦脸。不等我走近,她就转身往养猪场大门走去,边走,她边回头
问:「你怎么来了?你奶奶呢?」碎花衬衣已经湿透,粉红色的文胸背带清晰可
见。藏青色的西裤也是泥痕遍布,左腿裤脚似沾着更多泥泞。我张张嘴巴,似乎
想吐点什么出来,最终却什么也没有。

  陆永平在走廊下坐着。看我进来,他忙起身,满脸堆笑:「小林来了啊,你
奶奶做啥好吃的?」我自然不理他,自顾自地扎好自行车。我发现陆永平的嘉陵
已经移到了石榴树旁。母亲拿着毛巾进了西侧的卧室。门好像坏了,只能轻掩着。
陆永平从车把上取下保温饭盒,打开闻了闻,夸张地叫道:「好香哦!开饭啦!」
说着向厨房走去,又猛然转身:「还有啤酒啊!太周到啦!」他的大肚皮已经收
进了衣服里。厨房里不知道有没有厨具,即便有大概也没法用,我冲厨房喊了声:
「吃饭了小舅。」陆永平吃上饭了,母亲才出来:「你小舅有事先回了。」她摘
了凉帽,马尾扎得整整齐齐,俏脸白里透红,脚上穿着一双白色旧网球鞋。从我
身边经过时,她扇出一缕清风,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我坐在地上,勉强用手指撑着碗底,左手却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母亲就呆
在西侧房间,也没出来。我偷偷瞟了眼,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母亲说:「你的脸怎么了?」

  是在和我说话吗?我茫然地摇了摇头。今天的卤面不知怎么搞的,让人难以
下咽。我强忍着想多吃两口,却感到喉头一阵翻涌,大口呕吐起来。饭碗也「啪」
的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林林你怎么了?」母亲奔了出来。我却再也抬不起头,
青天白日的,只感觉冷得要命。陆永平好像也围了过来。模模糊糊地,母亲似乎
抱住我哭出声来。我烧了两天三夜。整个人云里雾里,时而如坠冰窟,时而似临
炎炉。各种人事都跑到我的梦里来,陆永平、母亲,爷爷、奶奶,邴婕、王伟超,
甚至还有父亲——我以为自己忘了这个人。从小到大我都没害过这么大的病。据
奶奶说,当时骨头都露了出来,缝了二十来针,至今我左手掌上留着一道狭长的
疤。而我记得的是,当医生检查完伤口,又瞅了瞅我脸色,虽难免觉得诧异,却
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瞩我要多注意休息,说失血过多,近期少做剧烈运作。

  至于是怎么弄伤的,母亲从没问过。奶奶倒是问过几次,我瞎扯一通就蒙混
过关。虽然每次说法都不尽相同,但奶奶似乎毫不怀疑。没几天就是期末考试,
11门课,足足煎熬了3 天。这期间世界杯结束了,冠军不是巴西,更不是意大利,
而是东道主法国。谁也没料到小丑齐达内的秃头能大败外星人罗纳尔多。

                第四章

  字数:12643

  养猪场一别,许久未见陆永平,直至七月中旬发布成绩的那天下午。由于成
绩不太理想,或者说很糟——有史以来第一次跌出班级前十名,我一路闷头骑车。
在大街口一闪而过时貌似看到了陆永平,他还冲我招了招手。冲完凉出来,空气
里飘着股烟味,陆永平已经在凉亭里坐着了。这大热天的,他穿着衬衫西裤,像
赶着给谁送葬,一面抽烟,一面流汗。

  「手好点了吧?」他笑着问。

  当时伤口刚拆线,什么都没法干,洗个澡都得小心翼翼。我单手擦着头,撇
撇嘴,没理他。

  陆永平就凑过来,小声说:「小林啊,姨夫对不住你。」我没答话,转身就
往自己房间走。他突然说:「你爸的案子就要开庭了。」

  我停下来,想暴揍他一顿,却最终还是忍住了。

  陆永平又说:「二十几号。」

  我刚在床上坐下,陆永平就跟了进来。我皱皱眉:「还有事儿?」

  陆永平笑了笑,给我递来一根烟,又说:「哦,伤员。」我真想一拳打死他。

  他四下看了看,叹了口气:「人啊,都是忘恩负义。」

  「你什么意思?」我楞了一下,转身在枕头下面摸索一阵后,抽出了几张小
金鱼,朝他一甩:「还你。」

  「啥?」他半张个嘴,唇角淌着愚蠢的口水,「你哪来的钱?」

  我置若罔闻,说:「我家欠你的那些,我也会还你。」

  「你晓得有多少钱?还……」好半天陆永平才缓过神来,摇了摇头,「行吧,」
他坐到我身边,挪了挪屁股:「你这床挺软的啊。」

  我说:「没事就滚吧。」

  他啧啧两声,笑着说:「你啊,跟你妈一副脾气。」完了又拍拍我肩膀:
「外甥啊,姨夫真想给你说几句心里话。」

  我冷哼一声,闪开肩膀。

  他又凑近:「那天你看见了吧小林?」

  我刷地怒火涌动,左掌心又跳起来,不由攥紧了右手。

  他继续道:「不要怪姨夫,姨夫是正常人,像你妈这样的,呃,谁不喜欢?」

  我攥紧拳头向后躺倒,没有说话。

  「你也喜欢对不对?」陆永平压低声音:「说实话,小林,有没有梦到过你
妈?」

  我腾地坐起来,他飞快地往后一闪。这货还挺麻利。

  他得意地笑了笑:「青春期嘛,谁没有过?别看姨夫大老粗,也不是傻子。」

  我重又躺到床上。

  陆永平继续说:「你妈这样的,标准的大众梦中情人。更别说小屁孩,哪受
得了?」

  我盯着天花板,想到床底下应该有根拖把棍。

  他却在我身旁坐下,支支吾吾半晌,最后说:「有个事儿告诉你,可别乱说。
小宏峰,呵呵,就搞过你姨了。」

  我确定,这货脑子肯定有病。

  「想听不?」陆永平猥琐地嘿嘿两声,伸手拍拍我肩膀:「走,姨夫请客,
吃火锅。」

  神使鬼差地,我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没再吭声。

  街口就有家面馆,兼卖狗肉火锅,开在自家民房里。狗肉不消说,当然来路
不正。陆永平是名副其实的大嘴吃遍四方,不等我们坐下,老板赶忙过来招呼。
陆永平让我吃什么随便点,我就要了瓶啤酒。陆永平叹了口气,点了几个凉菜,
叫了两碗面,又问我吃不吃火锅。我说吃,为啥不吃。老板娘在一旁赔笑,说:
「林林啊,你可真是摊上了个好姨夫。」

  这会儿得有十点多了,店里很冷清,就靠门口有两人在喝酒。老板去后房煮
面,老板娘上了几盘凉菜后就站在一旁和陆永平聊天。不记得说起了什么,陆永
平抬手在老板娘屁股上拍了几下。后者娇笑着躲到一边,说:「你个老狐狸,这
么不正经,孩子可看着呢。」老板娘长得很一般,长脸大嘴,但她举手投足间那
种神情让我一下硬了起来。老板娘走开后,陆永平叹了口气,讲起了陆宏峰跟大
姨如何如何。毫无疑问,故事的真实性不得而知,荒诞不经且无聊至极,我听得
是索然无味。其实我也根本不饿,面挑了几筷子,狗肉火锅一下没动。

  陆永平气得直摇头,也自觉没趣,之后招呼老板、老板娘一块过来吃。这顿
饭当然没有现钱,照旧,记在陆永平账上,哪怕他兜里揣着三百块钱。

  从饭店出来,陆永平把我搂到一边,说:「小林,给你商量个事儿。」我不
置可否。他凑到我耳边说:「你觉得你妈怎么样?」我不明白他什幺意思。陆永
平补充道:「身材,你觉得你妈身材怎么样?」那时我正噌噌长身体的时候,得
有一米六七,矮胖的陆永平也就一米六五。他佝偻着背,小眼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棒!太棒了!万里,不,几十万,几百万里挑一。」

  我推开他,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永平重新靠近我,小声说:「你想不想搞你妈?」

  我一脚踹出去,这货「嗷」的一下,捂住大肚腩噌噌后退几步,「噗」的倒
地。是的,就像演电影一样,这场景我再熟悉不过。

       ********************

  开庭那天我也去了,在平阳市中级人民法院。观众席上人还不少。父亲顶着
青发茬,挂着个山羊胡,貌似瘦了点,整个人惨白惨白的。他看见我们就红了眼
圈。神使鬼差地,我竟也眼眶一热,忍了半晌,眼泪还是掉了下来。

  奶奶一见着父亲就开始鬼哭狼嚎,被法官训诫了几次,差点逐出法庭。爷爷
只顾低头抹泪。母亲却板着脸,没说一句话。

  同案犯史某、程某、郑某也一并受审。史某、程某被指控集资诈骗罪,郑某
和父亲一样,被指控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据说,主犯史某是个老油条,早在80年
代就因诈骗罪蹲了十来年,出来没多久就开始干老本行。这次在全国3 省市均有
涉案,总金额达五百多万元。当然,对于坐在观众席上的我而言,这些毫无意义。
案子并没有当庭宣判。回到家,母亲对爷爷奶奶说可能还会有罚金。爷爷问能有
多少。母亲说不知道,得有个几万吧。一家人又陷入沉默。

  母亲在给我上药,依旧葱白的小手掌心遍布红肉芽,灯光下的桃花眼眸明亮
温润。我吸了吸鼻子,没有吭声。

  记得开庭后的第三天,我和母亲到姥姥家省亲。她戴了顶宽沿遮阳帽,上身
穿什么没了印象,下身穿了条白色七分阔口马裤,臀部紧绷绷的考试成绩母亲显
然不满,她甚至懒得问我考了多少分,只是说马上初三了,田径队什么的就别想
了。说这话时她正的。她在前,我在后。一路上高大的白杨哗哗低语,母亲的圆
臀像个大水蜜桃,在自行车座上一扭一扭。我感到鸡鸡硬得发疼,赶忙撇开脸,
不敢再看。

  当时为了照顾姥姥,二老住在小舅家。小舅时年三十四五,刚被客运公司炒
了鱿鱼,遂在姥爷曾经下放的城东小礼庄搞了片鱼塘。为了方便起居,又在村里
租了个独院,和鱼塘隔了条马路,也就百十米远。小舅妈也在二中教书,这桩婚
事还是母亲牵的线——二中就在城东,比起城西工人街的房子,这儿反而更近些。

  我和母亲赶到时,门口停了个松花江,院门大开,家里却没人。我一通姥爷
姥姥小舅乱喊,就是没人应。正纳闷着,被人捂住了眼,两团软肉顶在背上,扑
鼻一股茉莉清香,甜甜的嗓音:「猜猜看。」我刷的红了脸,掰开那双温暖小手,
叫了声舅妈。

  小舅妈搂住我的肩膀,面向母亲说:「哟,这小子还脸红了,这身高,已成
大姑娘了!」

  母亲放下礼物,笑了笑,问这人都上哪了。

  「上鱼塘溜圈了。」小舅妈把我搂得紧紧的:「一帮人跟什么都没见过似的。」
见我要挣脱开,她又拍拍我肩膀:「二姐,你不知道,这林林在学校见到我就跟
看到空气一样,哼。」

  母亲笑着说:「咱大姐也来了?」

  小舅妈点头,忽地放低声音:「那打扮的叫一个……呵呵。」

  我想起陆永平的话,心里猛然一颤。小舅妈又问起父亲的事,母亲说判决还
没下来,看样子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小舅妈叹了口气,小手捏着我的耳朵拽了
又拽。说话间,大批人马杀到。姥姥坐在轮椅上,由张凤棠推着。身边是姥爷和
陆永平。门外传来小孩的叫嚷,还伴着小舅的呼啸。「林林来了!」还是陆永平
反应最快。

  我没理他,挨个称呼一通,却没由来的一阵尴尬。姥爷搂着我,姥姥只会呜
呜呜了。母亲叫了声爹妈,姥爷就叹口气,摆了摆手。小舅妈说:「菜都差不多
了,就剩几个热的,洗洗手,马上开饭。」完了又冲门外喊:「张凤举,你滚回
去上幼儿园吧,什么时候了,没一点眼色!」小舅嘻嘻哈哈地跑进来,头上扎了
个小辫儿,啪地踢了我一脚:「这是个大姑娘,啊,一会儿上妇女们那桌去。」
众人哄堂大笑,我不由脸更红了。

  午饭在院子里吃。身旁有两株高大的无花果树,芳香阵阵。妇女小孩一桌,
我和姥爷小舅陆永平一桌。小舅烧完菜出来就抱着女儿,忙的不可开交。小表妹
六七岁,扎着个冲天辫儿,老往我身边拱。不知谁说林林可真受欢迎呢,小舅妈
就笑了:「你以为呢,林林在学校那可是偶像,多少花季少女的白马王子呢。」

  张凤棠说:「是吧,也难怪,和平老弟那也是皮子好,当年不知多少人追呢。」
她这话是往火堆上泼水,气氛骤冷。我偷偷瞟了瞟,母亲垂眼喝着饮料,神色如
常。姥爷又叹了口气。陆永平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小舅在桌下踢了我一脚,说:
「林林一会儿看鱼去,还有几只老鳖,前两天走在路上捡的。」

  小舅妈切了一声,笑骂:「德性!」

  张凤棠那天穿什么想不起来,印象中很清凉,露着大长腿,鞋跟很高。她身
边就坐着小表弟,10岁出头,脸都还没长开。陆永平的话显然不能信。

  小舅妈问:「敏敏啥时候能回来?」她向着陆永平,而不是身边的张凤棠。
陆永平说表姐今年考了军艺,结果还没下来。小舅妈笑着说:「这可有出息了。」

  张凤棠哼了一声:「还不是你姐夫拿钱跑的,现在啥不用钱啊。」

  饭桌上又沉默了。

  半晌小舅才接话:「那也得有钱啊,是不是哥?」

  陆永平大嘴一咧,端起酒杯,说:「啥话这说的都,来,爷几个走一个。」

  张凤棠不满地嘟哝了一句:「开车呢,你少喝点。」

  陆永平一饮而尽,又满上,说:「林林也来。」

  饭后来了几个串门的,凑了两桌打麻将。母亲和小舅妈收拾碗筷。泔水桶满
了,母亲问往哪倒。小舅说鱼塘有口缸,专存泔水喂鱼。母亲就提桶去了鱼塘。
我给几个小孩摘完无花果,发现陆永平不见了,当下心里一紧,匆匆奔出门。

  刚过马路,远远看见陆永平一瘸一拐地走来。见了我他也不掩饰,笑着说:
「小林啊,你姨刚才说的别往心里去,就当她放屁。妈个屄的满嘴跑火车。」说
着他衔上一根烟,又给我递来一根。我怒目瞪视着他。他说:「真不要?切,我
还不知道你们。」这时母亲正好回来,步履轻盈,迤逦而行,手里的泔水桶反而
更衬托出她的美。走到我跟前,她轻声说:「林林,没事儿咱就回家吧。」

  父亲宣判那天我没去。上午11点左右奶奶让陈老师搀着进了门,一屁股坐到
沙发上,闷声不响。爷爷和母亲紧随其后。爷爷刚坐下就站起来,说到隔壁院取
烟袋。母亲忙招呼陈老师喝水。陈老师是母亲办公室的同事,开庭那天用的就是
她的车。她连忙推辞说不打扰了,劝母亲别多想,两年而已,最多后年4 月份人
就出来了。临走她又把我拉到门外,嘱咐说:「林林是男子汉了,可要多照顾家
里点。」

  陈老师刚走,客厅就传出一声直穿云霄的哭号。半天不见爷爷来,我跑到隔
壁院一看,他老人家地上躺着呢。

  父亲被判处罚金2 万元。爷爷脑淤血住院前后花了1 万多,出院后半身不遂,
走路拄着个拐棍,上个厕所都要人照顾。奶奶呢,只会哭。那段时间母亲要么守
在电话旁,要么四处奔波。爷爷住院最后由学校垫付了1 万块。亲朋好友们过来
坐坐,说几句安慰话,也就拍屁股走人了。

  有天下午姥爷带着姥姥来串门,塞给母亲1 万,说是小舅给了5 千,剩下的
5 千就当没看见。临走他又嘱咐:「已经给你姐夫打过招呼了,咱就这一个有钱
的亲戚,这会儿不用啥时候用。」这么多天来神色如常的母亲突然垂下了头。我
坐在一旁,看着透过绿色塑料门帘灌入的黯淡阳光,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这个世
界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爷爷住院时陆永平就来过,和张凤棠一起,屁股没暖热就走了。那晚来送信
封是他一个人,完了母亲说:「谢谢哥,钱迟早会还的。」陆永平说见外,又扭
头拍拍我肩膀:「没过不去的坎儿,小林。」

  陆永平前脚刚走,奶奶就进了门,问:「送钱来了?」

  母亲点点头。

  奶奶就坐下,幽幽道:「说来也怪哈,和平刚出事儿那会儿急用钱,西水屯
家就借了2 千对不对?后来突然就拿了3 万5 ,这下又是两三万,你说他家是不
是开银行的?」

       ********************

  从未感到过一个暑假竟如此漫长,曾经魅力无穷的钓鱼摸蟹几乎在一夜之间
被所有人抛弃。如你所料,我也总算找到了一份替地产商发传单的事儿,每天清
晨天没亮,母亲还没起床,我就出发了。赶个早高峰,两个时辰,10块钱。活不
累,钱不多,但好歹有了第一笔劳动所得。后来,我还会时不时偷偷跑去工地上
打些零工。几小时的重体力活下来,收入明显比上午可观。每天中午和晚上回来,
我都会到村头水塘游泳,洗尽满身的疲劳。水塘里几十号人下饺子一样扑腾来扑
腾去,呼声震天。游累了我们就躺在桥头晒太阳,抽烟,讲黄色笑话。暖洋洋的
风拂动一茬茬刚刚冒头或正在迅猛生长的阴毛,惊得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步履
匆匆。有次房后老赵家的媳妇正好经过,我赶忙跃入水中。她趴到桥头朝下面喊:
「林林你就浪吧,回家告儿你妈去!」水里的一锅呆逼傻屌们轰然大笑,叫嚣着:
「有种你下来告!」我却已蹲在桥洞里,半天没出来。

  偶尔会有人喊我打球,要么在电话里,要么远远站在胡同口,从没人敢贸然
步入张老师的势力范围,我当然没去。学校组织老师们旅游,母亲也推辞了,虽
然不过区区几千块钱。有次母亲突然问我,整天不见你人,都干啥去了。我说找
同学玩呗。她就说,作业写完没,也不见你温习下功课。陆永平来过家里几次,
每次都借口送什么东西,一双小眼骨溜溜地转。而每次我都「不解风情」地赖着
不走,有时甚至会并不失时机地冷嘲热讽他几句。母亲只是平淡地沉浸在自己的
世界里——备课或者看书,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和她无关。

  八月中旬的一天王伟超来找我,不是站在胡同口,而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当时他已发育得相当成熟,好像比我还高,更难得的是超然于绝大多数同龄人,
他已能够平静而娴熟地应对张老师了。王伟超在我房间里来来回回转了七八圈,
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说写作业啊。他「呸」了一声:「你个逼是不是去卖血了?」
一通屄屌屄屌之后,他给我递来一根烟,接着又说,「我都看见了,新民巷那家
黑诊所给端了。」我指了指隔壁,意思是说,别告儿我妈知道!他说你个软蛋,
不要命了。后来他饶有兴趣地摆弄起我床头的录音机。换了十来盘磁带后,他说:
「都什么屄屌玩意儿,下回给你带几盘好听的。」临走他貌似不经意地提起邴婕,
说她想爬山,问我对附近的土坡熟不熟。我愣了愣,说去过几次。他嘿的一声:
「那好,就这么定了!」

  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我收工刚回,王伟超来喊我,说大清早你个逼跑哪了,
快,她们还等着呢。到了村西桥头就见着了邴婕,黄T 恤,七分裤,白球鞋,马
尾乌黑油亮。同行还有个女的,印象中见过几次,圆脸圆眼,带点婴儿肥。她热
情地跟我打招呼:「严林你可算来了!把人等死了!」

  说着捣了捣身边的邴婕。邴婕笑骂着施以回礼,红着脸说:「一会儿天就热
了。」王伟超怪笑两声,也不说话。一路上凉风习习,草飞虫鸣,无边绿野低吟
着窜入眼帘。那时路两道的参天大树还在,幽暗深邃的沿河树林还未伐戮殆尽,
河面偶尔掠过几只翠鸟,灌丛间不时惊飞起群群野鸭。同行女孩频频尖叫,邴婕
只是微笑着,偶尔附和几句。王伟超笑话不断,我却笑不出来,只觉心里升腾起
一股甜蜜,浓得化不开。

  不到10点我们就登上了山顶。在树荫下歇了会儿,望着远处一排排整齐划割
如鸽笼般的房子,他们都感慨万分。我也应景地唏嘘了几声。王伟超甚至即兴赋
诗一首,引得大家前仰后合。后来我们摘了些酸枣和柿子,就下了山。在村西头
饭店,我请大家吃了碗面。虽然带了些干粮,每个人还是饿得要死。我和王伟超
还各来了一瓶啤酒。直至分手,邴婕才跟我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谢谢你严林。」
就是此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邴婕身后急驶而过,汗津津的心瞬间凝固下
来。

  我回到家时已经下午4 点多了。院门大开,却没有人。扎好车,我四下看了
看,一切如常。我走到客厅,甚至溜进父母卧室,也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这时母亲回来了。她叫了声林林,我便在客厅坐好。她走进来问晚饭吃什么,
我说随便。那天母亲穿了件淡蓝色连衣裙,一抹细腰带勾勒出窈窕曲线。她问我
玩得怎么样,我说就那样。她不满地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冲凉时我发现洗衣
篮里空空如也,出来抬头一看,二楼走廊上晾着不少衣物,其中自然有母亲的内
衣裤。但这同样说明不了什么。我进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只觉焦躁莫名。吃
晚饭时,我问母亲刚刚去哪儿了。母亲说去奶奶院看看爷爷,又问我怎么了。我
没吭声,把米粥喝得滋滋响。

  突然,母亲站起来,啪得摔了筷子,低吼道:「严林你有什么就说出来,你
们一家人都什么意思!」我抬起头,只见一汪晶莹的热泪在母亲眼眸里打转,不
由心里一疼,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剧烈的惶恐不安。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母亲当着
我的面落泪,但也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说话,继续吃饭。半晌,母亲才又重新坐
下,胸膛剧烈起伏着,整个人却俨然一尊雕像。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都没有和我说话。我有意识地讨好,打扫卫生,洗碗刷锅,
连工地和村头的水塘都不再去,但一切平静地可怕。母亲也始终不苟言笑。

  其中某个下午,天气太热,我也没去工地。躺在房间的凉席上,听着窗外焦
躁的蝉鸣,百无聊赖地翻起了一摞西方文学名著。那是母亲从学校借来的,马克
吐温,阿加莎克里斯蒂以及柯南道尔等等。我随便操起一本,便漫无目的地看了
起来,结果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母亲喊吃饭,我都没能从书上移开眼睛。那本书
叫《汤姆索亚历险记》。汤姆和哈克的旅行让我忘乎所以,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
原来书也可以如此奇妙。

       ********************

  陆永平许久没有出现,消失了一般。这让我宽慰,却又令我紧张,敌人一旦
潜入密林,危险便无处不在。

  天越来越热,晚上开着窗,连过堂风都夹着股暖屁。家里也就父母卧室有空
调,母亲喊我到她房间睡,理所当然我拒绝了——我很慌乱,也很害怕,那些难
以启齿的梦,那些令人羞耻的勃起。每天傍晚奶奶都会在楼顶冲洗一方地,晚上
铺上几张凉席,我们就躺着纳凉。爷爷半身不遂,不敢张风,天擦黑就会被人搀
下去。母亲偶尔也会上来,但不多说话,到了10点多就会回房睡觉。

  有次母亲刚下去,奶奶就叹了口气。我问咋了。奶奶也不答话。朦朦胧胧快
要睡着的时候,奶奶拿痒痒挠敲敲我:「林林啊,不是奶奶多话,有些事儿你也
不懂,但这街坊邻居可都开始说闲话了。你呀,平常多替你妈看着点,别整天光
知道玩。」我哼一声,就翻过了身,只见头顶星光璀璨,像是仙人撒下的痱子粉。

  之后的一天半夜,我下来上厕所,见洗澡间亮着灯,还有水声,不由一阵纳
闷。我喊了几声妈,没人应声。正犹豫要不要推门进去,母亲却已从里面出来,
用毛巾擦着头发,说她房间空调坏了,出来洗个澡。记得那晚她穿了件白色睡裙,
没戴胸罩,跑动间波涛汹涌。我鸡鸡一下子就硬了,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挠
着头进了厕所,心里砰砰乱跳。出来时父母房间灯已经关了。上了楼,奶奶在一
旁打着呼噜,我心想这天气这么热,房间没空调不怕热出病么。

  又过了几天,也是半夜,我回房拿花露水。走到楼梯口时隐约听见了什么声
音,忙竖起耳朵,周遭却万籁俱静,除了远处隐隐的蛙鸣。拿花露水出来,又仔
细听了听,哪有什么声音啊,我这年纪轻轻就幻听了吗。躺在凉席上,我却有些
心绪不宁,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身上奇痒难耐,奶奶却一如既往地呼呼大睡。
犹豫了半晌,神使鬼差地,我爬起来,偷偷摸了下去。刚挪到楼梯口,整个人便
如遭雷击,恍惚间我仿佛回到了几个月前那个下午。父母房间传出了那个人可怕
的声音,模糊,然而确切,不容质疑。

  靠近窗户,声音清晰了许多。低沉的争吵声,女声说:「干啥你,再不出去
我可喊人了。」

  「着啥急,哥想你了,每次来看你咋跟仇人似地?」

  「陆永平你还真是要脸啊?」

  「好好好,你就开不得玩笑。」

  母亲说:「非要三更半夜老在外面敲,你要闹得全村人都以为我跟你有啥事
儿是不?」

  我靠上墙,轻轻吁了口气,想就此离开,却又不甘心。脑子飞快转动着,像
是徘徊在一个遍布锦囊的走廊,却没有一个点子能解我燃眉之急。这时陆永平说
了句什么。

  「起开。」推搡声。母亲似乎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哐当」一声,陆永平
「哎呦」了一下。啪,亮了灯,窗口映出一片粉红,但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能
看见一抹巨大而变形的黑影。「滚。」

  「咋了嘛?」陆永平吸着冷气,看来刚才磕得着实不轻。杂乱的脚步声,母
亲没有说话,似乎在用力推开陆永平。

  「你啊,这啥脾气?」陆永平想靠近母亲:「姑奶奶,我错了好不好?」

  母亲似已推开了他,房间里一阵可怕的安静。

  「到底咋了你说嘛?」陆永平突然抱住了母亲:「好不容易来一回,你就让
我弄一次……」

  「滚开,你小点声,让人听见,我杀了你。」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说出这样
的话,听起来就像是肥皂剧里的对白。如果换个场合,我可能已经笑出声来,
「还有,少给我污言秽语。」

  「好好,你说啥就是啥,都是哥的错。哥一见你就激动。」陆永平在母亲身
上摩挲着:「凤兰,成全哥一次吧……」

  「你……嗯……干什么?!」黑影一晃,床咚的一声响:「放开,放开你!」
母亲在挣扎:「再动手我真对你不客气了。」

  「哥也不想啊,小林看你那么紧,还有你婆婆,喊你出去你又不愿意,哥能
咋办?」

  「我管你咋办,你能要点脸不?」母亲的声音低沉而冰冷:「那天……林林
就……」

  「哥小心点,好不好……」

  「不可能!以后别来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母亲声音清脆,寒意彻骨。

  我早已大汗淋漓,身体像被抽空了一般,胸中却充斥着剧烈的熔岩。我不知
道那是什么,但它让我不舒服,让我疼痛、饥渴、愤怒,甚至怨恨。我紧紧靠着
墙,却不知该干点什么。也许我的出现会让母亲难堪,也许陆永平马上就会发现
我,也许我应该勇敢地迎上去,狠狠暴揍那不要脸的家伙一顿,我不知道我究竟
在害怕什么。毕竟一次次被欺辱的,是我母亲!

  陆永平啥时候走的,我记不清了,这货死缠烂打的功夫远近闻名,庆幸的是,
母亲应该始终没给他任何机会。那晚我躺在凉席上,感到一种彻骨的无助和徬徨。
头顶是神秘星海,耳畔是悠长鼾声,我握紧拳头,任眼睛一眨不眨直至天明。

  第二天奶奶早早把我敲醒,让我下去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我却再也睡
不着。拿起《福尔摩斯探案集》翻了四五篇,看看闹钟已经六点半了,遂起床、
洗脸刷牙。母亲早已做好早饭。我无精打采地匆匆扒了俩口,蹬上自行车就出了
门。忙完事儿回来九点多,不知不觉到了村头水塘,理所当然地,我脱掉衣服就
跳了进去。水有些凉,我不由打了个寒战。游了几个来回,实在冷得受不了,我
就在桥洞里蹲了会儿。同样,理所当然地,我吼了几声。它们在桥洞里穿梭、回
荡、放大,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人的声音。于是我忍不住又吼了几声。直吼得喉咙
沙哑,我才又跃入水中。这时已经艳阳高照。我躺在桥头晾了晾,直晒得昏昏欲
睡都不见人来。我不由想到这世界是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穿上衣服,我去了
台球厅。往常人满为患的台球厅竟然关着门,敲了半天,老板才过来开门,说这
两天检查,歇业。就这么蹬上车,漫无目的地瞎晃,竟晃到了校门口。大门紧锁,
虽然这会儿高三已经开学了。我停下车,在校门口杵了半晌也不见什么熟人。突
然想到王伟超家就在附近,我决定前去拜访。他家我去过一次,印象不太深,但
东摸西摸还真让我给摸着了。王伟超他妈来开的门,说他不在家。我留了个名,
就下楼又跨上了烂车。

  那真是令人沮丧的一天。我四处奔走,然后发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铩羽而
归时已是午后2 点。我直接骑到奶奶家,却发现大门紧锁。可怜我饥渴交加,只
好硬着头皮进了自家院子。停好车,母亲出来了,问我去哪了。她还是碎花连衣
裙,粉红拖鞋,高高扎了个马尾,清澈眼眸映着墙上的塑料蓝瓦。我没吭声,转
身进了厕所。

  「严林问你呢,耳朵聋了?」母亲有些生气。

  我慢吞吞地走出来,只见母亲双手抱胸,板着个脸。

  「去玩了呗。」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母亲一愣,眉头微蹙:「又咋了你?」

  我指了指喉咙,径直进了厨房。

  「上火了?感冒了?」母亲跟在身后:「还没吃饭?」

  我洗了洗脸,就着水管一通咕咚咕咚,饮牛似的。母亲在一旁不满地咂了咂
嘴:「说过多少次了,又喝生水。」我也不理她,掀开锅看了看,操起勺子舀了
一嘴米饭。母亲伸手拍开我:「一边呆着去。」她身上依旧是熟悉的清香,我却
接连退了好几步。

  「咋吃?蛋炒饭?闷咸米饭还是啥?」母亲忙活着,头也不抬:「你嗓子要
不要看看?」

  「随便。」我吐了句,就走到了阳光下。仰脸的一瞬间,我看见二楼走廊上
晾着几件衣物,栏杆上还挂着一条白色胸罩和旧内裤。是不是母亲原来那条我
记不得了。

  「随便随便,随便能吃吗?」

  整个下午我都卧在床上看书。柯南道尔笔下的维多利亚时代着实令人神往。
更重要的是,窗外的蝉鸣,白得耀眼的世界,一切,都暂时和我无关了。直到6
点多钟,在母亲百般催促下,我才出去吃了晚饭。饭间母亲问我嗓子好点了没。
我边吃边回答,说的什么自己都搞不懂。母亲又问我下午都在忙什么。我懒洋洋
地告诉她:「看闲书呗。」母亲说:「看啥闲书我不管,先把作业写完就成。」
我埋头喝粥,没吭声。母亲似乎张了张嘴,但终究是没说什么。

  饭毕,母亲收拾碗筷。奶奶在楼上喊:「林林乘凉啦!」我起身就要上去,
母亲突然说:「也不知道你咋回事儿,整天吊儿郎当、爱理不理的,我还是不是
你妈啊?」

  我愣了愣,吸吸鼻子,还是快步迈出了屋子。

  楼顶凉风习习,分外宜人。远处谁家在放《杜十娘》:「叫声妈妈你休要后
悔」,奶奶摇着蒲扇跟着瞎哼。和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我感到眼皮越
来越沉,翻了个身,就睡着了。恍惚间母亲似乎也上来了,跟奶奶谈着父亲的事。
突然,母亲发出嗯的一声闷哼。我赶忙扭头一看,母亲一丝不挂地撅着屁股,身
后还站着一个人,正是陆永平。两人连在一起,有节奏地摇动着,制造出淫靡的
声音。我离他们很远,又好像很近。对这一切,奶奶却视而不见,还是自顾自地
唠叨个没完。我走到母亲跟前,叫了几声妈,她都充耳不闻。陆永平一脸狰狞地
看着我,越动越快,母亲的叫声也越来越大。我一步步地后退,突然一脚踩空,
只觉身体一轻,就坠了下去。

  睁开眼,星空依旧璀璨,裤裆里却湿漉漉的。我喘口气,坐起身来,一旁奶
奶正呼呼大睡。刚出了一身汗,黏糊糊的,我想着应该去洗个澡,却一仰脖子又
躺了下来。迷迷糊糊似乎听到大门在响,极其轻微,叮叮咚咚的,像是电影里有
些人家阳台上的风铃。我倒有个风铃,猴年马月表姐送的,却从来没有挂过。这
么想着猛然一凛,我腾地坐起身来,竖起耳朵。只有不远香椿树的哗哗低语以及
模模糊糊的犬吠声。我不放心地爬起来,走到阳台边往胡同里瞧了瞧,哪有半个
人影。犹豫片刻,我还是小心翼翼地下了楼,杵在楼梯口听了半晌——只有自己
的心跳声。

  天蒙蒙亮我就起了床,母亲已不见了。上个厕所,又到洗澡间洗了把脸。刚
要出去,一撇脸就扫见了洗衣篮里那条内裤。犹豫了下,我把它轻轻掂起。整个
裆部都是湿的,扑鼻一股浓郁的腥臊。我心里怦怦直跳,老二一下又硬了起来,
赶忙扔下,仓皇而出。卧到床上,好久才平静下来。也没啥心思去工地,遂翻出
《福尔摩斯探案集》,记得已看了大半,那天正好读到《最后一案》。看到华生
在悬崖上听着震耳欲聋的瀑布声缅怀挚友时,我只觉胸中震荡,险些落泪。夏洛
克福尔摩斯怎么会死呢?当然不会啦,下面就是,每篇篇幅长了许多。虽然早知
如此,但看到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再度现身时,我还是激动得要欢呼雀跃。正看
得入迷,门被推开,母亲探了个头:「亮着灯在干啥啊,喊你也不应声。」我抬
头看了她一眼,扬了扬手中的书。母亲说:「你还吃不吃饭严林?」我这才发现
窗外已艳阳高照。

  起身出门,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手中正搓着那条内裤。我径直进了厨房。
老三样,油饼、鸡蛋疙瘩汤、拍黄瓜。我操起筷子夹了块黄瓜。母亲在外面笑着
说:「年纪轻轻就老年痴呆,赶上你奶奶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心头火
起,啪地摔了筷子。半晌,母亲才问:「咋了?」我隔着门帘说:「天天都是油
饼汤黄瓜油饼汤黄瓜,吃不烦啊。」母亲站起身,朝厨房走来:「严林我给你说,
想吃啥你可以自个儿做。」

  「你是我妈!」我简直在吼。

  「你妈怎么了,你妈就得把你像老天爷一样供着?」母亲走到门口,停了下
来。娘俩就隔着门帘站着。母亲俏脸通红,朱唇紧闭,几缕发丝轻轻垂在脸颊。
我匆匆撇开眼,盯着她尚带着泡沫的手:「不吃了!」说着掀开门帘,转身上了
楼。母亲站在一旁,没有动。到奶奶院楼顶时,母亲喊:「严林你有本事儿就别
回来!」

  奶奶家已经吃过早饭。我到时奶奶正在刷锅。我在厨房转了一圈,拿了张油
饼就啃。奶奶问:「咋,没吃饭?」我说没吃饱。奶奶说:「你妈干什么吃的?
还有点鸡蛋疙瘩汤,给你热热。」我赶紧点头。吃完饭,进到客厅,爷爷在捋狼
毫,电视里播着《西游记》。造纸厂关门之后,爷爷做过两年狼毫,留了点,储
在楼上。上小学时,狗杂老师们总是委托我从家里捎。初中不练毛笔字之后,我
也是好久没见过这种东西了。我问爷爷怎么现在又开始倒腾这玩意儿了。上次脑
淤血后爷爷就有点口齿不清了,他说练练手,对身体恢复好。我也跟着在一边捋,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会儿奶奶也进来了,说地里的玉米苗怎么怎么不好,草
都比人高。

  很快到了晌午。新闻里尽是泛滥的长江水。爷爷咂着嘴,开始老生常谈,讲
六八年大水时自己如何英勇地抢救公社的猪。奶奶直摇头,说老伴竟瞎扯,那年
头哪有那么大的猪。我两耳竖起,倾听隔壁动静,殷切奢望母亲能来喊我吃饭。
但当然没有,我有点忐忑不安,又有点决绝的快意。中午奶奶擀了点面条,吃蒜
辣捞面。饭间奶奶问我:「不用给你妈打声招呼?」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饭毕,
又捋了会狼毫,我实在呆不下去了。奶奶家能把人憋疯。那种无处不在的衰老气
味说不出是该敬畏还是厌恶。

  我到工地逛了两圈,没找到工头。说实话,这货倒还挺有意思。见我年纪小,
人也机灵,就安排些轻松点的活计给我,工钱嘛,「随时可以预支」。按他的说
法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不容易」、「在你身上,总会看到了我曾经桀骜不驯
的影子」。他老让我叫他刀哥,可我没搭理他。回来在水塘游了会儿泳,也不尽
兴。置身水中,淹没在欢娱之间,我却有点心不在焉。在一片呆逼的叫骂声中,
我光着脊梁又到了家里。大门反锁,母亲应该在睡午觉。我从奶奶家进去,上了
楼。拐到二楼走廊,眼前晾着洗好的衣物。一旁那些盆栽什么花早枯成了干柴。
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到客厅里坐了会儿,也听不见母亲的动静。出来后,我径直
进了自己房间,又沉浸在福尔摩斯的世界中。

  5 点多我上了个厕所,母亲似乎在厨房忙活着。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
暮气沉沉,难怪刚刚闷得要命。我专门进厨房洗了洗手,母亲在揉面,准备包包
子。尽管窗户大开,吊扇转个不停,厨房里还是热浪逼人,简直像进了桑拿房。
母亲连衣裙湿了个半透,垂首间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在案上。「毛巾。」母亲头
也不抬,突然说。我赶紧到洗澡间扭了条毛巾。「嗯」母亲扬了扬红彤彤的俏脸。
我上前把毛巾敷到母亲脸上,仔细抹了一通。完了又搭上香肩,顺带着把脖子也
擦了擦。母亲哼了几声,扭开脸,也不看我:「有个吃就不错了,你以为换个样
容易,不把你妈热死。」她周遭升腾着一股浓郁的气流,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
让我脸红心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攥着毛巾,傻愣着。母亲挤了挤我:「去去
去,别杵这儿碍事儿。」

  晚饭小米粥,包子,凉拌莴笋。包子是韭菜鸡蛋馅儿和豆沙馅儿,母亲各拾
了几个,让我给隔壁院送去。隔壁掩着门,黑洞洞的,就厨房亮着灯。爷爷奶奶
可能在街上纳凉吧。农村有端着碗到外面吃饭的习惯,母亲却几乎不出去,父亲
出事后更不用说。饭间,母亲问我这几天在看什么书。我说福尔摩斯。她问好看
不。我说还行。她哼了一声,幽幽地说:「这么有本事儿,你还回来干嘛?」我
半个包子塞在嘴里,差点噎住。

  就是这一天,王伟超给我带来了几盘磁带。多是些校园民谣。印象中有罗大
佑的《爱人同志》、老狼的《恋恋风尘》、一个拼盘《红星一号》以及张楚的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老狼我以前听过,罗大佑听说过,至于张楚和《红星一
号》的诸君那是闻所未闻。王伟超兴冲冲地进来,满头大汗,蓝体恤前襟湿了大
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出一塑料袋磁带,在床上一张张地铺陈开,兴奋而又
滑稽地指给我看。我望着那些色彩陈旧而又眼花缭乱的玩意儿,一时摸不着头脑。
接下来就是王伟超的音乐课。他打开录音机,一张张地轮替、翻面、快进快倒,
喋喋不休,唾液四溅。这是我最早的音乐启蒙。至今每当我拿到一张新专辑、听
见一首好歌或者邂逅记忆中的熟悉旋律时,都会想起那个昏暗小屋里年轻而明亮
的眼神。那种饥渴和清澈,那种因快速发育而瘦骨嶙峋的青涩和纯粹,以后的许
多年里我再也没遇到过。

  中午王伟超在我家吃的饭。我难得地和母亲多说了几句,她却爱理不理。王
伟超一个劲地夸母亲做的菜好吃,奉承得近乎谄媚,却让她笑得合不拢嘴。王伟
超临走才提到邴婕。他问我为毛不问问邴婕。于是我就问了问邴婕。他就告诉我
邴婕去了平阳她父母那儿,要再过几天才能回来。我说哦。他说哦你妈屄啊哦。

  当晚,我从厨房往楼上扯根线,插上了录音机。还没放几首,奶奶就抗议了,
说:「这鬼哭狼嚎的都什么玩意儿,有戏没,听段戏。」我假装没听见,结果被
一痒痒挠敲得蹦了起来。

  夜深人静,只剩下星星的气息。奶奶早已呼呼大睡,我却支着眼皮,苦苦煎
熬。晚饭又喝了好多水,以便半夜能被尿憋醒。我像个夜游症患者,游走于楼顶、
楼梯口、院子和父母房间外,侧耳倾听。一连几天都是如此,陆永平似乎再没来
过。好几次我都想给母亲说不如让我睡到她的空调房里,但她的一个眼神、一个
动作都让我的勇气烟消云散。

  即便如此,记得那天晚上,酷热把人砸得头昏脑涨,四肢发软,空气仿佛都
在冒烟。躺到凉席上,那团灼热的岩浆在体内反复翻腾。捏了捏拳头,神使鬼差
地,我就站了起来。我甚至面对那盏昏黄的月亮打了个哈欠,又轻咳了两声。一
路大摇大摆、磕磕绊绊,我都忘了自己还会这样走路。

  我站在院中,喊了几声妈。洗澡间尚亮着灯,但没了水声。我低垂着头,拖
了条旧凉席,铺在父母卧室的地板上。刚打算躺下,嗒嗒嗒的轻微脚步声,由远
而近,母亲冲完凉推门进来,我不由瞥了一眼,登时一咕噜爬起来,全身僵硬。
只见母亲一丝不挂,香肩微缩,藕臂掩胸步履轻盈,瞬间就进了屋内。她抬头看
见我时,只是稍显讶异,却波澜不惊,她说:「要脸?转过身去。」声音很轻。
我如梦方醒般地急速转身。窸窸窣窣中,背后传来幽幽地「上面呆着多舒坦啊」。
记得后来,母亲穿得是件蓝白睡裙,稍显散乱,乌亮秀发披肩,几缕湿发粘在红
霞飞舞的脸蛋上,清澈眼眸吸纳着荧色灯光,再反射出一潭饱满湖水。至今我看
不懂那样的眼神,像银色厚重的风,隽永、丰饶却又荒诞不经。坐在凉席上,我
胸腔砰然直跳,脑子一片空白,连头都不敢再抬。望着呆如木鸡的我,母亲突然
噗嗤一声,脆生生地:「发什么愣?要睡睡床上啊,睡什么地下。」她的话使我
彻底石化。恍然间,我觉得我的一举一动,都令自己陷入到了万劫不复的窘迫当
中。

  于是我站起来,怀着惶恐的心情趴到了床上。是的,好软的席梦思啊。我就
那么直挺挺、僵硬地趴着,努力压着头,鼻子都陷进了香甜缠绵的凉垫之中。好
一阵,在不知所措中,我坚难地吐出了一句:「空调啥时修好的。」

  「加雪种了,没坏。」母亲坐在床头,头也没抬,手上翻着一本书。

   「你趴着睡啊?」她突然说。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一只手拍在我屁股上:
「唉?翻身。」于是我翻身,灯光好亮啊,刺得人简直睁不开眼。也不知躺了多
久,鼻翼间萦绕的香气,浓郁而温馨,让我昏昏欲睡。其时甚不算晚,墙上座钟
敲响9 下,余音缭绕。母亲丢开书,把头枕到我臂弯上,脚趾摩沙着我脚掌,不
经意地搔着痒痒。我的腿扭来扭去,仿佛是为了使僵硬的身体显得不那么难受吧。
她被我弄得烦了,索性用双脚夹住:「皮痒呢,别动。」母亲隐隐带着笑意。我
瞬间动弹不得,朦胧氤氲从身体里荡漾开来,愉悦中带着羞涩。而母亲,却一脸
风轻云淡。

  「妈。」我扭过头时,打睡袍裂开处瞟了一眼。两只圆润丰乳,硕大而饱满,
徜徉于丰腴肉色间,蓬勃得不像话。我的第一反应是,母亲没戴文胸。深吸一口
气,我又慌忙撇过头去。

  「咋?」声音很轻。

  「不咋。」盯着天花板,我吸了吸鼻子,少年老成般叹了口气。

  楞了片刻,母亲欠身起来,整个头都俯到了我跟前,她捧起我的脸,皓齿明
眸中,水雾弥漫:「平时能有这么乖巧就好了。」

  「陈老师要我照顾你的。」这句矫情话溜出嘴时,连我自己都惭愧的无地自
容。

  「那敢情好啊,这你自己说的,还要每天晚上下来陪妈,」母亲似笑非笑:
「可不许反悔!」我好一阵恍惚,搞不懂为什么,眉头都拧成了一团,心底那
通巨鼓,却已咚咚擂起。「倒还勉强你了,去去去,不情愿就滚蛋。」母亲切了
一声,胳膊肘使劲捣了我一下,香气袭人。

  「啥味儿。」我很诧异,沐浴露这么香吗?

  母亲噗哧一声:「好闻啊?狗鼻子你。」

  「好闻,」我由衷地说道:「比姥爷的卤猪脚还好闻。」

  「滚。」母亲轻挠一下我胳膊,又掐我腰眼的肉,「埋汰你妈呢吧?」

  我说是真香,再闻闻,作势就打腋下嗅至颈间,顿觉鼻腔中乳香四溢。我都
有点佩服我自己了。母亲哼了一声,一下推开我,说:「行了行了,哪有人香水
抹那的。」躺回原处,我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搁了,嗓子眼痒得厉害。我好想喝奶
啊,不,想喝水,想得简直要命。好一阵,母亲侧躺了下来,再次抓起胳膊,枕
到颈脖下面。她凤目紧闭,睫毛都一抖一抖地,嘴角似还憋着一抹轻笑,彷如沉
入了深邃湖底,然而,那颚下不断跳跃着的青色脉络,透过臂膀淌进我身体的强
劲共振,此情此景,使我不得不抬起头来,死死盯着那修长莹白脖颈。又不知过
了多久,我哪有什么时间概念。恍恍惚惚间,我觉得身体越来越僵硬,某个地方
蠢蠢欲动,随即胯部一抖,神似鬼差地,老二就顶到了某处柔软的神秘所在。

  母亲「嗯」地轻呼一声,睁开眼来,看了看我。随后,她低头瞥了一眼我的
下体,旋即又迅速挪开。瞬间我汗就下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非常突然,
我确实直挺挺地硬了,那始料未及的勃起,猝不及防,让我再次陷入到了窘迫与
慌乱。

  「明儿早点起。」母亲也不再看我,翻过身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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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早上起来母亲已经做好了饭,油饼,鸡蛋疙瘩汤,凉拌黄瓜以及一小碟腌韭
菜。我边吃边竖起耳朵,却没有母亲的动静。收拾好碗筷,轻轻叫了两声妈,没
有回应。我掩上门,出去派了一圈单,回来时母亲已经在洗衣服了,我一眼扫过
去就看到了自己的内裤,不由加快脚步进了房间。

  接下来几天,我终归是没有勇气再去父母卧室,一接触那道明亮的眼神,我
都会慌忙低下头来。我觉得自己像只随时可能炸裂的气球:每天憋着一股气,早
出晚归,向工头要最累最重的活儿,不干到精疲力竭,决计不肯收兵。晚上回来,
我依旧要到村口池塘游会泳。吃完晚饭,哪怕再热,不管母亲在不在,我都会爬
上楼顶,然后把自己摊到凉席上,听着音乐,再也懒得去动弹一二。即便如此,
却依然还是迟迟难以入眠。我甚至认为,这具亢奋的躯体,指不定是哪个构件出
了什么毛病。

  记得快八月末,当晚月朗星稀,更是闷热。我们躺在楼顶,却像是睡在蒸笼
里。空气黏在身上,让人呼吸都困难。母亲在楼顶和奶奶聊了会,8 点多就下去
了,问我要不要跟她下去,我支支吾吾,说再陪爷爷奶奶一会。爷爷罕见地呆到
9 点才下了楼。奶奶在一旁摇着蒲扇,一会咒骂老天爷怎么还不下雨,一会叮嘱
我可得小心点别半夜给雨淋坏了。整个大地都亮堂堂的,像是镀上了一层水银。

  10点多奶奶也下去了,说是月光太亮,晃人眼。

  没有奶奶的阻挠,我得以惬意地听了会儿张楚。这个顾影自怜的瘦弱男人用
仿佛裹在棉被里的声音唱道:「愿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愿上苍保佑粮食顺
利通过人民。」我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更喜欢那首《蚂蚁蚂蚁》:「想一想
邻居女儿听听收音机,我的理想还埋在土里。」再不就是那首应景的《和大伙去
乘凉》,听不太懂,但至少这会儿我正在乘凉。头顶的那片银色像某种药剂,渗
入身体里,让人感到安详。这么听着听着,我只觉眼皮越来越沉。不知过了多久,
耳畔响起那种叮咚叮咚的风铃声。似乎还有脚步声,猫儿一样轻。我翻个身,恍
惚间一个激灵,立马醒了大半。竖起耳朵。脚步声越行越近,颇为耳熟。

  我爬起来,蹑手蹑脚地靠近阳台。胡同里有个人,影子被月光压成一团,汗
衫长裤凉皮鞋,钥匙链都瞅得一清二楚。不是陆永平是谁?他鞋跟磕着地,已经
行至院门外。我咬咬牙,长吁口气,转身靠近栏杆,又飞快地缩回了身子。门确
实被叩响了,笃笃笃,一阵又一阵。

  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打开堂屋门,出现在院子里,往院门口踱了几步,又
转身回到堂屋门口,扬起了脸,不知是赏月,还是牵挂着婵娟下的我们。她仰望
良久,叹了口气。院外还在不厌其烦地叩着门,我躲在栏杆后的身子不由紧了紧。
接下来她走到院门口,犹豫片刻,压低嗓音对着院门外吼了句什么,就扭身回了
屋,关门,关灯,很快父母房间灯也关了。

  我背靠栏杆坐下,扫了眼当空明月,心烦意乱。也不知道陆永平走了没。

  老实说,本来我也想下去,无论如何,父母空调房对夏天的我来说,诱惑实
在太大。然而,那沁人心脾又无处不在的浓郁清香、难以启齿的勃起,却总令我
胆颤心惊,陷入到手足无措的羞愧当中。虽然热浪黏人,我翻了几次身,还是渐
渐阖上了眼皮。毕竟几天都没睡个好觉了。

  又是叮叮咚咚的风铃声。像是浓厚夜幕里的一根银针。几乎条件反射般,我
腾地就坐起身来。大门确实在响,叮叮叮,应该是敲在门框上。也许是风,或者
野猫野狗啄木鸟?我不知道自己在祈求什么。然而,父母房间传来了响动。开门
声。细微轻快的脚步声。大门似乎开了。推搡碰撞声。争执声。大门闩上了。两
种脚步声。脚步停顿了下,几不可闻的说话声,断断续续,时而激昂,时而凛冽,
像在激烈争吵着什么。两种脚步声继续。

  我站起来,又坐下去,躺下去,又爬起来。坐立难安、辗转反侧,心中思绪
万千。我知道陆永平会再来,却没想到这么快。也许这家伙在胡同口压根就没走?

  我又想到那个锦囊走廊,想到聪明的一休,想到一种叫做发散性思维的思考
方式,但在这个闷燥夏夜,它们却统统无效。约莫十来分钟后,我还是向楼下走
去。楼梯口听不到什么声音,我小心挪到窗外。争执声在继续。

  「到底要干啥你陆永平!」是母亲的声音。

  「你不开门,我也没办法啊凤兰。」

  「我不开门是让你知难而退,现在你知道了,可以走了!」

  「好好好。」陆永平似乎停止了辨解。

  「干啥?啊——」母亲轻轻叫了一声,「干啥你,快起开!一股酒气你恶不
恶心!」

  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若有若无。

  母亲惊呼两声,低吼:「陆永平!」脚步声不见了,母亲却连连几声惊呼:
「再不放开我真叫人了。」

  「哥就喜欢你这倔脾气,凤兰。」陆永平似乎气喘如牛,松开手。

  「跟你说过不要来了不要来了,你干嘛非要来。啊?」

  「怕啥,没事儿的。」

  「你是没事儿。林林最近都不对劲儿了。」

  「尽瞎想,林林那是典型的青春期,叛逆嘛,忽冷忽热很正常。」

  「告诉你,陆永平,」母亲声音低了下去,冷冷地:「林林要真出个啥事,
我饶不了你。」

  「姑奶奶,你就放一百个心吧。你哥我也年轻过啊,那啥说白了就跟你们女
同志来那事儿一样。」

  「闭嘴!」母亲似乎愤怒到了极点。

  「说实话,在学校就没人骚扰你?」半晌,陆永平又蹦出这么一句,「我不
信。」

  母亲冷哼一声。

  「说实话吧凤兰,你家啥情况你不清楚啊。」陆永平叹了口气,拍了母亲几
下。

  我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全身靠到了墙上。浓厚广袤的夜空像一口大锅。为啥
还不下雨呢。赶快下雨吧,对不对?奶奶说庄稼都旱好久了。奶奶说这样下去可
不是法子。

  「扯吧你就,事儿不都是你整出来的?」母亲甩开陆永平的手。

  「凤兰啊,哥其实也一直挺过意不去。」

  母亲没接话,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

  「哥也不是说因为借钱非要怎么怎么着,而是他妈的……」

  「就是栽赃陷害落井下石呗。」母亲冷冷地打断他。

  许久两人都没说话,只有座钟的滴答声。

  「哥是太喜欢你了!」陆永平突然说。声音都在颤抖,整个人像是压到了母
亲身上,引得她一声尖叫。

  「神经病,快起开。」

  「哥太喜欢你了,哥第一次去你家……」我一愣一愣的,不知道这个陆永平
到底在说什么。

  「起开,少废话。」母亲不耐烦地打断他。

  陆永平不再说话,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了:「哥是落井下石,但这机会都不
抓住不是楞球吗?」

  「告诉你陆永平,趁早收手还来得及,别以为你干啥事儿没人知道,报应是
不会缺席的。」

  「报应?好好,报应。」陆永平像是很生气,「哧啦」一下,似是布料被撕
破的声音。

  我正打算推门而入,扭打声戛然而止,就听一阵「哎哎,疼,啊呀呀……」怪
叫,当然不是母亲,「别别别,凤兰你放、放下、剪刀——」陆永平嘶嘶倒吸着凉
气,嗓子眼似塞进了一整块冰:「走……走,行,我走。」

  退回楼梯,我背靠水泥护栏,也不知杵了多久。或许有一个世纪,却始终听
不到陆永平出去的声音,货不会是挂了吧?正当我犹豫着是上去还是下去时,楼
下院子响起脚步声,还有模糊的说话声。我抹抹汗,一步步往下走。我想,如果
他们发现,那就再好不过了。有股气流在我体内升腾而起,熟悉而又陌生。心有
不甘?索然无味?都不确切。

  「你这是何苦呢凤兰。」是陆永平的声音,「刚你说林林,其实很简单,林
林恋母呗。」

  「别瞎扯。」母亲有些生气,声音依然冰冷。

  「真的,男孩都恋母,很正常。」

  「是吗?」

  「当然,你哥好歹也识字。」

  「哟,那你这不跟没说一样吗?还专门提什么林林。」

  「还是张老师嘴厉害。」

  母亲冷哼了声。

  「也不知是上面嘴厉害,还是下面嘴厉害。」

  「滚出去!」母亲显然怒不可遏,几乎是低吼,声音沙哑而尖厉。

  「好好好好好!你把刀放下先……」

  那是我记忆中最热的一晚。沮丧而失落的汗水从毛孔中汹涌而出,在墙上浸
出个人影。阴沉的天空湿气腾腾,却硬憋着不肯降下哪怕一滴水。

  就在我准备起身离开时,陆永平说闹一身汗,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伤口
还流着血呢,总得清理一下。母亲当然不愿意,让他快滚。但陆永平一阵嘻嘻哈
哈,说你姐看见了,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母亲似乎也拿他没办法。我刚
躲到楼梯下,陆永平就大大咧咧地钻进了洗澡间。那臃肿的身躯活象一头摇晃的
黑熊精,一脸厚厚的赘肉显露着无比邪恶的神情,圆鼓鼓的小眼睛闪着阴森森的
目光。当他挪动着笨拙的身体时,一股令人作的乙醛硫化物混合气息扑鼻而来。
至今无法想象,我那亲老姨居然跟这厮生了两呕个孩子。待洗澡间响起水声,我
才悄悄上了楼。

  回到楼顶,我赶紧躺下。没有一丝风,夜幕生生地压了下来,半空中不知何
时挂了个雾蒙蒙的圆盘,像学校厕所昏暗的灯。我脑袋空空,筋疲力尽,我想我
应该去好好洗个澡,再舒舒服服睡一觉的,是不是?于是我就起身,下楼。站在
洗澡间门外,我记得喊了一声妈,或许没有,我也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哐当就
推开了洗澡间的门。

   我知道陆永平在里面,但当看到眼前的黑熊精、一股酒气扑鼻而来时,眼皮
还是猛烈跳跃了一下,胸腔中那团滚烫的熔岩刹那迸裂开来。冲着陆永平,我大
吼着,声音都在发抖:「谁让你狗日在这洗的。」母亲听到动静几乎是冲了出来,
她一溜小跑,头发凌乱,上身紧裹件碎花大白衬衫,下着青色长裤。在她掀开门
帘的一刹那,我隐约看到背侧那道撕裂的尺长豁口。就这短短一瞬,她就擦身而
过,并迅速把我挡在身前,声带紧绷:「陆永平,别乱来。」然而,这足以使我
看到那夸张颠簸的硕臀,以及惊慌失措的眼神,焦虑而慌乱。

  我看不清陆永平表情,在母亲伸手拉我时,我一把用力甩开,转身进了厕所,
眼泪却止不住地奔流而出。

  洗澡间再无任何响动,甚至连水声都几不可闻。恍惚间,院子里很快就响起
了开门声,紧接着又是道关门声,然后是熟悉的叮咚叮咚声,逐渐远去。靠着墙
壁,我攥紧双拳,却发现早已浑身湿透。

       ********************

  幼年时我十分迷恋剧烈的天气变化。像瞬间的乌云压顶,迅猛的风,暴烈的
雨,以及豆大的雨点砸到滚烫路面上发出的呲呲呻吟,都能让我体内猛然升腾起
一种愉悦。

  王伟超进来时淋成了落汤鸡。这逼拉着长脸,却依旧嘻嘻哈哈。母亲拿出我
的衣服给他穿。当然,有点小,球衣变成了贴身背心。母亲就夸他长得高,又怪
我挑食,说再这样下去怕就真是小矮人了。其实个头虽然发育晚,但我当时的身
高好歹处于同龄人的中上水平。她的话让我产生一种耻辱感,不由涨红了脸。我
盯着电视没有吭声,胸中却燃起一股烈焰。

  那天的新闻我记忆犹新。长江迎来了第六次洪峰,电视里的水像是要涌出来。
似乎从彼刻起,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汪洋大海了。一群官兵用门板护送两头猪,在
齐腰的水中行进了三公里,最后得到了农民伯伯的夸奖。母亲和王伟超都大笑起
来,前仰后合。我想憋着,但终究没能憋住,噗嗤一声泄了气,便再也刹不住闸,
直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王伟超诧异地问:「你个神经病没事儿吧?」母亲撇撇
嘴,说:「甭理他,这孩子反应迟钝,还歇斯底里。」然后她起身回房备课,到
门口时又转身叮嘱道:「别老想着玩,你俩讨论讨论功课,天也不会塌下来。」

  王伟超呵呵笑,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我扫了眼母亲裙摆下白皙光洁的小腿,
轻轻冷哼了一声。

  到了我房间,王伟超立马原形毕露。他说这鸡巴天气,雨点都有龟头大,差
点把他老人家砸死。说着他操起那个熟悉的塑料袋——应该塞在衣服里,没落一
滴雨——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我床上:几盘磁带,一个打火机,还有一盒
红梅。

  他挑出一盘塞进录音机里,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这个可是打口带,从他哥那儿
偷拿的,要我千万别给弄丢了。这就是我第一次听《nirvana 》的情形。当还
算美妙的和弦、嘈杂的鼓点、轰鸣的贝司以及梦呓而撕裂的人声从那台

  老旧国产录音机里传出来时,我第一反应是关掉它。但转念想想连英语不及
格的王伟超都能听,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王伟超则
尿急似的,不停地来回走动。我一度以为那是听这种音乐该有的形体动作,直到
王伟超拍拍我,做了一个抽烟的姿势。我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略一犹豫,还是
点了点头。王伟超自己衔上,又给我递来一根。神使鬼差地,我就接了过去。接
下来王伟超开始唾液四射,讲这个乐队如何牛逼,他们的磁带怎样难搞,又说他
哥广州有门路,好货堆积如山。「咱们怕是到死都听不完。」他兴奋地说。

  王伟超为这个忧心忡忡的夏天编织出一个梦。我徜徉其中,甚至忘记了窗外
的瓢泼大雨。而没多久,母亲推门而入,撕碎了这一切。想来她是打算问问我们
午饭吃什么,手里还端着一个果盘。噪音墙中柯本操着浓重的鼻音反复哼着一个
词,后来我才知道,他唱的是《memoria 》。

  母亲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她那副表情我说不清楚,
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水底却又像藏着什么东西。比如,一眼清泉。王伟超关了录
音机,屋子里安静下来。空气里悬浮着尼古丁的味道,生疏而僵硬。竹门帘把外
面的世界切割成条条细纹,轰隆隆的雨声倾泻而入。半晌,母亲才说了一句:
「严林你过来。」

  我坐在床上,背靠着墙,没有动。王伟超轻轻踢了我一脚。我感觉烟快烧着
手了,不知该掐灭还是丢掉。

  「你过不过来?」母亲又说了一句,轻柔如故。

  我把烟头丢掉,用脚碾了碾,始终没有抬头。

  「严林你过来!」清泉终于喷薄而出——母亲猛地摔了果盘,一声脆响,碎
片四溅。一只梨滚到了我的脚下。那是一只砀山梨,至今我记得它因跌破身体而
渗出汁液的模样。而那股躁动的熔岩又在我体内迅猛地膨胀,沸腾,它迫使我不
得不站起来,面对身着翠绿色贝贝裙的母亲,吼道:「少管我的事,管好你自己
吧!」

  母亲纹丝未动,像是没有听到。我起身,从她身旁掠过,直到蹿入雨帘中鼻
间尚游荡着一丝熟悉的清香。

  然而我从小就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我多么善于察言观色啊。很少有什么能逃
出我的目光。那一瞬间母亲清澈的眼眸激起了几缕波澜,以瞳仁为中心迅速荡开,
最后化为蒙蒙水雾。我说不好那意味着什么,震惊?慌乱?抑或伤心?「龟头」

  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我感到浑身都在燃烧,手脚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

  那个下午我和王伟超是在台球厅度过的。他不住地骂我发什么神经,又安慰
我回去乖乖认错准没事。我闷声不响地捣着球,罕见地稳准狠。四点多时他又带
我去看了会儿录像。尽管正门口挂着「未成年人禁入」的牌子,但在粗糙的荧光
照耀下,烟雾缭绕中,熠熠生辉的尽是那些年轻而饥渴的眼神。到现在我也说不
准放的是什么片子,不过想来,九十年代三线小城的破旧录像厅里又能放些什么
狗屁玩意呢?当身材粗犷的西方女人带着满身的雪花点尽情地叫着「oh yeah 」

  时,我和王伟超都情不自禁地撸起管来。射精的一刹那,一张恬静秀美的脸
庞浮现在我脑海中。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惶恐,八爪鱼一样将我
紧紧缠绕。

  雨一旦落下便没完没了。街面上浑浊的积水总让我想到水城威尼斯。爷爷的
风湿病变得严重,母亲大半时间都呆在隔壁院里。我多少松了口气。一连几天我
和母亲间都没有像样的对话,好几次我尝试着去碰触那双熟悉的眼眸,都半途而
废。有时候我甚至期待母亲能打骂我一顿,而这好像也是奢望——她对我的唯一
态度就是视而不见。这让我满腔愤懑,却又焦躁不安。

  晚上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连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都那么怅然若失。而彻
夜喧嚣的蛙鸣,更像是催命的鼓点,逼迫我不得不在黎明前的半睡半醒间把这些
聒噪者炖了一遍又一遍。

  一天吃晚饭时,奶奶毫无征兆地哭了起来。在母亲的轻声安慰下,她像个小
孩那样抽泣着说他们都老了,不中用了,但庄稼不能荒啊,地里的水都有半人深
了,这可咋整啊?母亲愣了愣,说她一早去看看。奶奶直摇头:「你搞不来,六
亩地哪块不得剜条沟啊。」我说:「我去吧。」奶奶白了我一眼。

  在一片静默中,大家吃完了饭。母亲起来收拾碗筷时,一直没吭声的爷爷口
齿不清地说:「西水屯家啊,让他姨夫找几个人来,又不费啥事儿。」

  我像被针扎了一下,嗖的从凳子上蹦了起来。

  奶奶诧异地扫了我一眼,说:「哎哟,看我,咋把这茬忘了?」

  母亲头都没抬,倒菜、捋筷、落碗,行云流水。

  见母亲没反应,奶奶似是有些不高兴,哼道:「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拉不
下脸,那我去。」

  母亲端起碗,向厨房走去。我赶忙去掀门帘。母亲却停了下来,轻声说:
「一会儿打个电话就行了。」我瞟了一眼母亲,心又开始揪起来,一如这个悠郁
的雨季。

  第二天陆永平果然带了四、五个人,穿着胶鞋、雨披忙了一上午。午饭在我
家吃,当然还是卤面。饭间,红光满面的陆永平喷着蒜味和酒气告诉我:「小林
你真该瞧瞧去,田里尽是鲫鱼、泥鳅,捉都捉不完啊。」对于一个孩童习性尚未
完全褪去的青春期少年而言,这的确是个巨大的诱惑。我不禁想象那些高蛋白生
物们在玉米苗和豆秧间欢畅地游曳嬉戏。那一刻,哪怕是对陆永平的厌恶和憎恨,
也无法抵消我的心痒难耐。然而母亲从院子里款款而入,淡淡地说:「这都要开
学了,他作业还没写完呢。」

  我抬头,立马撞上了母亲的目光,温润却又冰冷。这让我没由来地一阵恼怒,
又觉面红耳赤,整个人像是一团火。

       ********************

  雨终于在一个傍晚停了下来。西南天空抹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整个世界万籁
俱静,让人一时难以适应。空气里挥发着泥土的芬芳,原始而野蛮。曾经娇艳如
火的凤仙花光秃秃地匍匐在地,不少更是被连根拔起。大群大群的蜻蜓呼啸着从
身前掠过,令人目眩。我站在院子里,看着眼前崭新的一切,竟有一种生疏感。

  就是此时,陆永平走了进来。他穿着白衬衫、西装裤,皮鞋擦得锃亮,让人
陡升一种厌恶。

  「你妈呢?」他开门见山。我用脚扒拉着凤仙花茎,假装没有听见。这人自
顾自地叫了两声「凤兰」,见没人应声,就朝我走来:「小林,吃葡萄,你姨给
拾掇的。」陆永平递来一个硕大的食品袋。我不理他。

  「咱爷俩得唠唠,小林,趁你现在不学习。」陆永平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

  我转身就往房间走,头也不回:「跟你没啥好说的。」

  我躺到床上,随手打开录音机,这癞皮狗也跟了进来。他把食品袋放到书桌
上,在屋里溜达了一圈,最后背靠门看着我。柯本杀猪一样叫着,让他皱了皱眉。

  我枕着双手,眯缝着眼,强迫自己去追寻音乐的轨迹。也不知过了多久,当
我以为他已离去时,一个人影在眼前一晃,屋子里安静下来。

  「让你小点声,听不见?」陆永平在床头坐下。

  我冷哼一声,翻了个身,柯本就又叫了起来。这次陆永平起身,一把拽下了
插头。

  「混蛋!」我腾地坐起来,捏紧了拳头,两眼直冒火。

  陆永平却根本不理我,他嘿嘿笑着说:「也就是你,换小宏峰,换你姐试试,
老子一把给这鸡巴玩意儿砸个稀巴烂。」

  「你试试?」我咬咬牙,憋了半晌,终究还是缓缓躺了下去。

  「来一根?」陆永平笑嘻嘻地给自己点上一颗烟:「来嘛,你妈又不在。」

  「你到底有鸡巴啥事儿?」我盯着天花板,不耐烦地说。

  「也没啥事儿,听你奶奶说,你又惹你妈生气了?」

  「关你屁事!」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说这抽烟吧,啊,其实也没啥大不了,但再咋地也不能抽到你妈跟前吧?
搞得姨夫都成教唆犯了。「

  陆永平轻描淡写,我的心却一下沉到了谷底。说客!奶奶竟然让这货来给我
做思想工作?!我感到浑身的骨节都在发痒,羞愤耻辱穿插其间,从内到外把我
整个人都点燃了。「你算什么东西,滚!」我一下从床上蹦起来,左掌心那条狭
长的疤在飞快地跳动。

  陆永平赶忙起身,后退了两步,笑眯眯地直摆手:「好好好,我不算东西,
你别急,什么狗脾气。」说着他转身往院子里走去,不到门口又停下来:「你零
花钱不够用就吭声,放心,咱爷俩的秘密,你妈不会知道。」他吐了个烟圈,又
挠了挠头,似乎还想扯点什么。但他已经没了机会。我快步蹿上去,一拳正中面
门。那种触觉油乎乎的,恶心又爽快。目标「呃」的一声闷哼,肥硕的躯体磕到
木门上,发出「咚」的巨响。我毫不犹豫地又是两脚,再来两拳,陆永平已经跪
到了地上。至今我记得那种感觉,晕乎乎的,好像全部血液都涌向了四肢。那一
刻唯独欠缺的就是氧气。我需要快速地呼吸,猛烈地进攻。然而我是太高估自己
了。陆永平一声怒吼,便抱住我的腿,两下翻转,我已被重重地撂到了床上。我
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陆永平反摽住了胳膊。血管似要炸裂,耳畔只剩隆隆的呼
啸,我嘶吼着让陆永平放开。他说:「我放开,你别乱动。」双臂上的压力一消
失,我翻滚着就站了起来,陆永平已到了两米开外。

  想不到这个不倒翁一样的货色动作如此敏捷——左手捂住脸颊,兀自喘息着:
「真行啊,你个兔崽子。」

  等的就是这一刻,我飞步上前,使出全身力气,挥出了一拳。遗憾的是陆永
平一摆头,这一击便擦嘴角而过,青春的力量几乎都释放到了空气中。不等回过
神,我整个人已被陆永平狗熊一样抱住,结结实实按到了床上。我拼命挣扎,双
臂挥舞着去挠陆永平的脸,却被他一把掐住。

  「妈勒个巴子的,你个兔崽子还没完了。」陆永平肥脸憋得通红,说着在我
背上狠狠拍了一下。疼痛涟漪般扩至全身,让我意识到敌我之间的差距。就那一
瞬间,眼泪便夺眶而出,躁动的力量在体内蹭蹭上窜,我咬紧牙齿地低吼道:
「陆永平,不弄死你老子不姓严!」

  陆永平松开我,吐了口唾沫,边擦汗边大口喘息。半晌,他叹了口气:「都
这样了,咱今天就把话说开。严林你瞧不起我可以,但你不能瞧不起你妈!她为
这个家遭了多少罪,别人不清楚,你个兔崽子可一清二楚!」

  我的脸埋在凉席里,只能从泪花的一角瞥见那只遍布脚印的皮凉鞋在身旁来
回挪动。

  「你凭什么瞧不起她,啊?你瞧不起她,哼哼。」陆永平冷笑两声,点上一
颗烟:「啊?女人我见多了,你妈这样的,可以说——没有!你瞧不起她?」

  这时大哥大响了,陆永平接起来叽里呱啦一通后,对我说:「你自己想想小
林,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想!废话我就不多说了。」

  「装你妈屄犊子,还不都是你狗日的害得!」兴许是眼泪流进了嘴腔,感觉
自己声音都粘上了股咸鱼味道。

  陆永平显然愣了愣,半晌才说:「大人的事儿你懂个屁。」

  我冷哼一声,不再说话,身下的床板传递着心脏的鼓槌,年轻却茫然。

  陆永平在屋里踱了几步,不时弯腰拍打着裤子上的污迹。突然他靠近我,抬
起腿,嗡嗡地说:「你瞅瞅,啊,瞅瞅,烫这么大个洞,回去你姨又要瞎叽歪了。」
他的脸颊肿得像个苹果,大鼻头汗津津的,嘴角还带着丝血迹,看起来颇为滑稽。
我这么一瞥似乎让他意识到了什么,陆永平摸摸脸,笑了笑:「你个兔崽子下手
挺黑啊,在学校是不是经常这么搞?」这么说着,他慢条斯理地踱了出去。

  院子里起初还有响动,后来就安静下来。我以为陆永平已经走了。谁知没一
会儿,他又嗒嗒地踱了进来。背靠窗台站了片刻,陆永平在床头的凳子上坐下,
却不说话,连惯有的粗重呼吸都隐匿了起来。屋子里静悄悄的,街上传来孩童的
嬉闹声。我右脸紧贴凉席,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趴在床上,浑身大汗淋漓,头脑里
则是一片汪洋大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终于不堪忍受,下决心翻个身时,陆永平站了起来:
「我跟你妈啥事儿没有,信不信由你,这事,到此为止。」干脆利落得让我怀疑
自己的耳朵。走到院子里,他还不忘回头来一句:「再惹你妈生气,我可饶不了
你。」

  「还有,」他顿了顿:「那葡萄可熟透了,要吃赶紧的。」

  「滚!」尽管咬牙切齿,汹涌澎湃地泪水,再次印证了我的无力。许久我才
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只觉浑身软绵绵的。记得当时天已昏黄,溜过围墙的少
许残阳也隐了去。我站起来,整个人像是陷入一团棉花之中。

       ********************

  开学前几天我见到了父亲。因为剩余刑期不满两年,暂时还没转执行。听母
亲说,余刑可能会由拘役所代为执行。

  当然,拘役所也好,监狱也罢,对年少的我而言没有区别,无非就是深牢大
狱、荒郊野外、醒目的红标语以及长得望不到头的围墙。父亲貌似又瘦了些,也
许是毛发收拾得干净,整个人看起来倒是精神抖擞。一见我们,他先笑了起来,
可不等嘴角的弧度张开,热泪打着转就往下滚。隔着玻璃我也瞧得见父亲那通红
的眼眶和不断抽搐的嘴角。而亮晶晶的脸颊闪耀着稀释光阴的泪痕,和他身后墙
上庄严肃穆的剪贴大字一起,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时至今日,每当提到
「父亲」这个词,首先浮现在我眼前的就是上述形象。这让我想到罗中立那幅著
名的《父亲》——他有一个沟壑纵横的父亲,我有一个泪光盈盈的父亲。

  兴许是我们的再三叮嘱起了作用,又兴许是狭长局促的会见室释放出一种逼
仄的威严,奶奶死死捂着嘴,硬是没哭出声。爷爷拄着个拐棍,浑身直打摆子。

  我赶忙上去扶着,生怕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母亲远远站在后面,不声不响,
像个局外人。

  俩老人拿着话筒,一把鼻涕一把泪,也没说出什么像样的话。等时间浪费得
差不多了,奶奶把话筒递给了我。我颤抖着叫了声「爸」,发现自己也成了泪人。
父亲似乎没啥要给我说的,叫了几声「林林」,抹了两把泪,让我把话筒给母亲。

  母亲却没有接,她转身走了出去。就那一瞬间,父亲嚎啕大哭起来,把身下
的桌子锤得咚咚作响。身后的两个狱警赶忙采取行动,这才遏制住了该犯人的嚣
张气焰。结果就是会见就此结束,反正时间也所剩无几。临走,父亲叮嘱我要照
顾好母亲,别惹她生气。被押离会见室时,他还一步一回头,嘴里也不知道嘟囔
着什么。此情此景让奶奶再也按耐不住,鬼哭狼嚎的戏码终究没能避免。

  一路沉默无语。等陈老师一走,奶奶就抱怨起来,说母亲不近人情,「和平
再有错,那也是你丈夫」。爷爷也不知是不是支撑不住,「咚」地一声就跪到了
地上,说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求」母亲千万要「原谅和平」。母亲和我一起
手忙脚乱地把他老人家搀了起来,撇过脸,却不说话。许久她才叹了口气,轻轻
吐了一句:「你们这都是干啥啊。」时值正午,烈日当头,夏末的暑气参杂着一
丝不易觉察的微凉。我一抬头就瞥见了母亲那两汪晶莹欲滴的眼眸,瓦蓝瓦蓝的,
没有半缕残云。

       ********************

  九八年抗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三件事:第一,长者提到胸口的裤腰带;

  第二,那头幸运的、被广大官兵精心呵护的猪;以及第三,前前后后搞了三
次的赈灾募捐。其他年级不知道,初三学生每人至少10块,三次就是30. 为此不
少家长到学校抗议:为啥是我们给别人捐款,而不是相反?也有同村村民来找母
亲。

  起初母亲只是微笑应付,找教务处协商,后来迫不得已就把问题反映到了教
委。在各方压力下,第三次募捐宣告流产。

  记得就是募捐流产后不久,一场姗姗来迟的冰雹裹挟着夏天不甘示弱的暴戾
突袭了这个西部小城。自行车棚塌了大半,篮球架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操场,遍
布积水的校园让人想起末日降临前的索多玛城。即便门窗紧闭,还是有不少雨水
挤了进来。我们把桌子并到一起,点起了蜡烛。一种难言的喜悦合着窗外的电闪
雷鸣在烛光间兴奋地舞蹈。这是一种年轻式的愚蠢,一种难能可贵的孩子气,好
在晚自习放学前丧心病狂的大雨总算放缓了一些。老师抓住机会,宣布立马放学。

  走廊里挤满了学生家长,校园里的水已经淹到了膝盖。唯一的光源就是手电
筒,当然,还有不时划过夜空的闪电。我站在嘈杂的人群里,看着水面上来回穿
梭的各色光晕,恍若置身于科幻电影之中。正发愣肩膀给人拍了一下,我回头,
是母亲。她递来一把伞,示意我跟着走。那天母亲穿了套灰白色的棉布运动衣,
脚上蹬着双白胶鞋,在灰蒙蒙的夜色里闪耀着清亮的光。她像条水蛇,游荡过拥
挤的人流。我双手抱臂,亦步亦趋,浑身却直打哆嗦。到了楼梯口,母亲倒出一
双胶鞋,让我换上,完了又变戏法似的拎出一件运动衫。我一把拽过去,穿上。

  母亲笑盈盈地看着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冷呢。早上咋给你说的?」

  那晚我和母亲在教职工宿舍过的夜。至今我记得操场上的汪洋大海——手电
似乎都探不到头。我们在齐膝的水中「哗哗」而行,海面上荡起魔性的波澜。我
禁不住想象,在远处,在那隐蔽的黑暗中,是否潜伏着不知名的神秘巨兽?

  宿舍里也是黑灯瞎火。母亲拿着手电一通乱晃后,终于摸到了烛台——其实
就是啤酒瓶上插了根蜡烛而已,火柴却怎么也划不着。我接过去,这才发现母亲
小手冰凉,肩膀都湿了大半。毫无疑问,她是专门从家里赶来的。我鼻子一酸,
感到一支隐秘的鼓槌在心头敲起。也许是受了潮,火柴确实不好起火,我擦了一
根又一根,开始焦躁不安。母亲噗哧笑了出来,伸手说:「笨,还是我来吧。」

  我躲开她,闷声不响,手上却越发使劲。那一刻,我在头脑里把物理课本翻
了个遍,却对眼前苍白的现实毫无助益。所幸老天有眼,也不知过了多久,火终
究还是让我给点着了。当微弱的烛光亮起时,我在床沿坐下,发现自己早已大汗
淋漓。

  母亲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柔声问:「怎么了?」我别过脸,梗着脖子,
却吐不出一个字。那团如同烛火般微弱却又温暖实在的氤氲围绕在周围,散着淡
淡的清香,让我禁不住要屏住呼吸。

  教职工宿舍楼新建不久,房间不大,好在配有独立卫生间。母亲早年分配过
住房,原则上不再配给宿舍,但打着小舅妈的名义好歹申请下来一套。平常两人
合用,也就睡睡午觉,晚上很少留宿。小舅妈开火做饭那阵我来过几次,无奈消
受不起她那精湛厨艺,再也不敢贸然踏进半步。我胡乱抹把脸,洗洗脚就上了床。

  卫生间响着轻微的水声,随着母亲的动作,不时会有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眼前
掠过,戳到天花板上。母亲出来时上身只剩一件粉红色文胸,我扫了一眼,立马
别过了头。其实背着光,也看不清什么,我只记得那光洁圆润的肩头被烛光镀上
了一层青铜色,温暖却又让人嗓子眼发痒。见了我的反应,母亲啧啧一声,似是
要嘲讽几句,却突然没了下文。半晌她才上了床,已经穿了一件棉t 恤。单人床
空间有限,挤一挤两人还凑合。我挺尸一般紧贴墙躺着,连呼吸都那么直挺挺的。
母亲在旁边坐下,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看。

  老天在上,那一分一秒就像在针尖上一样难捱。在我几乎要忘记怎么呼吸的
时候,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小手紧拽我的肩膀,连身下的床都在发抖。这种金
灿灿的笑令我至今难忘。一时间,井喷的欢愉爬满光晕,再被烛光洒向房间的角
角落落。在我恼羞成怒的抗议下,母亲才停了下来——她几乎要断了气:「你,
不用,枕头啊?」

  「不用。」我哼了一声。

  「真不用?」

  「真不用。」说完,我僵硬地笑了一下。

  「不用好,不用我可就舒服了。」母亲大大咧咧地躺下,不再搭理我。良久,
她又弹了弹我的肚子:「就这么睡啊?」我愣了愣才坐起来,去够脚头的凉被,
不想屁股被母亲轻踢了一脚:「哎,裤子不脱?」我扭头扫了一眼,母亲枕着双
手,二郎腿高高翘起,满脸的戏虐。老实说,是阔别已久的戏虐。

  「看什么看?你个小屁孩还一本正经。我是你妈,你浑身上下我什么没见过,
还怕我看?」母亲晃着脚,声音松弛得像发酵的面粉。我这才发现她的半截裤腿
都是湿的。

  我脱掉裤子,迅速钻进了凉被里。母亲轻笑两声,起身吹灭了蜡烛。我依旧
直挺挺地躺着,但不用余光也知道,母亲正在脱裤子。然后她进了卫生间,很快
就又出来,在我身旁躺下。母亲把凉被提到胸口,扭脸问我:「冷不冷?」我摇
了摇头。母亲呸了一声:「说话,黑灯瞎火谁看得见?」我只好说不冷。母亲又
是两声轻笑,抬起脖子,把枕头往我这边挪了挪。我当然也不再客气。母亲砸了
砸嘴,幽幽地说:「要脸?」轻盈的气流拂在脸上,潮湿温热,柔软香甜,我不
由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至今无法想象那一晚是如何煎熬过去的。我把自己绷得像块案板上的咸鱼干,
甚至——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能无限缩小,成一条直线,成一点。可即便
如此,恐怕也无法避免碰触到身旁的母亲。那种光滑与柔软,那种仿佛能穿透被
子的肉与肉的摩擦声,像黑暗中的火石,不时地擦亮我不知所措的脑海。而富丽
堂皇的肉体闪耀着莹莹白光,穿透无边夜幕而来,却让我愈加燥热难耐。我只好
转身背对母亲,把脸贴到墙上,总算得到了一丝冰冷的抚慰。模模糊糊要睡着的
时候——当然,也有可能是睡着又醒来,我隐约感觉到母亲从床上爬了起来。若
有若无的脚步声后,传来一阵嗤嗤的水声。就那一瞬间,我立马清醒过来。那泡
尿好长,起初很冲,后来淅淅沥沥的,最后伴着母亲轻微的哼声才宣告结束。母
亲又在我身旁躺下,我却再也睡不着,连窗外的雨声都变得那么真切。

  雨总算停了。我目所能及的地方却是一片汪洋大海。我在水中穿行,像那些
以捕鱼为生的祖辈们曾经不得不做的那样。然而我是怯懦的,我意志不够坚定,
我多么渴望能有一块舒适的陆地啊。好在老天有眼,在历经了不知多少跋涉之后,
终于,一块肥沃的土地出现在我面前。是的,上天恩赐的美食。我欣喜若狂地亲
吻这片土地,抚摸每一头愤怒的麦穗,还有那座庄园——雪白的围墙,肃穆的门
庭,富丽堂皇!我冲进去,欢喜地嚎叫。我要览遍每一个华丽的房间。然而事实
证明,这座庄园是一个迷宫,拥有无限多却一模一样的房间。我穿梭其中,早已
失去了审美乃至时间的概念。直至有一天,一个女人出现在我面前。她似乎和整
个房间融为一体,修长的脖颈绷出一条柔美的弧度,肥硕的圆臀高高撅起。这几
乎是怪异的,无论从空间构造还是时间逻辑上看。我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那个屁
股,肉浪滚滚,真真切切。而股间的赭红色软肉湿淋淋的,像一朵奇异的花。迫
不及待地,我脱了裤子,就挺了进去——胯下的老二就像硬了一万年那么久。一
时兴奋的火花在脑垂体上窜动,身前的女人也发出诱人的呻吟。我越挺越快,女
人的声音也越发高亢。突然,她扭过头来,或者说她的脸终于浮现了出来——是
母亲!

  睁开眼时,天已蒙蒙亮。没有时间概念。也听不见雨声。而我,正拥着母亲,
胯部顶触着一团柔软。这让我一个激灵,头发都竖了起来。小心撤出身子,平躺
好,我才松了口气。扭头看了母亲一眼,她似乎还在梦中,乌黑秀发散在枕间,
凉被下的身体尚在轻轻起伏。我对着天花板瞪了好一会儿——这是我糖纸般缤纷
的童年养成的嗜好之一,也没瞪出什么来,甚至没能让我从方才的梦中缓过神。

  我擦擦汗,又扫了母亲一眼,她确实还在梦中,你能听到轻轻的鼾声。神使
鬼差地,我就凑了过去。扑鼻一股浓郁的清香,而秀发间裸露出的少许白皙脖颈
在眼前不断放大,让人禁不住想要亲近。凉被下的胴体也升腾起温软的氤氲,似
乎经过一夜雨水的浇灌正蓬勃开来。我哆嗦着贴上了母亲的身体,胯下那股青春
的力量像是要把内裤撑破,再不找个落脚点下一秒就会血肉横飞。

  这样一个凌晨对任何人来说恐怕都会永生难忘。直到把硬得发疼的老二抵上
那团肥熟的柔软,我才稍安几许。而汗水已浸透全身,凉被紧贴下来,整个人像
是置身于蒸笼之中。如同过去数个周末的早晨,我挺动胯部,轻轻摩擦起来。只
是这一次,对象是我的母亲。我把脸攀在母亲肩头,眼睛死死盯着那朵晶莹的耳
垂,双臂僵硬地瘫直着,只有胯部处于运动状态。坚硬的海绵体在两瓣圆球间不
安地试探后,终于滑入了股缝间。只感到一团软肉在轻轻地挤压,我几乎要叫出
声来。伴着细微的滋滋声,我越动越快。至于声音来自何处,我也说不好。股间?
凉被与身体间?亦或床铺本身?又或许根本就没有声音呢?啊,我记不清了。总
之,当那种在人的一生中注定会被一次次追寻的快感划过脊椎骨时,我才感到浑
身的酸痛。湿漉漉的裤裆尚抵在母亲屁股上,蜷缩的膝盖感受着母亲大腿的圆润
与光滑。而不安,像是早早安置在天花板上的网,已将我牢牢罩住。就在此时,
母亲哼了一声,缓缓翻了个身。我迅速撤出身子,随着一波热气流从被窝里冲出
扑鼻的杏仁味。我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大气不敢出,真的像块咸鱼干。母亲却没
有动作。

  许久,我才撇过脸,偷偷扫了一眼。母亲双目紧闭,呼吸悠长,似乎仍在睡
梦当中。

         第六章

  足足有一周,汪洋大海才渐渐干涸,变成了一潭巨大的沼泽。地势高的地方
重又冒出绿芽,正中央的庞大坟丘更是郁郁葱葱,连伫立其上的几株僵死老树都
生机焕发。还有那些横七竖八的篮球架,我们用了好几节体育课才把它们一一扶
起。我清楚地记得,好几张篮板背面都铺上了一层野菇菌,密密麻麻,像是倾泻
而出的人脑。

  不知从何时起,校园里开始流传一则异闻:操场上的地下尸骸已饱吸灵气,
静待复活。理所当然地,很快就有人听到了鬼叫,目睹了鬼影。

  谣言在玩乐间成为真理,以至于一天早自习后我们发现连绵起伏的数个坟茔
都被插上了带血的卫生巾。为此教务处专门张贴通知,并下发到各班,教诲祖国
的花朵们要加强科学素养,抵制封建迷信。家属却不满意,执意要捉拿真凶。由
此展开了历时一个多月的校内大盘查。结果当然不了了之。然而那种迥异的氛围
像是注入枯燥校园生活中的一支兴奋剂,在痉挛的余韵消散后悄悄沉淀于肌体记
忆之中。作为一个传说,此事在以后的日子里注定会被我们时常谈起,用以活跃
气氛,或者确切地说——填充岁月在彼此间造就的生疏和隔阂。

  另一则流言就没那么走运了,虽然也曾风光一时,但如今怕是再没人会想起。

  冰雹后的某个中午,蹲在小食堂门口吃饭时,一个呆逼激动地说:「出大事
儿啦!」

  大伙埋头苦干,没人搭茬。

  这逼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真的出大事儿啦!地中海被干死了!」

  我们这才抬起了头。

  他咧着嘴,口水都流了出来:「遍地是血,怕是活不了了。」

  众逼纷纷冷笑,这逼急了:「骗你们被驴日好吧?傻逼地中海老牛吃嫩草…
…」声音低了下去,却在发抖:「骚扰一个女教师,被家属开了瓢,那个血啊。」
一下子我们都兴奋起来,简直要欢呼雀跃。在对地中海表示深切「同情」后,话
题很快转向女教师,具体说是她的奶子和屁股。啊,不好意思,我们总是那么饥
渴。

  几天后,随着信息的进一步丰富以及借助我们超人的想象力,人物、事件、
过程都变得丰满起来。有人甚至据此写了一篇黄色小说,一度在男生间广为流传。

  地中海是教务处副主任,主抓财务,按理说不管纪律。但傻逼偏偏爱瞎逛,
瞅谁不顺眼轻则一顿训斥,重则写检查叫家长,是为校园厉鬼。其实此人和我家
也颇有些渊源——确切说是他父亲。在城里上小学那阵,这位乔老师教我们数学
和音乐。而若干年前,他同样是母亲的恩师。乔老师家就在西水屯,印象中有好
几次,父母没空、爷爷奶奶又不方便,都是他捎我回家。至今记得他那辆铃木小
踏板,黑烟滚滚,嗡嗡作响,跑起来还没瘸子走路快。还有他家二楼的鸽子——
有几百只——扑腾起翅膀来,像层厚重的云,实在令人艳羡。以至于上初中后我
很难把地中海和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头联系起来——后者连毛发都那样浓密。

  至于受害人,据小道消息,是教务处的一位已婚女教师。具体是哪个,谁也
说不好。我们没事就跑到教职工橱窗前研究一番,最后手里握了好几套可供选择
的意淫方案。后来也有说法声称不是骚扰,而是通奸。我们当然不相信竟有人愿
意和地中海通奸,但「通奸」这个词无疑更让人兴奋。据说,两人经常在办公室
搞,一搞就是昏天暗地,以至于女教师忘记了回家。她丈夫饿得受不了,就跑到
学校来,正好捉奸当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苦主操起板砖就开了地中海的秃瓢,
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开。「如果不是110 ,」呆逼们信誓旦旦:「我们就永远失去
可敬的地中海啦!」

  说来也怪,对我而言,初三生活除了忙碌,所剩无多。依稀记得一个周末的
午后,我们在杂草都有半人高的操场上踢出来几条一尺来长的大鲫鱼。表面光鲜,
另一面却被蛆虫蝇蚁叮咬得面目全非。可操场上怎么会有鱼呢?或许有时候,记
忆也不可靠吧。然而,那长期被雨水浸泡而起皱的地表在烈日暴晒下崩开的条条
裂纹,那依旧茁壮茂盛、根茎却在偷偷泛黄的野草,却都又历历在目。还有我们
翻开鲫鱼时嗡嗡而起的黑色蝇群,总是携着让人头皮发麻的躁动时不时地溜出我
的脑海。教室里的鱼腥味似乎成了常态。

  仅仅一个暑假,干瘪的少女们都挺起了胸膛。我总是不经意地发觉各种裤缝
间残留的褐色污迹。它们包裹着稚嫩的臀部,隐秘又让人恶心。当时大街小巷都
刷着红桃k 的广告,有个傻逼煞有介事地告诉我们:「知道女的为啥要补血吗?
她们每个月都要流好几桶,你说浪费不浪费?」

  邴婕却姗姗来迟,询问王伟超,他也不知情。直到开学一周后,她才又出现
在课间的阳台上。白衬衫,火红的背带裤,高高翘起的马尾,闪亮轻盈,一切如
故。只是柔弱的眉宇间会不经意地浮现出一丝阴霾,在一缕清风拂过后又消失得
无影无踪。我远远地看着,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开学后母亲带高一,倒是清闲了许多,偶尔我也会找母亲蹭饭吃,被小舅妈
逮住两次后,就再也不去了。我无法想象她当着众亲戚的面,拧着我的耳朵说:
「这林林啊,离开他妈怕是没法活了,羞不羞啊。」这样一来,我恐怕真的没法
活了。遗憾的是,我再也没有时间去工地。至于零花钱嘛,够用就行,我自认从
来不是一个大手大脚之人,特别是父亲出事后。记得开学前一天,当母亲在被财
务处告知学费已缴清,沉默良久,然后用不怀好意的眸子扫了我好几眼,说:「
等着吧!回去再跟你算账。」我也说不好那是种什么眼神,高兴?抑或愤怒?甚
至于是一道能把所有喜怒哀乐付之一炬的熊熊大火。果不其然,当天吃过晚饭,
趁楼顶乘凉的当口,敬爱的老妈子同志对我「严刑逼供」了快仨俩个时辰。软硬
兼施糖衣炮弹那套她学不来,无非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当然誓死不
屈,坚决捍卫了一个英特耐雄纳尔的顽固本色及优良品格。最后母亲撇撇嘴,俏
脸紧绷:「你就犟吧严林你!」说这话时,却再已难掩那抹隐秘笑意。

  再次见到陆永平已是九月中旬。由于初次探监不懂规矩,奶奶给拾掇了整整
两大编织袋的杂七杂八——其中包括两个南瓜,都原封不动地拉了回来。这次爷
爷说什么也要喊上陆永平,「甭管有没有熟人,拉上他总不会错」。我当然不愿
意去。母亲本来也不去,但终归架不住俩老人的死缠烂打。奶奶依旧不吸取教训,
只要能想到的,她都要给捎过去。连一贯笑眯眯的陆永平都皱起了眉头。临行,
陆永平按下喇叭,问道:「小林你真不去?」说着他眨了眨眼。瞬间一阵惶恐的
巨浪从我体内呼啸而过,几乎条件反射地,我望向母亲。她正和奶奶说着什么,
碎花小翻领托着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秀发盘在脑后,发迹线下散着一簇微卷碎
发——在一抹饱满日光的铺陈下,是那么娇柔可爱。二话不说,我立马蹿上了车。

  这次会见双方都克制了许多。最起码,奶奶已能吐出完整字句了。她老人家
心情很好,甚至要让父母单独讲几句。这简直有点像国产电视剧里的情节,搞得
我一愣一愣的。然而不等回过神,可怜的我就被奶奶一把拽了出去。

  陆永平呆在走廊里,斜倚着长凳,正和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海侃着。远远就
能看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暴凸的青筋以及频频射向阳光下粉尘的点点唾沫。见
我们过来,陆永平立马招呼爷爷奶奶坐下,介绍说这是什么什么科长,这次可多
亏了他。俩老人赶忙又起身,一阵感激涕零。胖子大手一挥,说都自己人,根本
不是事儿。

  我僵硬地坐着,也不知该不该站起来,只觉得凳子硌得屁股疼。那是八九十
年代遍布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的长凳,褐色的油漆早已脱落,露出千疮百孔的
条纹状裸木,扑鼻一股腐朽的气息。或许还有消毒水的味道,我也说不好。总之
一阵百无聊赖的抠抠挖挖后,一条肥白大青虫钻了出来。脑袋黏糊糊地卡在我的
指甲缝里,身子还在兀自扭动。至今我记得它那独一无二的褐色体液——像吸了
人血——我把它拿给奶奶看,却被一巴掌扫到了地上。

  回家路上,爷爷突然一拍大腿。大家忙问怎么了,他老人家含混不清,口水
都耷拉下来:「看这记性,咱都见过和平了,永平可还没见呢!」

  陆永平呵呵笑着:「有规章,近亲才能会见。」

  奶奶说:「咋,自己亲兄弟还不算近亲?再说有鲁科长在,这点小事儿还办
不成?」

  陆永平又是哈哈两声:「也是,下次看看吧。」

  车里的燥热气流让我有些心神不宁。下意识地,我通过后视镜扫了母亲一眼,
不想她也看了过来。我赶忙低下头,揉了揉鼻子,却嗅到一股裹着汗臭的皮革味。

       ********************

  九八年有太多的雨,整个夏秋季节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霉味。通往学校的西
南小径变得泥泞不堪,我们不得不绕到新修的环城路。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晚自
习放学后我会屈尊与母亲同行,如果她晚上恰好有课的话。印象中,一路上我要
么沉默不语,要么没头没脑地讲一些同学间流传的低幼笑话,再不就搜肠刮肚地
卖弄从杂志上扫到的奇闻异事。我说终有一天我们会占领美利坚,我说印度有个
女人生出一个人头蛇身的怪物,我说世界上有个叫马孔多的地方,一下雨就是三
年半。或许我沉默太久,又或许我说得太多,口若悬河起来反而越发显得口拙舌
笨。而母亲总是一个倾听者,时而配合地笑,时而刁难我一番,时而也会打断我,
怪我哪来的闲工夫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流沙一样的日子,连母亲的面容
都那么虚无缥缈。只记得身旁的淡淡清香,在凝固而木讷的路灯下,在远处呆逼
们不时的轰然大笑中,悄悄飘散开来,像夜色那样辽远。

  还有那个永生难忘的凌晨。不等母亲醒来,我就夺荒而逃。伴着淅淅沥沥的
小雨,我度过了湿漉漉的一天。在课堂上,在人群中,我总忍不住去捕捉那股生
命的气息。我觉得自己快要馊掉了。更让我担心的是母亲——如果她觉察到了什
么,那我不如死掉好了。一连几天我都笼罩在不安之中。每说一句话、做一个动
作,我都会偷偷观察母亲的反应。而当碰触到她温润的目光,我又会像被针扎一
样慌乱地躲开。这当然是愚蠢而可疑的。直至有一次,母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拧住我的耳朵,厉声喝道:「整天贼眉鼠眼的,做了啥亏心事儿,从实招来!」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晚上躺到床上,我又禁不住想,那些精液会不会透过裤衩浸到母亲股间,甚
至穿透内裤粘到那团赭红色的肉上。刹那间,一种难言的兴奋开始在黑暗中颤动。
如此粘稠而灼热,让人心生恐惧。

  大概就是「开瓢」事件后不久,为应付中招考试,实验课总算开始切实地付
诸实践。我打心眼里喜欢那些精密仪器和瓶瓶罐罐,甚至哪怕一块生石灰,一旦
跑到操作台上,在我眼中也顿时高大上起来。偶尔3 、4 班会混一块上课,这无
疑为王伟超调皮捣蛋创造了空间。有一次他直接把邴婕推过来,和我一个小组,
引得呆逼们频频尖叫。瞬间我整个人都燃起一团火,心跳像大功率马达,夯得周
遭空气都在震动。多么奇怪,青春期可以如此剧烈地改变一个人。接下来简直是
场灾难。老练如我面对最简单的实验竟也错漏百出,最后被物理老师狠狠羞辱了
一番。至于身旁的邴婕,我只记得她青杏般的眼神和宛若无骨的手。特别地,她
左手上戴了条黑色手链,手腕翻飞间不时划过几道光。我觉得这有些庸俗。

  上次探监后陆永平就再没出现,倒是张凤棠到过家里一次。

  记得是九月最后的一个周六下午,我打球回来便直奔洗澡间。下意识地扫了
一眼,洗衣篮里空空如也,这让我多少有些失落。

  可随着水流倾泻而下,那股躁动如约而至,老二立马撅了起来。心不在焉地
捋了几下,又扫了眼洗衣篮,我垂首盯着龟头看了好一会儿。粉粉的,镶着青边,
水帘拂过时显得憋屈而可笑,比陆永平明显要大一圈儿。这让我没由来的全身都
处于了一种膨胀勃起的状态,不由自主地攥紧它,我狠狠撸动起来。当那具莹白
胴体浮过脑海之际,响起了敲门声。我一个激灵,僵在那儿。侧耳倾听,又是两
声:「林林?」

  套上运动裤,我慢吞吞地走了出来。院子里没人。正疑惑间,客厅的门帘掀
起,露出一张黑黑瘦瘦的脸。黯淡无光的三角眼摊在上面,像两粒拍扁的羊屎蛋。

  陆宏峰是只软绵绵的羊羔,全无陆永平的精神气。他依着门框,怯怯地叫道:
「哥。」我嗯了声,正要发问,屋里响起高亮的女声:「你妈呢?不在家?」张
凤棠从来不是家里的常客,但父亲出事前偶尔也会来窜个门。这大半年还真没见
过她几次。暑假在商业街瞎逛时,她骑着小踏板从身前呼啸而过,只留下一个清
凉背影以及王伟超的一句感慨——「靠她屄」。

  我边擦头边回答她:「好像学校有事儿。」

  「你洗你的呗,咋出来了?」张凤棠瞟了我一眼,扬了扬下巴:「喏,咱家
葡萄全卸了,亲戚们一家一袋,谁也不偏袒。」

  茶几上斜躺着一个大包装袋,鼓鼓囊囊的,似还有条女士内裤包装盒搁在最
上层。啥牌子不记得了,因为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看花色,应是红底黑点啥
的,印象中,母亲也有这么一条。一时间只有毛巾摩擦头发的声音。张凤棠也不
说话,在客厅里溜达起来。那天她照旧浓妆艳抹,猩红的嘴唇像是刚吸了几桶人
血。半晌我才蹦出一句:「我姐考上了吧?」

  一旁的小表弟迫不及待地抢道:「考上了,十一就回来呢。」

  「亏你还记得,」张凤棠俯身盯着鱼缸,头也不回:「六月份考试,这可都
十月份了。」

  我又没话说了,浓郁的香水味让人想打喷嚏。我把毛巾搭上肩头,扫了陆宏
峰一眼:「你爸呢?」

  「哟,跟你姨夫还真是亲啊。」张凤棠似笑非笑,手里捏着把痒痒挠,边敲
腿边朝我走来。她腿上裹着双鱼网袜,宽大的网眼合着催人泪下的香水,让我烦
躁莫名。转身走出来,深呼了口气,我进了自己房间。刚想找件上衣,张凤棠也
跟了进来。我只好斜靠在床头,手里把玩着毛巾,脊梁却挺得笔直。张凤棠四下
瞧了瞧,吸了吸鼻子。这是一个危险的动作,我不由担心犄角旮旯里会冷不丁地
蹦出股杏仁味。

  「这么多磁带啊,也借你弟听听呗。」她在床头短几上扒拉了一通,随手捏
了两盘,扭身在我身旁坐下。很快她撇撇嘴:「都什么乱七八糟,好听不?」

  我不想搭理她。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一脚踢死她。她倒不以为意,丢下磁
带,起身奔往下一个目标。随着屁股的扭动,香水在屋子里弥漫开来。周遭静悄
悄的,只有高跟鞋刺耳的嗒嗒声。我抬头瞥了眼窗外,风和日丽,简直令人绝望。
如果此刻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我们将得以奔出门去,暂时摆脱这令人窒息的氛
围。

  迷瞪间张凤棠突然开口了,脆生生地:「你姨夫老上这儿来吧?」

  我猝不及防,「嗯」了一声。

  她缓缓走来,网眼在不断放大:「想好喽,老实说。」

  「也就来过几次吧,就农忙那阵。」我揉了揉鼻子,感觉自己的声音都那么
慵懒:「对了,还有上次,来送过葡萄。」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说,老天爷
在上,这种话绝对像是某部电影里的经典台词。

  张凤棠哼了一声,走到跟前,居高临下地盯着我。这种审视让我颇为恼火,
不由迎上了她的目光。

  记得那天张凤棠穿了件休闲衬衫,衣领上垂着长长的褶子,像挂了几根细面
条。她双手抱胸,轻晃着身子,木门随之发出吱吱的低吟——这样看来,褶子更
像是武林高手的胡须。而我也确实败下阵来,那双凤眼湿漉漉的,像刚在碱性溶
液中浸泡过。胜利让张凤棠大笑起来,她在我面前蹲下,压低了声音:「晚上也
来过吧?」

  我啊地一声,旋即摇了摇头。

  张凤棠不说话,就这么蹲着。半晌,她才拍拍我的腿,呵呵两声:「算了,
跟你唠个什么劲。小毛孩屁都不懂。」说着她站了起来。就那一瞬间我瞥过去,
正好撞进那两汪碱性溶液中,刷的脸就红了。这一瞥足足有两秒——至今我时常
想起——灰色瞳仁中我看到一个变形的自己,头发乱糟糟的,像只发情的猴子。
「哟——」张凤棠声音拉得老长,似要说些什么,却没了音。但我能感到那锉刀
一样的目光。良久她在我身旁坐下,才又重开话匣:「说你小毛孩,还红了脸
了,娘们似的。」

  一时无语。街上传来犬吠声,回荡间却像婴儿的啼哭。张凤棠伸个懒腰,就
仰面躺了下去。衬衫的衣角岔开,露出一截雪白的肚皮。浅灰色的紧身套裙包裹
着腹部,隐隐勾勒出一个饱满的三角区。大腿挤压在床沿,丰满的白肉似要从网
眼中溢出。香水味好像没那么冲了,却变得热哄哄的,无孔不入。我顿觉口干舌
燥,下意识去翻床头的磁带。

  「林林啊。」张凤棠似乎翻了个身。我应了声,扭头瞄了一眼。她俏脸埋在
床铺间,酒红色卷发扎起,像脑后窝了只松鼠。紧窄的衬衣透出深色的文胸背带,
腰间泄出一抹肉色,隐约可见黑色的内裤边。套裙是九十年代常见的晴纶面料,
刚过膝盖,此刻紧绷着臀部,显出内裤的痕迹。「林林啊——林林,你不知道啊
——」张凤棠晃着脑袋,调子拖得老长,亮丽中参杂着点点干涩,像在唱戏,却
又似啜泣。我这才惊觉身后躺着个垂死病人。喃喃自语持续了一阵,起初还有词
汇,后来就变成了呜呜声。很快又静默下来。我刚想松口气,女人却发出一种鸽
子似的咕咕声,整张床都在微微颤抖。她小腿都翘了起来,脚面搭在我腿上,坡
跟直冲冲的,像是要刺进我的心脏。我一时手足无措。

  直到我腿都麻了,张凤棠才翻了个身。「几点了?」她问。声音迷迷糊糊的,
像是刚睡了一觉。

  我看了眼闹钟,告诉了她。

  「哦。」她躺着没动,小腹在轻轻起伏。在我犹豫着要不要站起来时,她挠
了挠我的脊梁:「哟,咋不擦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声音湿漉漉的,像口
腔里掀起的一股暖风。不等我回答,她一下就坐了起来:「毛巾给我。」

  「不用了。」我很奇怪水为啥到现在都没干。

  「咋?嫌你姨手粗?你妈我是比不了,啊,我在流水线上忙活时,她可在大
学里谈恋爱呢。」她一把揪过毛巾,拍拍背,示意我挺直。其实我已经挺得够直
了。这时门帘撩开一角,探出个小脑袋。说不好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些慌乱,忙
招呼陆宏峰进来。

  张凤棠冷哼一声:「你这哥当的,可算想起你弟了。」

  我顿觉一阵羞愧,瞬间又汗如雨下。

       ********************

  国庆节当天又是大雨滂沱。我在床上卧了一上午。期间母亲进来一次,见我
正翻着本小学生作文选,夸我真是越长越出息了。至今我记得那本书,十六开,
橘色封面,有个三四百页,最早的文章要追溯到八十年代初。其中有篇关于早恋
的记叙文,很令我着迷,时常要翻出来瞅瞅。

  眼看快晌午,我才走了出去。雨不见小。母亲在厨房忙活着,见我进来,只
吐了俩字:「孕妇。」

  案板上已经摆了几个拼盘,砂锅里炖着排骨,母亲在洗藕。我刚想捏几粒花
生米,被她一个眼神秒杀。芳香四溢中,我吸了吸鼻子,肚子就咕咕叫了起来。
母亲不满地「切」了一声。我毫不客气地「切」回去,径自在椅子上坐下,托起
了腮帮子。

  那天母亲穿了件绿色收腰线衣,下身配了条黑色脚蹬裤。线衣已有些年头,
算是母亲春秋时节的居家装。今年春节大扫除时母亲还把它翻了出来,剪成几片
当抹布用。脚蹬裤嘛,可谓女性着装史的奇葩,扯掉脚蹬子它就有个新名字——
打底裤。这身装扮尽显母亲婀娜曲线,尤其是丰美的下半身,几乎一览无余。我
扫了眼就迅速移开视线,在厨房里骨溜溜地转了一圈,却又不受控制地回到母亲
身上。伴着「嚓嚓」的削皮声,微撅的肥熟宽臀轻轻抖动着,健美的大腿划出一
对饱满圆弧,在膝盖处收拢起来。微并的腿弯反射着陶瓷的白光,晃动间让人手
心发痒。

  我感到下体已隐隐发胀。不安地咳嗽一声,透过腾腾水汽瞅了眼窗外,我悄
悄按了按胯间。

  母亲趿拉着棉拖,黑色脚蹬子绷住足弓,白嫩圆润的脚后跟像是襁褓里的婴
儿脸颊,又似溢入黑暗中的一抹肉光。从上到下,整个光滑的流线体投在初秋的
阴影中,温暖得如同砂锅里的「咕嘟咕嘟」声。我盯着近在咫尺的细腰丰臀,那
个雨夜的美妙触感又在心间跳跃起来。恍惚间母亲转过身来,我赶忙撇开头,脸
上却似火烧。

  「跟你说话呢,没听见?」母亲口气有点冲。

  我不敢看她,含糊地嗯了一声。

  「嗯个屁,去那院喊人吃饭!」

  我直愣愣地起身,就往门外跑。掀开门帘时,母亲突然说:「老年痴呆。」
似带笑意。我飞快地瞥了一眼,她双眸隐在水雾中,那样朦胧。

  允许探监后爷爷精神就好多了,可惜因这连绵雨天,腿脚越发不利索。我和
奶奶缓缓把他搀了过来。饭间爷爷想和我喝两盅,奶奶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口水擦干净再说。」母亲劝爷爷没事多动动,「不能真把身子骨给荒了」。他
竟恼了,嘴角一抽一抽的,母亲也就不再言语。一时静悄悄的,雨似乎更大了。

  半晌,奶奶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走了啥霉运,没一件顺心事儿。往年
这粮食都收好入仓了,今年,棒子不有小孩鸡鸡大?」

  母亲就安慰她:「雨又不是只淹咱一家,大家还不都一样。」

  「一样一样,」奶奶放下筷子,面向我:「奶奶这身子骨是老了,但也还能
下地。林林你没事儿也到豆地瞅瞅,不知道的还以为咱种的是草呢?」

  我忙说:「没事,不就是草吗,包在我身上。」

  奶奶重又拿起筷子,笑骂:「德性!」

  爷爷尚在兀自嘟囔。

  母亲垂着眼皮,没吭声。很快,她站起来:「排骨好了,我看看去。」我这
才发现,不知何时母亲已换上了一条运动裤。

  国庆节下午雨就停了。第二天一早,扒了几口饭,我带上渔具就出了门。临
走没忘跑到奶奶家摸了养猪场钥匙,以防老天变脸。在十字口与两个呆逼会合,
又等了好一阵,王伟超才到。自从上次抽烟被捉,王伟超就心有戚戚,再不敢到
我家来。据他说在学校被母亲堵过一次,狠狠地训了几句。

  出了村,我们就腾起云来驾起雾。石子儿路松软宜人,我老觉得自己骑行在
一块巨大的橡皮上。太阳在云层后躲猫猫,不时泄出一线光,烤得后背暖哄哄的。
一路景色如洗,透着丝初秋的微凉。其实也不是如洗,是真的洗了。往日的冲天
白杨叶子都洗黄了,病怏怏的,看得人极其不爽。王伟超说:「这就叫杨痿。」
众逼大笑。

  一上午换了好几个垂钓点,收获也颇丰,但鲫鱼没几条,多是泥鳅。十点多
时,大太阳冒了出来,烤的人受不了。大家边吃干粮边骂娘。就这样耗到晌午,
肚子没填饱,个个变成了蔫咸菜。有呆逼就嚷着要回家。王伟超突然提议就地来
个野炊。萎靡在草丛中的呆逼们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不等我和王伟超剥完鱼,
另外两个呆逼已搭好灶台,生起了火。他们漆黑的影子趴在我脚边的鱼下水上,
像是无言的催促。突然王伟超捏起一个鱼尿泡,说:「避孕套。」我们一时都没
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盯着他。其时艳阳高照,青空深远,不远处的篝火劈啪作响。
鱼尿泡起初是个圆弧,后来就融入整个蓝天之中,像是太阳脱落的一片鳞甲。就
在此时,不知谁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少年时代我们总是痴迷于假扮城里人,
好像不如此便不足以体现对大自然的热爱。小学时有篇作文被我们写了无数次—
—《记一次野炊》。

  然而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于是在大伙的哀叹声中,我洋洋得意地掏出了一
直揣在兜里的钥匙。

  六月一别,我再没到过养猪场。当这个巨大的扁平建筑再次出现在眼前时,
心跳都加快了少许。好久才把锁打开,搞得我一度以为拿错了钥匙。养猪场里却
大变样。从西侧猪圈外到石榴树旁积了两大堆原木,品种各异,粗细不一,草草
盖了张塑料油布。从油布的破损程度看,堆在这儿已有些时日。原本平整的地面
遍布车辙,像是行凶后残留的罪证。也不知为何,看到这种场面,大家都有些愕
然。有个呆逼甚至说:「这就是赌场吗?」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他。

  两侧房间都上了防盗门窗,唯一没上的一间也换了锁。还好厨房门用铁丝绑
着,费点劲也就弄开了。在灶台旁的水泥板下我找到了碗筷和调料盒,蒙着层厚
厚的灰,像是原始人的遗迹。压井更甚,简直成了个铁疙瘩。不过比印象中要干
净些,没了蜘蛛网。打了点河水灌进去,伴着「吱嘎吱嘎」响,涓涓细流终究还
是缓缓而出。

  周遭的一切无疑令人沮丧。但当我们大汗淋漓地围拢在火堆旁,愉悦也如同
那氤氲的焦香,在年轻的心坎上欢腾而起。那天我们剥了所有的鲫鱼,大的如巴
掌,小的似鱼浮,却总也吃不够。至今我记得烈日下呆逼们肮脏的脸,青春的笑
容锐利得如同晴空中的鸽哨,经久不衰。烤鱼样子不敢恭维,但味道确实不错。
可惜没有啤酒。饭毕,抽烟。我上了个厕所。难能可贵,竟有半卷卫生纸。擦屁
股时,我发现纸篓旁的平海晚报上盖了个戳。颠来倒去一番,是「西水屯村委会」
无疑。报纸日期是九月初,头版就是俏立船头的长者。登时我心里一沉。

  从厕所出来,院子里空无一人。我喊了几嗓子,没有回应。奔出大门外,放
眼是一人多高的玉米田,哪有半个人影?我有些心慌。转身返回,东西都还在,
鲢鱼撞得水桶咚咚响。正待骂娘,我听到一阵窃笑。循声望去,东侧的房门开了,
露出一张傻逼的脸。他说:「嗨——哈喽。」

  我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于是他说:「拜拜。」我立马冲过去,但门还是
关上了。屋子里的傻逼笑得更愉快了。我说:「开门。」傻逼们索性唱起歌来。
我不由心头火起,抬腿就是两脚。准备踹第三脚时,门开了。王伟超看着我,有
些发懵。我径直走了进去,感觉像刚从水塘里爬出来。屋里陈设如故,就是靠床
多了张枣色长木桌。我一眼就瞥见桌侧的白色漆字:「西水屯村委会」。床上光
溜溜的,只一张凉席。呆逼们就坐在上面,手里夹着烟,样子却颇为拘谨。我想
说点什么,张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回家路上大家都沉默不语。只有水桶叮当作响。临分手,王伟超呵呵笑着:
「你个逼到底咋回事儿?」

  我说:「没事儿。」

  他说:「看你屌样,大家都想见识见识赌场嘛。」

  我笑了笑说:「真没事儿。」

  等他们散了,我立马按原路返回。四点光景,两道的白杨飞速闪过。路上忽
明忽暗。我心如乱麻。长桌上摆着个不锈钢碗,躺了十来个烟头。我捏起一个来
看,身旁的呆逼小声说:「阿诗玛。」

  我不记得陆永平抽得是不是阿诗玛,抽屉里倒是空空如也。靠墙的柜子里貌
似有床铺盖卷,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敢细看。刚才走时偷偷留了门,我自知没有
撬门扭锁的技术,这逼从小擅于溜门开锁,听说去年蹲进了周村监狱。屋子里一
股水泥和生石灰的味道,房顶西北角有几道水痕,后窗沿更甚,土黄色的污迹直
接连到地上,像谁沿窗撒了一泡尿。进门我便直奔床铺,掀开凉席,床板光溜溜
的,屁都没有。拿起不锈钢碗,细细端详,也只能瞅见一张扭曲的脸。打开抽屉,
还是那几张旧报纸。我深吸口气,走向贴着东墙的深红色立柜,这是组合柜的一
部分,八十年代结婚的标配。通体条状斑纹,像爬满了鱼的眼睛,两扇立门中间
嵌着长方形的镜子,边角画着类似牡丹的玩意,顶部正中写着草书「百年好合」。
另一套矮柜一直扔在我家楼上,零二年搬家时才处理掉。

  柜门一开,樟脑味便扑鼻而来。左上是一床褥子,裹着床单,看起来挺干净。
右上是床粉红色的薄被,成色很新。下面有半提卫生纸,一本旧挂历,靠边立了
张凉席,此外就是堆脏衣服,满是泥点。我觉得这些衣服是父亲的,却又不敢肯
定。因为父亲出事后,母亲就把养猪场的几床被褥弄回家拆洗了,不可能唯独撇
下这些「职业装」。抱住那床褥子时,我忍不住闻了闻,除了樟脑别无他味。放
到床上,缓缓摊开,蓝白格子的粗布床单露了出来。真的很干净。我掀开床单擞
了擞,什么都没有。这才心安少许,在床上坐了下来。垂头的瞬间,大滴汗珠砸
到地上,嗒嗒作响。一只啄木鸟落在后窗上,时不时「笃笃」两声。

  当然事情并未就此结束。当我再次起身抱住那床凉被时,一条内裤滑落下来。
我愣了愣,把凉被放好,才俯身捡了起来。红色底面分布着黑色圆点,抓在手里
那么小巧,裆部却皱巴巴的,有些发硬。我轻轻打开它,似有一种莫名的粘合力。
毫无疑问,这应该是母亲的内裤,它曾无数次出现在二楼的晾衣绳上,我不明白
为什么会出现在了这个地方?至今我记得床头的海报,张曼玉仰着方脸,撅着方
屁股,风骚入骨,两腿交界处却被抠了个洞——一个如假包换的圆洞,我盯着张
曼玉,也不知看了多久。

  我慢条斯理地往家骑。街上已有三三两两吃饭的人。不等扎好车,母亲就从
厨房出来,骂我傻,晌午也不知道回家。她高挽着衣袖,胳膊白生生的,手上还
沾着面粉。一抹狭长的夕阳刺过门洞,投在母亲刚洗的头发上,泛起几朵金色浪
花后,顺流而下。我嗡嗡地说带有干粮,就去掀厨房门帘。

  母亲哼了声,指指洗澡间:「一身鱼腥味儿,快洗去,恶心不恶心。」

  洗把脸出来,进了厨房。母亲在包饺子。

  她问:「你钓的鱼呢?」

  我说:「没钓着。」

  母亲说:「鬼信你。」

  我不再搭茬。

  片刻,母亲回头看了我一眼,柔柔地问:「真没钓着?」

  我摊摊手:「那可不。」

  母亲轻笑两声:「看来我这老女人是没口福喽。」

  我没吭声,径直靠近母亲,拿起了一片饺子皮。

  母亲挤了挤我:「哟,成精了。」

  我说:「不你说的,不试试就永远学不会吗?」我惊讶于自己的平静。屋里
弥漫着刺鼻的大葱味,我竟然还能如此平静,真是不可思议。母亲教我如何摊皮
儿、如何捏边儿,我自然听不进去。她终于不耐烦了,让我一边呆着去。我放下
筷子,边洗手边说:「我们去猪场烤鱼了。」

  「去就去呗,咋了。」

  「院里堆了好多木料,也不知道是谁的。」

  「你姨家的。」没有停顿。

  「还上了防盗门,里面放的啥?」

  「管得多。」脆生生的,母亲手上依旧行云流水。我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
整个人差点被蒙进饺子皮里。突然母亲问:「不是没钓着鱼吗你?」

  我说吃完了。母亲没接茬,而是让我开灯。这时锅里的水发出刺耳的嘶鸣,
厨房里升腾起蒙蒙水雾。我盯着母亲发丝间若隐若现的脖颈:「谁把猪场给陆永
平用的?」

  母亲头都没抬。只能听到水沸腾的呻吟,锅盖都在跳跃。半晌,母亲放下筷
子,俯身换了小火,又走到门口开了灯。整个过程面无表情。我倚着灶台,又呆
立了一会儿,转身向门外走去。母亲的声音有些冰冷:「问你奶奶去。」

  「我爸就那王八蛋害的。」我咬牙切齿,紧接着,我似又来了一句:「都病
得不轻。」我记不清了,总之我一口气就蹿上了楼梯。母亲似乎叫了声「林林」,
又好像没有,我不知道。我已经跑到了楼上,我跃过高高的水泥台。我听到奶奶
的说话声。我有些累了。我再也迈不动一步。我坐在楼顶大口喘气,残阳挤出最
后一滴血,晚风徐徐,送来谁家的饭香。

  我仰面躺了下去。陆永平的承诺犹在耳边回响。那天他走后我在床上躺了许
久,直到母亲来喊我吃饭。当时天已黑透,空气里回荡着雨水的余韵,不远的香
椿树像座巨大的黑塔。我感到手肿了起来。她在前,我在后。脚步似心头的鼓槌。
我好像叫了声「妈」。她似乎没有听见。于是我又叫了一声。她停了下来。我走
过去——松软的地面传递出热哄哄的气流,蔓延至全身——牢牢地抱住了她。母
亲说:「行了,你还小?」那双眸吸纳着星光,在黑暗的胡同里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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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从陆永平家出来才十点多。在街上溜达一圈,我上了环城路。初秋的日头有
些气急败坏,在柏油路上铺开一道没有尽头的白光。两边的玉米苗黄绿相间、参
差不齐,不时闪过的几汪水洼让人误以为它们是新型的水生作物。老树没剩几棵,
多是些新栽的树苗,手腕粗,此刻正溜着脚下的白光无限铺延。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发力。随着抬臀弓背,耳边响起呼呼风声,飞速掠
过的树苗让人恍若陷入时间的矩阵。我仿佛又回到了跑道上,只是连那快速吸入
肺部的氧气都带着股破败味道。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裤兜里的刀尖透扎在大腿
处传来阵阵刺痛我才停了下来。挥汗如雨,气喘如牛,我撂下破车,踉跄着在沟
渠旁坐下。远处的青色山峦像是老天爷吃素后拉下的一泡屎,其中若隐若现的卫
生纸就是闻名全国的水电站,它们在一起,多么的相得益彰。早上七点多王伟超
就打来电话,约我上城里玩。我说有事。他说有鸡巴事。我说真的有事,很要紧。
他笑着说邴婕也在,有重大事项宣布。我说下次吧,就挂了电话。我确实有事。
我把手伸进裤兜里,触到冰冷的刀柄,直挺挺地躺了下去。水泥板有些硌人,悠
远的天空像面明晃晃的镜子。我真的有事。

  在肚子的再三催促下,我回了家。胡同口停着陈老师的富康。没进院子就听
到小舅妈夸张的笑声,看我进来她笑得更欢了:「干嘛去了,我的小少爷?」她
的俏皮似乎和香甜一样与生俱来,除了红着脸我毫无应对之策。

  饭间三个女人谈着莫名其妙的话题,我只能闷声不响地往嘴里扒饭。电视里
播着本地新闻,同样粗制滥造地好大喜功,唯一的特色就是口头禅「我市」。突
然小舅妈指着电视说:「都是王淑娴这个贱人,要不咱工资早涨了!」我抬头瞄
了一眼。一个身着天蓝色西服的女人在一群奇形怪状男性的陪同下,正对着一栋
建筑物指指点点。这栋建筑我认识,是我们学校新近竣工的学生宿舍楼。这个女
人我也有印象,是平海市教育局新晋副局长。

  陈老师呸了一声,说有学生在,让小舅妈注意下形象。小舅妈吐吐舌头,偷
偷踢了我一脚。

  母亲笑了笑,说:「她老公不是公安局副手么,这不符合公务员任职回避吧?」

  陈老师忿忿然:「狗屁任职回避,那陈建生夫妇还都是一把手呢。瞎骗骗老
百姓罢了。」

  正是这样。在我古怪的昨天,一如离奇的当下,有一种普遍的娱乐。人们喜
欢指着荧屏上的各色人物,谈论他们不为人知的一面,说一些诸如谁被谁搞掉了
的话。这种话题总让我兴奋,好像自己生活在电影中一样。但那天,我却有些心
烦意乱,胡乱扒了几口饭就出去了。烈日当头,老槐树下还有点树荫,俩小孩在
打弹球,于是我就走了过去。没一会儿,房后老赵家媳妇也来了,她端着米饭,
要喂其中一个小孩吃。这小孩就边吃边玩,看得我想踹他两脚。

  老赵家媳妇姓蒋,时年二十八九,我一般都叫她婶。隔壁院就是卖给了她家,
爷爷住院时她还垫了100 块。蒋婶个子不高,挺丰满,性子火,嗓门大。有时隔
几条街你都能听到她在家里的吼声。那天她穿了条粉红的七分马裤,蹲在地上时
俩大腿绷得光滑圆润,连股间都隐隐夹着个肉包。我就忍不住多扫了两眼。「乖,
快吃,」她用勺子敲敲碗,狠狠剜了我一眼:「再不吃林林哥就给你抢走了。」
我这才发现她早已俏脸通红,不由赶忙撇过头,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这时家
里的三个女人出来了,一时花枝招展。蒋婶就夸母亲跟个大姑娘似的,害得她呸
声连连。小舅妈挽上我胳膊,邀我同游。无论她们去哪儿,我逃开都来不及呢。
母亲看了我一眼,说:「让他在家看会儿书吧。」

  陈老师就笑了笑:「那活该你看门儿的命。」

  我本想在床上躺会儿,迷瞪间竟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我总忍不住去攥兜里的
弹簧刀,想把它拿出来瞧瞧,但它好像死死焊在我的腿上,怎么也取不下来。

  再睁眼已将近四点。我愣了半晌,洗把脸,又站在院子里唱了首郑智化的老
歌。骑车出门时,阳光惨白而刺目。

  西水屯离大队部集镇不远。下了环城路,拐过前面水泥板覆盖的沟渠,抄小
路往左,就是陆永平家。这条小路颇有些荒芜,路北侧,是一排建成不久即遭无
端废弃的红砖房,孤零零,一如扁平的鸽子笼。它是大跃进时代的畸形产物,人
们习惯的尊称它为「大食堂」。听母亲说,在那个可笑的年代,姥姥和姥爷总会
抱上她、领着大姨,在拥挤不堪、熙熙嚷嚷的大食堂和贫下中农一起忆苦思甜。
可惜「好景不长」,小舅出生后不久,大锅饭也宣告结束。如今的大鸽笼早已破
败不堪,被陆永平据为己有,改作了旅馆仓库啥的。南侧靠路的门窗、玻璃均被
击碎,煤气炉灶被锁死,输气管全部破裂,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嘀哒嘀哒地漫溢着
黄水。墙脚和水泥板之间,有一条狭窄地段野草丛生,堆积着霉烂的垃圾。如果
你有兴趣的话,用布满锈钉的木条扒开肥沃的土壤,就会看到一条又一条又粗又
长、通身绯红的蚯蚓,极其欢快地在腐质层里钻来溜去——是的,这是我对它唯
一的印象。

  拐角处,几块水泥板早已面目全非,露出暗戳戳几根铁筋头来,我骑行的小
心翼翼。然而正是此时,一道咯吱咯吱的声响,模模糊糊,老鼠一样,从毫无遮
拦的窗户里飘了出来。我眼皮没由来跳了一下。那确实是啮齿动物的声音吗,我
不确定。伴随悉悉索索,在这个寂静无风的下午,让人陡生出一种荒繆感来。我
单手扶着车把,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的弹簧刀,停了下来。声音若有若无,毫
无疑问,似某种物体碰撞声,沉闷、厚实,间歇还掺杂老牛般喘息。小小年纪,
我不认为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撂下破车,库门却是紧闭,我靠近悄悄地推了推,
纹丝不动。溜达了一圈后,我又辗转到了北侧。墙脚是一溜低矮的灌木丛,米把
远的地儿,停着一辆女式小踏板。库房后墙窗户开得相对较低,玻璃也是了无踪
迹,不知道又是哪个傻逼的杰作。我腾挪翻转般弄了块大石头,又垫上俩青砖,
才站上去,我也搞不懂哪来那么大劲头。

  扒上窗台,透过缺了玻璃的窗框,我往里使劲瞅了又瞅。黑咕隆咚地仓房里
堆积着废旧纸箱、桌椅床垫、地毯、吧台等一干家伙事儿。奶奶说,陆永平打当
支书这几年,开旅馆可赚了不少钱,但我没想到光杂物都这么多。它们高高低低,
码成几垛,正好挡住了视线。声音是从一捆旧地毯后面传来的。我索性轻轻地拨
开窗扇插销,一纵身,直接钻了进去。落地之处,也是一捆捆松软的地毯,还有
席梦思床垫啥的,大概十来张,散发着猫科动物浓郁的屎尿味,一摞一摞的,米
把多高,整个一庞然大物。我吸了吸鼻子,空气里携着灰尘的热浪扑面而来。恍
惚间我像站在大弹簧上,差点没站稳,好在没发出任何声响,我只好趴下来。声
音逐渐清晰,可以明显的辨别出是一男一女。我深吸了一口气。男声嘀咕了句:
「咋儿有风?」

  女声说:「不管了,快点用力。」声音颇为耳熟,还有这语气,张狂而又高
亮,我死命想不起来曾经在哪儿听过。

  我忍不住往前挪了一段,顺着昏暗的光线向下张望,终于瞥见朦朦胧胧有团
黑影纠缠在一起,影影绰绰,依稀俩片雪白的光晕还在有节奏地晃动。两个人上
衣都没脱,就光着两条腿和大屁股,男人裤子褪到了脚腕,女人的裤子却搭在一
旁的椅子腿上。刚才我看到的雪白,应该是女人白花花的长腿,高高扬起地脚踝
处挂着什么物件,随抖动,在一阵一阵荡悠。

  好半响,逐渐适应了黑暗的眼晴突然瞬间就瞪得滚圆,因为我看到的情景是:
几乎重叠在一起似快断气的俩人,男的戴了顶帽子,纱布包着半个脑袋,却依然
挡不住猴屁股似的瘦脸,此人正是我们「敬爱的」教务处副主任——乔晓军;而
女的,则是我大姨张凤棠。她高高扬起的右脚踝上,挂着那条跟母亲一模一样地
内裤——黑色圆点、红色底面。此时此刻,它正宛如一面高高飘扬的旗帜,熠熠
生辉,光芒万丈。「快点,再使点劲儿。」张凤棠压低了嗓门,她哼哼唧唧地说。

  我死死盯着下面绞成一坨、连在一起的狗男女,一时半会儿,真不知道该干
点啥好了。我口渴的要命,心里却已掀起滔天巨浪。在张凤棠分开的大腿间,男
人一耸一耸地,她的上衣撩起,露出肥硕的大奶子,瘦小的乔副主任埋首其间,
像头嗷嗷待哺的小猪崽,显得甚为滑稽。我记得当时张凤棠应该是坐在废弃的枣
红色吧台上,双手撑于背后台面,脚尖翘得老高,俩条雪白大腿死夹着男人的腰,
动来动去,口里直哼哼:「用力吸,奶头也痒。」

  地中海嘴里含着奶头,枯瘦的白屁股在便秘似的哼声中急吼吼地挺动,腰侧,
那条挂在脚踝的花内裤也跟着节奏抖个不停。当然,一起抖动的还有一条白皙的
大腿,扭动,绷紧,终究又摊开了。瘦屁股越动越快,「咕叽咕叽」伴着啪啪声,
急促而紧凑。当女人的哼哼声逐渐升调为了花旦嗓时,男人却闷哼一声,戛然而
止。

  我亲姨挑了挑眉,忍不住推了地中海一把:「先别射,待会儿还得玩。」

  地中海干笑两声,抽身引退,随手抓了件什么东西,在张凤棠下身擦了又擦。
「水真多。」他说,说完这厮一撅腚就蹲了下去,扒开那对丰满的大腿,凑上去
闻了闻。之后,抬头看了女人一眼,勐然把头埋在分开的两条白腿之间,脑袋上
下翻飞。张凤棠瞬间后仰,「啊」地叫了一声,奶子抖了抖,两手辦开白花花的
大腿往前凑,嘴里哼哼地:「最稀罕你这样,痒死个人,好几天了都,好好亲。」
张凤棠叫声细高,像一眼叮咚清泉。男人在俩腿间拱来拱去,兴许还左右开弓地
含着肉片儿唆了唆也不一定(不过我经验有限,更不是什么专家,随口瞎扯而已),
但自始至终他都没发出一点声音。俩爪子也没闲着,右手掐着细腰,左手在臀上
一番揉捏后,开始拍打那坨肥肉,就跟拍篮球一样,机械,紧张,有条不紊,力
度或许并不大,声音却莫名响亮。没记错的话,足有四五分钟,货就这样梗着脖
子,埋头苦拱了好一阵,后来估摸着蹩着了气,于是抬头直喘。

  张凤棠长吁口气后,麻溜溜地窜下吧台:「我也唆唆。」说完她就张口噙住
了胯下之物,男人像触电一样僵直了身体。老实说,我没想到我们瘦弱的教务处
副主任,却有一根粗长的黑家伙,看那尺寸,还颇为壮观。打上面瞄下去,两者
显得极不协调。我亲姨一手揉着自己的奶子,一手攥着黑乎乎的大家伙,吞吞吐
吐,唧唧有声。

  没一会儿,地中海就气喘如牛,他嘶嘶地龇牙咧嘴:「慢点慢点,要出来了」

  张凤棠吐出那根黑长物,抬起头时,她朝地毯方向瞥了一眼,手却犹在上面
摩挲。我不由缩了缩脖子。好一会,她又噙着那物件吮了两下,「行了,快进吧,
里面痒得紧。」她背过身,双手扶着吧台,坦着俩奶子,撅着个磨盘似的屁股,
脸仰了起来,闭着眼:「快点快点……」乔副主任大概也累得够呛,抬胳膊抹了
把汗,随后在直橛撅的老二上撸了撸,说了句真骚啥的,听不太清,他又捞着腰
让屁股撅得更翘。接着,随着鸡巴的捅入,我亲姨嗯啊一声。我又探头望下去,
地中海左脚踩在椅子上,右脚立在张凤棠两腿间,屁股拱了几次后,开始不紧不
慢地挺动胯部。于是我耳朵里便传来了拍击声,时高时低,断断续续,直至两分
钟后张凤棠又哼了起来。同上次一样,一声又一声,颤抖而欢愉。男人没停,而
是放下左腿,换上右腿,卡住细腰,一通猛操。乔晓军上身本就不壮,臀胯更是
紧窄,这就越发衬得身前的屁股肥大,当他一次次弓着身子撞下去时,白肉都溅
了起来。这些声音传到我耳朵里却过于嘈杂了。

  大概十几下后,张凤棠模模糊糊地急喘了起来,她的脸应该埋在臂弯里,只
有上抬的脚底板随着节奏一抖一抖的。像是得到鼓励,地中海也叫了一声,他仰
着脸,并没有因为满头大汗就停止身体的冲击。那一刻我甚至琢磨着自己能否搞
得像他这么快,男人在女人身后似部加了速地打桩机。后者双手撑着前面的台子,
撅起肥臀,披散着发,整个身体被男人顶得一拱一拱的,像个癫痫病患者。吧台
嘎吱嘎吱地,就连整个房子也似乎在晃动。外面的天空烈阳渐斜,仓库里的两人
却战火正旺。男人嗨呦嗨呦地喘着粗气,女人也喘,韵律十足,哼哼唧唧地,夸
张而又放浪。我的心也跟着飞起又落下。

  这一搞就是七八分钟,乔副主任时而挺直脊梁,时而弓着背,时而又伏到女
人背上去摸两个奶子。他抚摸那头长发,甚至痴迷地把脸埋进去,急促的喘息在
轰隆隆的啪啪声里听着像高压锅的漏气声。看着一立一弓的俩人顶着臭味在蒸笼
一样的仓库里行交媾之事,我突然就生出一种不真实感,这不得把人闷死?我也
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精力对两个素来反感的人如此关心,或许这个问题真的经
不住推敲。几乎一瞬间,似有一道瘦长的光直劈而下,我心里登时一片亮堂。整
个过程中,我亲姨撅着臀部,不停颤抖,叫得丧心病狂(包括中途被地中海拍了
几下屁股),右脚踝上挂着的那条内裤,却早已不知去向,也不知过了多久,地
中海拽住俩腿把张凤棠拖到了吧台下面,跟着又在肥白的屁股上来了一巴掌,大
概是示意她换个姿势。后者抬了抬头,喘着粗气:「真没力气了……」前者便强
行将她臀部提起,跪在地上,又捞着腰让屁股撅了起来。

  风暴又持续了二十来秒,「好几天没沾了,」张凤棠在啪啪巨响中断断续续
地叫了好几声,后来随着老二滑出,她就趴到了地上,上气不接下气:「还是你
的家伙事儿好,又粗又烫。」地中海也达到了体力极限,叉着腰,也是上气不接
下气,却不无得意地说:「可不,比那蔫吧拉叽的管事吧。」他像个罚点球的运
动员那样,在吧台前辗转了好几个来回,一屁股摊在旁边椅子上。

  「有你这个谁还用他那玩意儿,别废话,赶紧弄。」张凤棠又往后拱了拱肥
硕的大屁股,哼哼地说。

  好一会,地中海总算勉强停止喘息,他走到张凤棠身后,贴上去,拱了几次,
不用说,此形象无比丑陋。有个十来秒,应该是进去了,他就这么大岔着腿,挺
起跨来。大概是此姿势不舒服,又或是袭来一种心肌梗塞的预感,没搞两下,他
撑着椅子爬了起来。接下来,他又在吧台前走了个来回,仰着头,叉着腰,还即
兴撸了把老二,没准儿真把自己当运动员了。我亲姨喘匀了气,探下腿,似要翻
身。地中海边靠近边说了句什么,然后捞着腰把她扶了起来。又是跪爬的姿势。
张凤棠没吭声,只是喘,头发打肩头滑过,盖住了肋侧的乳房。地中海弓着背,
双手掰开了眼前的肥臀,与此同时还吹了口气,「真他妈肥。」他说。跟着毫无
征兆地,他抬手在臀瓣上扇了一巴掌。我亲姨明显抖了下,有些不满:「别闹了,
要弄赶紧的。」很快,地中海坐回椅子上,又把她屁股往椅沿捞了捞。后者回头
看看,并没有说话。黑粗家伙凑近,又捅了几下,整根进,整根出。随后,男人
半弓着背,岔开的两腿绷得笔直,节奏越来越快,木头椅子都在挺动中吱呀作响。
于是顷刻间,张凤棠也越发的欢畅,喃喃的说:「狗鸡巴儿越来越行了,时间也
长。」

  「哥憋着呢,一次咋够。」

  「咱也没够呢……就想夹着你……」

  「夹呗,夹坏就没得弄了。」

  「就夹坏……夹死你……」话没说完,张凤棠就叫喊了起来:「来了,使…
…劲使劲……对对对,快!」我亲爱的大姨着了魔似的,脑袋抵在地面上,披头
散发,大白屁股左右晃着,似在寻找某个着力点。一根粗长的黑家伙在两人之间
泛着青光,快进快出,咕叽作响。又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的呻吟演变成悠长的呜
咽,似承受不住胸前活蹦乱跳地驼峰般硕乳,她上身逐渐往下塌,只剩个白花花
屁股仍高高撅着,被男人死死提住,如老僧入定。男人长吁口气,隔一会儿便顶
一下,每顶一下,女人便撕心裂肺的吼一嗓子,也不知道是痛苦还是欢愉。

  许久,俩条人形肉虫抱在一起大呼小叫后,暴风雨终于归于平静,偌大的库
房中,只剩下粗重的男女喘息声。我突然发现,胯下的老二不知什么时候已硬邦
邦的,它硌在肚腹间,像破土而出的老鳖,显得颇为委屈。后来,库房里连粗重
的喘息都消失不见,蒸发了一般,我却头昏脑涨,口渴的要命。正打算起身时,
隐约间,张凤棠突然没头没脑来了句:「——跟凤兰弄过?」

  毫无征兆地,我楞了一下。

  乔副主任似乎也楞住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可别瞎扯,张老师不是那
人,她啥脾气你不知道啊?」铿锵有力,语速极快,看样子他是真急了。

  「喲,瞅瞅,多正行一人。」

  「可是你亲妹呢,凤棠。」地中海哭笑不得。

  「王八蛋去学校堵你,可不就为了我这亲妹,」张凤棠撇了撇嘴,半晌,又
补上一句:「早传开了都。」

  「这是在糟践张老师名声,」地中海一边抹汗,一边说:「纯粹污蔑嘛,为
灾区捐款的事儿,跑教育局的不止我和张老师,上午去,上午就回了,赵老师也
去了不是?」他老俩手一摊,越说越激动,「当年那堆破事儿,我们家老爷子没
少帮他陆永平擦屁股。再说,为了小宏峰,爷俩也没少往咱家跑吧?谁知道狗日
的现在抽哪门子风,妈个屄,我咋觉着我就一垫背的,欠得不是。」说完他又抹
了抹汗,甩了甩手。

  「瞅见没?」我大姨叹了口气,脚尖儿一挑。我才发现,那皱成一团的内裤
儿,正地上躺着呢,这会它就像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翩翩飞到了男人汗津津脑
门上:「同款式的,凤兰也有一条呢。」

  「咋?」「啊嘶。」似磕着了。

  「不碍事吧?这天儿,一身汗。」揪下对方头上帽子,当然,一同扯下的还
有内裤。张凤棠用帽子扇着风,抿抿嘴,没了音。

  「对张老师,他执念倒挺深。」男声说。

  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吸了吸鼻子,才惊觉早已满头大汗。真他妈热。是
真的热。

  「你以为呢,见天我穿这样儿的,陆永平就虎了吧唧,不然磨蹭半天那恶心
的玩意儿也不见起色。」

  「那敢情好,」嘿嘿直笑,要猥琐有多猥琐。

  「真不消说你,」张凤棠翻了个白眼,脆生生地:「王八蛋手黑着呢,贼心
眼还多,反正我早晚得跟他离。」

  「我算看出来了,搞不好和平的事真是他整的。」

  「可不敢乱说,我这亲妹子吧,打小自命清高。」张凤棠忿忿然,语气夸张,
「谁不知道她啊,见男人就走不动道儿的主,一看就是只骚狐狸,年轻时就骚,」
末了,口气越发轻佻:「可惜了和平老弟,白瞎一付好皮相。」

  「张老师指定不是那样儿的人。」

  张凤棠切了一声:「会装呗。」

  「你呀你——」

  搞不懂为什么,后来他们又扯回了小宏峰身上,主要是谈表弟转学的事儿。
说一中咋样咋样,名气虽大,教育质量还不如二中,要老乔多上点心啥的。但我
再也听不下去,这太鸡巴扯了,我突然有种被世界愚弄的感觉。二中流传的女教
师版本,自然少不了各类恶劣意淫,甚至,这其中就包括我自己。记得那个阳光
西斜的傍晚,我爬出仓库时一点力气都没有,两条腿像是假的,假到我都想狠狠
抽自己俩个大嘴巴子儿。

  同早上一样,陆永平还是不在家。不过这次他妈在。老太太瘦瘦高高,脸窄
窄的,说话却细声细气,老给人一种搭配失调的错觉。我进门时,她正带着个小
孩,应该是陆永平的侄子。看见我,她赶忙站起来,脸上绽开一朵花:「哟,林
林来了。」我说来了。我打了几句哈哈就没话说了。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小表弟在一旁跟人干四角。许久,我说:「我姐呢?不说十一回来的吗?」

  老太太说:「没有,部队临时有事儿,给召回去了。这都快一年了,连个人
影儿都没见着。」

  我说:「哦。」我想说「我也挺想她的」,又觉得这样说未免有抄袭电视剧
的嫌疑,就生生打住了。「那——」我环顾了下四周,茂盛的葡萄藤依旧遮天蔽
日,「那我走了。」

  老太太又起身:「就在这儿玩呗,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这儿脱不开身,宏峰,
给你哥拿水果!」

  陆宏峰吸了吸鼻涕,愣了愣,才朝屋里奔去。我赶忙撤了出来。

  陆永平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两弟两妹。据姥爷说,他父亲去得早,他母亲
又担不上事,陆永平不得不早早辍学,给家里挣工分。有次大雪纷飞,家里没了
煤,十四岁的陆永平拉着一板车煤跑了二三十里地。这一来回就是一天一夜,路
上除了窝窝头和冷水,便是大地苍茫和北风呼啸。「这娃得受多大苦啊。」姥爷
说着叹了口气。这事爷爷也讲过,不过已经变成了纯粹的励志小故事。总之,陆
永平就是长兄为父的绝佳典范,他父亲过世时最小的妹妹才刚断奶。当然这类事
我一向不放在眼里,总觉得难脱编出来教训小孩的嫌疑。

  刚蹬上车,就在胡同口碰上了张凤棠。她骑得,正是那辆女式小踏板,从遮
阳帽到纱巾,把自己裹得像个阿拉伯酋长。以至于当她停车鸣笛时,我都没反应
过来。她问我干啥去。我楞了好一会,才说回家。她说这么急啊。我说哦。她说
好不容易来一次,就回来嘛。神使鬼差地,我就跟她回了家。

  看张凤棠进来,她婆婆说:「回来了。」张凤棠嗯了一声,又似乎没有,反
正她一溜烟就骑了进去。她婆婆抱着小孩起身,一边颠着,一边学着小孩的口吻:
「小毛孩,回家咯。」经过门口时她对我点了点头:「林林你玩儿,我到那院一
趟,孩儿他妈也该回来了。」

  等张凤棠停好车出来,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在张凤棠招呼下,我进了客厅。陆宏峰手里攥着个苹果,看见我就递了过来。

  「小宏峰真是懂事儿了,」张凤棠摸摸他的头,转瞬声调却提升了八度:
「鼻涕擤干净去!说过你多少次!吸溜来吸溜去,恶心不恶心!」评剧世家的孩
子难免要受些训练,据母亲说张凤棠早年还跟过几年戏班子。她天生高亮的嗓音
在跌宕起伏间像只穿梭云间的鹞子。不等她扬起巴掌,陆宏峰哧溜一下就没了影。

  「林林真是稀客啊。」张凤棠摘掉墨镜。

  「我姐不是回来了吗?」

  「哪那么容易,部队有事儿。」

  「哦。挺想她的。」

  「哟,你嘴真甜,以前咋看不出来?」

  我没话说了,就咬了口苹果。张凤棠卸下阿拉伯人的装备,再现清凉本色。

  「坐啊。」她说。

  犹豫了下,我还是缓缓坐下,腿绷得笔直:「我姨夫呢?」

  「我说啥来着,还真是跟你姨夫亲呀。」张凤棠翘起二郎腿,绸裤的黑褶子
像朵陡然盛开的花。

  我又猛啃两口,强压下把苹果扔她脸上的冲动。

  张凤棠却又继续:「谁知道他死哪儿去了。」她轻晃着腿,殷红的指甲透过
肉色短丝袜闪着模糊的光。突然,她身子倾向我,压低声音:「说不定上你家了
呢。」

  我腾地起身,却忍不住咧了咧嘴。

  张凤棠笑着问:「咋了?」

  居高临下地扫了眼那白生生的胸口,我把脸撇向窗外:「上个厕所。」

  那天张凤棠死活要留我吃饭。我百般推辞,她就拉长了脸。真是没有办法。
几个凉菜,熬了点小米粥。陆宏峰人中通红,让我烦躁莫名。张凤棠问她的手艺
比起母亲来如何,我支吾了半晌。她就给了我一肘子,说:「到底是妈亲啊。」

  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陆宏峰似要起身,张凤棠踢了他一脚。我
抬头瞥了眼日光灯,总觉得这灯光耀眼得有点夸张。随着那经典的脚步声渐渐逼
近,门帘撩起。

  张凤棠问:「哪儿去了你?」

  陆永平说:「管逑多。」

  张凤棠扫了我一眼:「你亲外甥问呢,我才懒得管你。」

  陆永平这才发现了我,不无惊讶:「小林来了啊,啥事儿?」

  我放下筷子,又拿了起来,转过身:「还以为我姐回来了呢。」

  陆永平瘫在沙发上,脖子上挂个绷带,左胳膊套在里面。我也不无惊讶,甚
至眼皮都跳了起来。没由来地,插在裤兜里捏住刀柄的手索索发抖。关于表姐,
陆永平重复了一遍他的家人对我说过的话,然后问:「你来这儿你妈知道不?」
说着他就起身走向电话机。

  张凤棠冷笑两声:「看你姨夫多积极。」

  我忙说:「不用,我妈知道。」

  陆永平放下电话,说知道就好。张凤棠又笑起来,脸都红彤彤的。陆永平也
跟着呵呵两声,在饭桌上坐下:「咋,没我饭?」

  张凤棠板着脸:「谁知道你吃了没?」

  陆永平抬了抬胳膊:「拆鸡巴个石膏拆到现在,我哪来的功夫吃饭?」

  「哟,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大功臣呢。」

  陆永平不搭茬,操起筷子夹了块黄瓜,嘎嘣脆响中环顾了下四周:「小宏峰
呢?」

  我忍不住问陆永平胳膊咋回事。张凤棠柳眉都挑了起来:「你不知道?」我
摇了摇头。她就笑了起来,足足有半分钟。在陆永平连「嘿」几次后她才止住笑:
「你姨夫多厉害,打个架从人家里撵到……」

  陆永平突然起身,张凤棠顿时闭了嘴,又深呼了口气:「坐下,我给你盛粥
去。」

  张凤棠一走,气氛有些冷清。我感到手软绵绵的,像抹了滑石粉,筷子都有
点握不紧。接连夹掉两次菜后,陆永平问我怎么了。我埋头喝粥,没吭声。他说:
「这就对了,以后没事儿多往家里跑跑。亲戚孩子这么多,姨夫最服的还不就是
你。」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抬头又瞥了眼日光灯,它确实有些耀眼了。后来陆永平开了瓶白酒,我也
喝了罐啤酒。只觉得头顶耀眼的光惨白得如同定格的闪光灯,而这记忆的一帧也
像被谁偷偷扯出爆了光。

  可能是收拾碗筷时,也可能是饭后闲聊,在抱怨我们喝酒后,张凤棠说:
「看你姨夫,现在多干净,赶上在羊毛衫厂那会儿了。呲牙让你亲外甥瞅瞅。」

  陆永平刷地红了脸——当然也可能是酒精作用,脸本来就是红的——却又笑
了笑:「你姨废话忒多,也不知道是哪儿痒痒了。」

  张凤棠说:「咋,又想借酒发疯,来啊。」

  陆永平点上一支烟:「当孩子面儿不跟你一般见识。」

  张凤棠哼道:「瞧你德性,你那点事儿我只是懒得说。」

  陆永平咚的一拍桌子,却又压下声音:「你自己干净?」

  或许打了个招呼——当然,也可能没有——我站起来就往门外走。陆永平说:
「急个屁,再玩会儿呗。宏峰?小屄蛋子儿跑哪儿去啦?」

  张凤棠像挺机关枪:「你鸡巴嘴不能干净点,妈个屄的。」

  陆永平摇摇头:「不跟你一般见识。」完了又拉住我:「姨夫送你。」我甩
开手,说有车。张凤棠冷笑:「看你姨夫,真跟亲儿子似的,多积极。」陆永平
没吭声。我回头的一瞬间,他似乎伸手点了点张凤棠。刚出去,屋里就炸开了锅。
陆永平说:「早知道上次阉了乔晓军,给鸡巴塞你屄嘴里,看你还逼逼不逼逼?」
张凤棠尖叫着,骂陆永平混蛋。一阵噼里啪啦、鬼哭狼嚎。我推上车就往门外走。

  在胡同口我见到了陆宏峰。他在路灯下干着四角,孤零零的。我在旁边看了
会儿,最后说:「宏峰,我走了。」他嗯了一声,头都没抬。

  回到家里母亲已静候多时,问我去哪儿了。我应付过去。她抱怨说钥匙也没
带,幸亏隔壁院有人。我置若罔闻地进了厕所,掏出弹簧刀时大腿钻心地痛。至
今我记得在橘黄色的灯光下,那戳出寸许的刀锋如一片薄冰,隐隐透着丝血腥味,
却给人一种绵软的错觉。

       ********************

  电影一开场我就猛找一通,硬是不见王伟超。由于男女分坐,忽明忽暗中更
是连邴婕的影儿都瞅不着。问了下三班的几个呆逼,他们都不知情。事实上能在
前仰后合中对我摇摇头就已经够难为他们了。幕布扯在墙上,起风时电影中的人
物就跟害了羊癫疯一样抖个不停。各色声音从空洞的音箱中飘出,再越发空洞地
扩散至校园上空。遇到低音时,就像老天爷在打雷。然而,所有人都那样兴高采
烈。大概自小学三年级起,学校就开始定期放映露天电影。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
了中学时代。印象中除了少数几部儿童题材,大都是些香港武侠片,像邵氏啦、
胡金铨啦、徐克啦。偶尔一闪而过的暧昧镜头总能让下面黑压压的脑袋轰然大笑。
我最喜欢的自然是《新龙门客栈》,其次当属《大话西游》。那个国庆节过后的
周四晚上放的就是《月光宝盒》。在至尊宝被火烧鸡鸡引起的全场哄笑中,我悄
悄退了场。

  初中部教学区万籁俱静,操场上的喧闹模糊而圆润,像是来自地下的某种神
秘仪式。黑咕隆咚中偶有几扇窗溜出一线微光,给落叶松抹上了一盏金色塔顶。
一种隐秘的委屈突然从心底升起,几乎下意识地,我隐去了脚步声。三班教室黑
灯瞎火。我踏上走廊,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一趟,才惊觉身旁的楼梯口有人。这
让我险些叫出声来,对方似乎也吓得不轻。然而我立马发现那是两个人。他们原
本抱在一起,此时迅速分开,每人手里还提着一条板凳。我吸了吸鼻子,就放了
个响屁。的确是响屁,在这样的秋夜脆生生的,有点吓人。

  「严林?」王伟超的声音一如既往,但那丝颤抖逃不出我的耳朵。邴婕一动
不动。我也一动不动。我竟然毫不惊讶。「你个逼放屁了?」他笑着朝我走来。
模糊的黑暗中我飞起一脚。王伟超连退几步,踉跄倒地,却连声像样的惨叫都没
有发出。简直不可理喻。刚要蹿上去,邴婕拦住了我,确切说是死死抱住了我,
她带着哭腔:「不是这样的,严林。」这和傻逼言情剧一模一样的情节令我作呕。
而那窜入鼻间的清香、拂人脸庞的柔丝更是让我恶心。摆脱开邴婕我只用了俩字
——「婊子」。她后退两步,靠着墙,已经哭出声来。

  王伟超说:「你他妈再骂一句试试?」

  我一字一顿,对着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婊子。」

  回家路上母亲一言不发,连往常聒噪不已的青蛙都销声匿迹。只有身下的破
车尚在兀自呻吟,让我愈加怨愤难当。母亲进来时,我们已经在政教处站了一个
多小时。指针滴答滴答地爬过心坎,我脊梁挺得笔直,余光却始终摆脱不了身旁
的王伟超。我总忍不住跳将起来,再抡他几拳。

  母亲如一缕清风,携来一片微凉的夜空。她和执勤老师说了几句,便朝我们
走来。先是看了看王伟超——她甚至摸了摸他的脸,细声叮嘱一番,就让他走了。
然后她转向我,就那么盯着,也不说话。我低着头,一颗心在聚焦的窒息中似要
炸开。好在执勤老师上前劝说,母亲方就此作罢。她瞥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她
在前,我在后。她脚步似飞,我也只能亦步亦趋。直到后来骑上车,驶上环城路,
两人都没说一句话。在村西桥上,母亲兀地停了下来,干裂的嗓音蔓延至整个夜
空:「打什么架?啊?打什么架?真是越长越出息了你!」我僵硬地倚在桥头,
摩挲着石狮子,肿胀的目光飘忽不定。月亮趴在水面上,瘦得令人惊讶,简直像
一弯挂肉的铁钩。我不由多瞧了两眼。当一缕风拂过,水面荡起破碎的波纹时,
那弯铁钩便死死勾住心底,微漾间竟有一种快意扩散开来。良久母亲重又骑上车,
我缓缓跟了上去。

  到家洗漱完毕,刚要进自己房间,母亲叫住了我。至今我记得灯光下那微颤
的睫毛和浓郁的煮鸡蛋香味。我抬起眼皮,她就说:「看什么看,还有脸了?」
我垂下眼皮,她又说:「低什么头,认罪伏法呢?」

  按摩完毕,母亲就出了厨房。她边走边说:「切了点土豆片,自己敷上。」

  可喜可贺,和王伟超干架后没几天,我就迎来了第二架。虽然从小身体素质
好,但我很少与人冲突。然而那天,请原谅——我从未见过那么亮的光头,又淌
着汗水,与太阳遥相呼应,晃得人头晕眼花。于是我就推了他一把。我想告诉他
即便是高中生,也不应该剃这样的光头。他貌似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不仅反推回
来,还指着我说:「肏你妈屄!婊子养的。」于是我来了两拳,又跺了两脚。他
就趴到了地上。时值晌午,篮球场像块盖玻片,不远处的食堂人声鼎沸。我刚想
招呼大家继续走,脑后就盖来一板砖。于是我就不知东南西北了。

  在医务室紧急处理一下,我被送到了校外诊所。刚缝完针母亲就赶来了。她
发丝轻垂,汗如雨下,砸到我身上简直振聋发聩。在我茫然的目光中,她使劲捏
着我的手叫着「林林」。实在太过使劲,我只好答应了一声。她总算松了口气。

  据说板砖最容易把人搞成脑震荡,而后者的一种临床表现就是痴呆。接下来
就是输液,我斜靠在床上,感觉一个脑袋有两个大。情不自禁地,我就想到了被
人开瓢的地中海。进而我想到,老天爷貌似搞错了,要说开瓢,再没有比那个光
头更合适的了。

  母亲咨询过医生后就平静了许多,虽然还捏着我的手,但她说:「好了再跟
你算账。」说这话时她手心都是汗,丰满的胸部把衬衣撑开一条缝,似有股热气
从中溢出,持续地冲击着我的脑门。我赶紧闭上了眼。在气态的酒精海洋中,伤
口随着母亲的脉搏轻轻跳动。后来就不跳了。再后来伤口又跳了起来,隐隐作痛。
我睁开眼时发现下体直撅撅的。输液室的门轻掩。也不知哪来的风,窗帘四下飞
舞。母亲就坐在窗外,与陈老师闲聊着,声音轻柔却清晰。起初她们说着工资待
遇,后来就谈到了地中海。陈老师像是憋不住笑:「乔晓军回来啦!戴了顶帽子,
但那个头似乎大了一圈儿。」母亲呸了她一声。陈老师说:「真的,照这个头的
规模,地中海这个词儿怕是不够气派了以后。」如你所见,说着她就吃吃地笑了
起来,却没听到母亲任何响动。

  我刚要喊母亲换药,陈老师压低声音:「哎,你说就陆永平不倒翁样儿的货,
下起手来倒挺黑的嗨,给人揍成那样。以前我还觉得你这姐夫除了有点矮,秃了
点,还勉强能看,现在咋瞅咋猥琐。」

  母亲面无表情:「噢,妹妹果然品味独特。」透过玻璃我能看到母亲低着头,
脑后乌亮的发髻一丝不苟,纤尘不染。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老师攀上母亲肩头,声音更低了:「……我品味?咦,
我看陆永平那小眼放着精光,在学校闹这么一出,不会真打你主意吧?」

  「说啥呢,你个死婆娘,」母亲声音紧绷:「这种玩笑,能随便乱开?」我
搞不懂她是否真生气了。

  「换药!」我梗着脖子朝外面喊了一嗓子。也许是用力过猛,轰隆一声响,
脑袋似要炸裂。

  那个傍晚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闷声不吭。母亲则不时回头甩出只言片语。她
说:「你小舅妈下午来过了,还有赵老师,你瞧赵老师对你多好,别老跟人过不
去。」她说:「你饿不饿,想吃点啥?」她说:「有些帐等好了再给你算,趁还
能乐呵偷着乐呵去吧。」

  然而晚饭时,神使鬼差地,我就提到了地中海。我说:「听说乔晓军也给人
开了瓢,他脑袋不知好了没?」

  母亲正给我盛着鱼汤,眼都没抬:「你知道的倒挺多。」

  我敲着筷子:「这谁不知道啊,荤段子满天飞,早传开了都。」

  母亲把鱼汤递给我,没有说话。等她给自己盛好汤坐下来时,终于开口了:
「有些事儿本想过段时间再说,瞧这情形还是趁这当儿掰清楚得了。都这时候了,
严林你就一门心思放到书本上,别老钻那些乱七八糟的。」

  我抬起头:「啥乱七八糟的?」

  母亲说:「你自己清楚。」

  我一字一顿:「我不清楚。」

  母亲放下勺子:「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清楚了吧?」我看了她一眼,低
头不再吭声。而母亲还在继续:「不止一个老师提醒过我了。还有上次跟王伟超
打架,也是因为这个吧?」

  「你烦不烦,别以为我啥都不知道。」稍显幼稚的嗓门没有想像中愤怒,我
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或许,终究难免归咎于底气不足。

  「行啊,那你说你都知道啥?」母亲抬起头,诧异地望着我。

  「害我家那个老王八蛋,我饶不了他。」话毕,我埋头把鱼汤喝得一干二净。
饭桌上静悄悄的,只有我的头在呼呼膨胀。然而费力地晃了晃脑袋,它已经有两
层楼那么高。

       ********************

  至今我不再吃糖油煎饼,该不良习惯一度让陈瑶十分惊讶,她无法容忍我对
家乡特产这种「不近人情的否定」。软硬兼施均未奏效后,她断定我「这种男的」
靠不住。她摇头晃脑道:「试问,你怎敢奢望一个背叛家乡土特的人有一天不会
背叛你呢?」说这话时,她娇嫩的乳房正绽放在大学城宾馆廉价而局促的空气中。
我没有回答她,而是冲向了卫生间。当油腻的糖糊从口中喷薄而出时,外面响起
肆意的大笑。

  再见陆永平是两个星期后。记得那天他进来时,我正在吃糖油煎饼。我真是
饿坏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个。随着那油炸的甜蜜滚入胃里,我总算抓住了点什
么。陆永平倚着门,左胳膊依然绑着个绷带,黑幽幽的影子斜戳在墙上。他连咳
了好几声,像是要在村民大会上发言。遗憾的是什么都没说出来。直到我端起搪
瓷缸,陆永平才开口。他笑着说:「走,外边儿去啊,姨夫请客。」

  我捏起一个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两袋方便面。那是本地产的清
真面,当时刚流行酱包,吃起来挺新鲜。搪瓷缸我也记忆犹新,屎黄色,侧身印
着小熊猫吃竹笋,手柄处有一行红字:教师节快乐!

  我扭过脸,盯着陆永平。他穿着一条黑色长裤,上身一件白衬衣,扣子掉了
两颗,露出黑毛环绕的肚脐像个山野洞窟。我想对他说「滚蛋」,但随食物残渣
喷射而出的却是「呱呱」。其实也不是「呱呱」,更像一个闷屁或者脖颈折断的
声音。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效果好多了。陆永平笑了笑,张张
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衬着橘黄色的木门,他肥胖的脸膛通红,油光闪闪,像是
在烧红的铁块上泼了一勺桐油。我扭身揭起搪瓷盖子,混着榨菜味的热气升腾而
起。在惨白的灯光下,我似乎听到了铁块上溅起的「呲呲」声。

  「你头咋回事儿?」陆永平笑眯眯的。我没搭理他,又捏起一个煎饼。「现
在不要紧了吧?」陆永平干笑着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真的是矮凳,矮人,很矮,
相当矮,以至于他需要仰起脸来看我。于是他就仰起了脸:「泡面最好不要吃,
还有这油炸食品。特别是你这种情况。」他指了指脑袋:「对伤口不好。」

  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面汤一饮而尽。味道不错,就是有点咸了。

  「学校的事儿你都知道了?你说你——哎,都是姨夫的错,姨夫不该把事闹
得那么大,让你妈不好做人,」陆永平摇摇头,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可以说
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责任,咋办随你说。」他上身挺得笔直,两手搭拢在膝上,
看起来像个憨厚的和尚。轻叹口气,他又继续道:「有啥委屈别憋着,你这样,
我和你妈都不好受。」

  一下子我像掉进了火炉里,不由腾地站起来,对着陆永平就是一脚。他两臂
前伸,晃了几晃,终究还是应声倒地。我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
爬满黑毛的大肚皮闪耀着奇怪的光,让人心里一阵麻痒。陆永平腆着肚子也不说
话,半晌才夸张地哎呦一声,缓缓爬了起来。他边拍屁股边嘟囔:「啥狗脾气,
姨夫可没坏意思,你别老往歪处想。」他弯腰扶起凳子,又说:「姨夫保证下不
为例。」

  「快滚。」我脸红脖子粗,声音却低沉得像把矬子。

  「我和你妈,真的啥事儿没有,」陆永平像是没有听见,兀自把矮凳往后挪
了挪,重又坐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妈在你心里份量重。」

  我脸上登时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厨房环视一圈后定格到了门外。我觉
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就张了张嘴。我说——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很正常,真的正常啊小林。谁没年轻过啊,青春期嘛,我像你这么大的
时候,那也是……」陆永平支吾半晌没了音。

  搪瓷缸滚烫,于是我又把它放回了桌上。

  银色的院子像张豆腐皮,被竹门帘切成条条细带。我瞅了一会儿,觉得眼都
要花了,只好坐了下来。我咬了口油煎。

  「小林?」

  我又咬了口油煎,胳膊支在桌楞上,总算踏实了点。

  「宏峰他奶奶那时候也是……啊,那叫一个俊,自然——不如凤兰,不如你
妈。但在我眼里,别看崽子一大溜了都,在我眼里……」陆永平磕磕巴巴,欲言
又止。我忍不住瞟了一眼。他低着头,秃顶的脑门亮晶晶的。「姨夫早早没了爹,
寡妇门前是非多嘛,你也知道。」他抬起头,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笑。完
了又从兜里摸了支烟,拍拍我,要火机。我甩开他的手。他起身在灶上点着,喷
了两口烟,又指指我的脑袋。我愣愣地看着,一时有些恍惚。老实说,我无法想
象陆永平他妈年轻时怎么个俊俏法。「你委屈我知道,姨夫太能理解了。」他摆
摆手,转身走了出去。

  陆永平站在斜阳下,岔着腿,像被什么硬拽到那儿似的。不一会儿,他又走
了进来。「那会儿老五——」他在矮凳上坐下,扬扬脸,「就宏峰他小姑,还没
断奶,他奶奶就每天垂着个奶子在眼前晃。那会儿生活条件太差,家里又穷,姨
夫瘦得跟草鸡似的,整天就计较着一个事儿,就是,咋填饱肚子。白面馍都是弟
弟妹妹吃,我从没吃过。别说白面馍了,有窝窝头就不错了。所以说啊,你们现
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陆永平笑了笑,跟刀割似的。我低头瞅着手里的半个
煎饼,突然就渴得要命。

  「这吃个奶也是事儿,老四三岁多了,看见妹妹吃,也要抢,不给吃就哭。
他奶也没法子啊,熬不过就让他啜两口,这一啜老三又不乐意了。这屄蛋子儿七
八岁了都,我就上去揍他,不等巴掌落下他就哭,这一哭我妈也跟着哭。后来她
干脆往碗里挤两嘴,谁喝着就喝着。」陆永平叹口气,掐灭烟头,依旧垂着脑袋。

  「有次我给公社割猪草回来,一眼就瞥到灶台上的奶。也就个碗底吧,但那
个香啊,满屋子都是那个味儿。我没忍住,端起碗就是咕咚一声,啊,完了又把
碗底舔得干干净净。他奶从里屋出来正好瞅见。」陆永平顿了顿,接着说:「我
哪还有脸啊,转身就跑了出去。这一跑就是老远,深更半夜才回了家。他奶倒跟
没事儿人一样,从没提过这茬。后来碗里的奶明显多了,我却再没碰过。」

  那天的空气海绵般饥渴,搞得人嗓子里直冒火。时不时地,我就要瞥一眼水
龙头。

  「其实也偷尝过两次,没敢多喝吧,宁肯最后倒掉。」陆永平笑笑,抹了把
脸。他声音明晃晃的,让我想起月下的梧桐叶子。「老三老四也就闹个古怪,后
来都不喝了。我看那个大奶子晃来晃去,说实话,这么多年,从小到大这么多年,
第一次心里发痒。痒到……痒到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唉,就这么有天晚上我偷
偷摸上他奶的床,去喝奶,她就假装不知道。我还自作聪明了好一阵。这事儿一
发不可收拾,直到有次她说,小平啊,你这样老五就不够了。我又羞又急,就说,
老臭包能喝,我为啥不能喝。他奶就不说话了。你想这奶能有多少,这么连着几
次,哪还有啊。老五吸不出奶,哇哇哭。他奶哭,我也哭。」说着陆永平撇过脸
——或许是盯着门外——半晌没吭声。

  周遭静得有点夸张,我只好轻咳了两声。陆永平却不为所动。在我犹豫着要
不要起身喝口水时,他终于把脸拿了回来。

  「后来,」他说,「后来……」语调一转,他突然拍拍我:「你还听不听?」

  我不置可否。

  「那——给姨夫倒点水去。」

  我觉得脑袋胀得快要爆烈,搪瓷缸晃动着,此种局面让我显得十分被动,我
觉得自己应该愤怒,腿却软得根本无法动弹。陆永平手里已经捏了个油煎,他瞥
我一眼,自行倒了杯开水。就接在搪瓷缸里,很快泛起一层油花。陆永平油煎下
肚才开了口。他说:「真鸡巴烫。」

  「后来……后来……说到哪儿了?后来我忍了几天,心里又开始发痒。最后
还是摸他奶床上了,一个礼拜啜一次吧,有时候就干含着,也不吸。他奶再没提
过这茬。当然男女那点事儿我早懂了。老臭包到家里送白面我又不是没碰到过,
傻子都知道他图个啥。」说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于是水汽就哈在他脑门上,使
后者愈加闪亮。我不由把搪瓷缸晃得更快了。

  陆永平却不再说话。他放下杯子,瞅瞅我。

  我撇开了头。水汽袅袅,裹着丝榨菜味,拂在脸上油乎乎的。我忍不住喝了
一口,烫得差点把搪瓷缸扔掉。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舌头都熟了。我不得不把它
吐出来,像狗那样哈着气。

  就在这时,陆永平的声音再次响起:「后来不知不觉就跟他奶奶有了那事儿。
就是那事儿。很自然,我也不知道该咋说,她连反抗都没有。刚开始怕怀上,提
心吊胆,呵呵,后来计划生育搞下来,全村结扎,妈个屄的,连寡妇都没放过。
这倒方便了我,几乎每天都要折腾,直到厂里送我去读夜校。」说这话时他始终
低着头,那张肥脸埋在阴影中,秃顶上的汗水汹涌得如同十月的大雨。我愣了好
一会儿,轻轻地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却咚得一声巨响。缸里的热水跃出来,溅在
脸上,丝丝冰凉。

  好一阵没人说话。这不是个好现象。无论如何,总要有人说点什么。于是我
就张了张嘴,感到嗓子眼里卧了条蛇。陆永平扫了我一眼,又垂下了头。他说了
声唉。于是窗外就刮起了风,梧桐的沙沙低语也爬了进来。

  半晌,陆永平抬起头——他已经挺直腰杆,衔上了一支烟——死死盯着我。
那样的目光我至今难忘,像水泥钉钻进墙里时边缘脱落的灰渣。他张张嘴,又把
烟夹到手里:「这事儿姨夫只给你说过,可不许乱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
好又拈起了一只油煎。

  「以前姨夫给你说的——」陆永平把烟衔到嘴里。

  「啥?」我飞快地鼓动腮帮子。

  他咬着过滤嘴,摸了摸口袋,再次把烟拿回手里:「想不想搞你妈?」他瓮
声瓮气的,肚子涌出一袭明亮的波浪,看起来无比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踹一脚。
于是我就踹了一脚。我感到头发都竖了起来。陆永平倒地的动作和刚才并无二致,
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但他轻蔑一笑便把我从错置的时空中揪了出来:
「你跟我差不多,就是没我的胆罢了。」我怒视着他,嗓子眼干得似要冒出团火
来。

         第八章

  奶奶是个忧伤的人。对她而言,如果整个九八年尚能有一件好事,大概就是
天上掉下个表亲戚。这样说,她老人家肯定会白我一眼:「亲戚就该多走动,来
往多自然就熟稔了,毕竟血浓于水嘛。」

  奶奶的表姨比她还要小几岁,刚从北京回来。按她闺女的说法,这位表姨屁
股还没坐稳就开始念叨她的外甥女,非要接奶奶过去住几天不可。爷爷自然一块
去。奶奶的这位远房表妹看起来四十出头,印象中有点肥,硕大的屁股能把套裙
撑得裂开。她丈夫理所当然是个瘦猴,戴个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据母亲说此
人曾是我们学校老师,还教过我地理。但我死活想不起来。走那天老姨来接得人。

  是的,一辆黑色雅阁,车身锃亮,它就停在隔壁院门口,牛逼闪闪。临走时,
奶奶却不忘唉声叹气,「这钱啊,不知啥时能还。」果然,她老还是提到了养猪
场,「咱猪场说是租,其实就是借嘛,要不,街坊邻居又该说闲话了。」这可都
是亲戚。说这话时,她老瞅瞅我,难得地笑了笑:「林林可不能光顾玩,啊,得
空帮你妈看着点家,该干些活儿了。」母亲跟老姨唠着嗑,我不由瞟了她一眼。
母亲不置可否,连声音都依旧波澜不惊。我吸了吸鼻子,不由好一阵恍惚。

  之后没几天,我记得头上都还没拆线,我们到平阳作中招应试能力测验。其
实也就是配合教育厅做个摸底,回报嘛,分给参与单位几个省重点高中免试指标。
与试人员丑名其曰「种子队」,囊括每班前十名,共八十人。原计划去三天,不
想临时有变,分成文理科分别测。第二天下午就让我们第一组先行打道回府了。
大巴车上远远能看到邴婕,同去时一样,她会时不时地扫我一眼。我老假装没看
见。到学校将近四点半,老师嘱咐我们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要照常上课。我到
车棚取了车,就往家里蹿。出校门时邴婕站在垂柳下,我弓起背,快速掠过。

  到家时,院子大门半敞。我刚要推门,却又停了下来。阳光猛烈得有点夸张,
把影子狠狠地按在铁板门上,口歪眼斜,狼狈不堪。我盯着它怔了半晌,胡同里
一片死寂,连只麻雀都没有。隔壁院大门紧锁,同样一片死寂。搞不好为什么,
我一颗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却又暗骂自己神经病。我甚至连母亲有没课都不知
道。然而就在下一秒,当瞥见停在院子里的烂嘉陵时,一袭巨大的阴影便迅猛地
掠过大脑沟壑。缓缓推开铁门,我腿都在发抖。阳光折在雨搭上,五光十色,炫
目得有些过分。屋内似乎有人,确切的说,是俩个人,他们在争执着什么,「差
不多得了,陆永平,别欺人太甚。」听不太清,但毫无疑问是母亲的声音,她似
有些不耐烦,一如既往地冷冰冰。

  「是是,我晓得。」此人当然是陆永平,他说:「这事儿确实是我做得不够
地道,你别急嘛。」陆永平只是笑,好一会,他又说:「乔秃头没再操蛋吧。」

  「少给我胡言乱语。」母亲声音清脆,冰凉彻骨:「别以为大家都像你一样
龌龊。」

  陆永平走后那个晚上,窗外月光如洗。我躺在床上,捋着青筋暴突地老二,
像条溺水的软体动物,在一次次地痉挛与战栗中,身体几近虚脱。然而,当那股
熟悉的杏仁味钻入鼻腔,湿漉漉的忧伤把我瞬间缠绕。恍惚间,我徜徉于母亲温
润怀抱,又仿佛坐在袒呈的膝头,那首百听不厌的「月亮牙儿,本姓张,骑着大
马去烧香;小马栓在梧桐树,大马栓在庙门上——」,莺声燕语,一遍又一遍萦
绕耳畔。母亲穿件碎花「的确良」白衬衫,柔软沁凉,当掺着槐花香的清风抚来,
衣角便飘动而起。一如八十年代初的绝大多数年轻女性,翻飞的衣角下毫无例外
是高挺的臀部,曲线毕露。那满是弹性的肉,暖烘烘的,几乎要溢到我的脸上。
脚蹬子里是条白色短丝袜——母亲喜欢白袜子——在黑绒面平底鞋的衬托下,更
是白得耀眼。

  我一把撕开衣襟,用手指戳了戳母亲蓬勃饱满的乳房,似欲表达不满,却一
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冲我笑笑,张了张嘴,俨然什么声音也没有。就是这样,母
亲怡然自若,一脸古怪。勐然间,她抱紧我的头,扯下白色「文胸」,那颗枣红
色乳头,就进了我嘴里。我急吼吼地啃着左首乳房,小手却攥住了另一只右乳,
甚至,我还用牙咬了咬妈妈头。她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摩挲我的头发,明眸皓齿,
笑靥如花。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母亲水灵了许多,修长莹白的脖颈,脸颊的一抹
红晕像是天空的晚霞,宁静而辽远。我的脑袋越来越沉重,渐渐阖上了双眼。这
就是一九九八年的初秋傍晚,真是不可思议。

  正如此刻,把自己撂到床上,我辗转反侧。打开录音机,立马又关上。竖起
耳朵,没有动静。再打开,再关上,再去听。反复几次后,我腾地从床上弹起,
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房间,我得去找水喝啊。然而,那阳光下逐渐拉长的黑影却蹑
手蹑脚,滑稽可笑。不到楼梯口,就听到了父母房间的说话声。

  「给我干嘛?」母亲声音冷冰冰的。

  「帮个忙,转交给你婆婆总行了吧?」

  「我不管!」

  「哪来那么多逑事儿。」

  「老实告诉你陆永平,以后少拿钱来恶心我。」随后母亲没了音。

  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玻璃上映着蓝天绿瓦,连前院的房子都倾斜着趴在
上面,像下一秒就要倒掉。窗帘半拉,母亲似乎侧卧着,陆永平就蹲在床边,突
兀得让人惊讶。

  「我叔现在是用钱大户,你也不容易不是?」

  「陆永平你啥意思?」

  「咳,哥说错话了,说错话了。我妹儿这犟劲儿真是天下无敌!」陆永平笑
呵呵的,一时没了声响。

  「起开,」母亲声音紧绷绷的:「贪赃枉法假公济私,谁也比不上你。」

  「大队那点破烂玩意儿放哪儿不是放?养猪场不也干空着?我看你这人民教
师经济头脑还不如我婶。」

  「那是,谁也没你会算计啊。」母亲接连几个深呼吸。

  「你说的对。」陆永平就那幺蹲着,握着母亲的胳膊肘,他说:「妹儿啊妹
儿,你就成全哥一次吧。」

  母亲抬高声音:「真你妈疯了,给我松开。」她的脚踏在床上,『咚』的一
声,说不出的空洞。

  陆永平叹口气:「别看哥嘴碎,那都是瞎碎,真到正经事儿上,笨得他妈的
不如猪。凤兰啊,这辈子哥都认了,娶了你姐这个泼妇。哥有时真是……」他脑
袋越垂越低,终于抵住了床沿,大手却攥紧了母亲胳膊。

  「混蛋,你快给我放开,」母亲扬了扬下巴,摆摆头,眼睛上似搭着条毛巾,
「你家的事儿咋也轮不到我来操心。」

  「哥给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以为我开玩笑?」陆永平猛地抬起头,声音提高
了八度:「那年哥第一次去你家,腊月二十四。大雪纷飞的,你在院子里压水,
穿着个花棉袄,小脸红嘟嘟的,俩麻花辫一甩一甩。咣地一下,哥就啥都不知道
了。」陆永平呼吸都急促起来,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连虎背熊腰都一抖一抖的。
我搞不懂他什幺意思。

  「关我屁事,放开!」母亲把脸撇过一边,毛巾让她的下巴显得越发小巧。
陆永平又蹲了一会儿,似乎等着母亲再说点什幺。遗憾的是她像睡着了一般,再
没任何动静。

  半晌,陆永平叹口气,撑着床沿站了起来,长长地哼了一声,似是有火车从
身上驶过。完了他又转过身来,矗立床头,望着窗外。再没人说话。我听得见院
子里的风声,叮铃铃的,像真是镀了层银。也不知过了多久,陆永平轻咳一声,
扭身摸上母亲的脸庞,叫了声凤兰。我从未听过那种声音,平滑而紧绷,就跟不
是他发出来的一样。瞬间我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

  「滚远点,」母亲似要挣扎着坐起来:「手拿开!」

  接着,陆永平像个大蛤蟆一样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在床侧跪了下来,低着
头,像个忏悔的和尚。说不好为什么,当母亲整个出现在眼前时我大吃一惊。那
份难得的平静瞬间四分五裂。一朵巨大的白云在窗户上浮动,我脑袋里嗡嗡作响。
母亲衣扣被嘣掉俩仨颗,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只有胸部尚在微微起伏。那簇簇秀
发缠绕着脸颊、脖颈、锁骨乃至乳房,也紧紧缠住了我的目光。陆永平伸手在母
亲额头轻抚了下,她立马扭过头,并猛踹了他一脚,冷冰冰地:「有病治病去!」

  陆永平「哎呀」一声,揉了揉腰,哀求道:「凤兰啊,不怕你笑话,哥这老
腰板真不行了。跟你姐办事,拿她当妹儿才能来点精气神儿,哥也遭罪不是。」

  母亲两手似无法动弹,像是没有听见。

  陆永平猛地起身,顺着脖颈去亲吻那轻扬着的脸颊。

  母亲撇头躲过去:「你松不松开?」

  「真是怕了你,」半晌,陆永平叹了口气:「放开可以,你别拿剪刀。」

  这时座钟响了,一连敲了五下。缓慢,低沉,悠长。待余音消散,母亲说:
「我脾气不好,你别惹毛了我。」屋里静得可怕,仿佛有一枚枚铁钉从她口中激
射而出,在凝固的空气中穿梭而过。我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喝水的。

  许久,陆永平说:「好好好。」他声音硬邦邦的,像嗓子眼别了根棍子,却
不见动静。

  母亲说:「快点松开!我还要吃饭。」

  陆永平没说话,仰头蹲在床沿。兀地,他一把抱住母亲大腿,嘴里发出一种
莫名其妙的呢喃。像是和尚念经,又像是婴儿撒娇。母亲似是急了,双腿舞动,
踢在床板上「咚咚」作响。猝不及防下,陆永平跌了个四仰八叉,这才抬起头:
「咋了嘛?」

  「真你妈有病!」停了一会,母亲说:「养猪场明天给我腾出来,听到没?」

  陆永平爬起来拍拍屁股,靠近床沿,就去扯母亲衣裤:「你又瞎想,林林只
是敏感,不想跟我这姨夫有啥牵连罢了。」

  「滚开,」母亲低吼道:「林林要出了事儿,我绝不会放过你。」

  「哎呀——」陆永平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我刚去过猪场,也没啥好动的。」
他坐直身体,又扭扭腰咕嘟了句:「钱你们又不要。」

  「陆永平!老这样咱就法庭上见!」

  「求你了,凤兰,帮哥了了这份心愿吧!」这厮果然走火入魔。紧接着,又
是床板踢响的声音,还有布帛的撕裂声以及母亲声嘶力竭的惊呼,似一枚枚重锤,
猛烈撞击着我的心脏,天崩地裂。

  那个永生难忘的傍晚,我像口闷钟,跌跌撞撞地冲向了自己房间。我清楚地
记得在那个十月的空气里,竟弥漫着一股焚烧麦秆的味道,我砰地关上门——太
过用力,连整座房子都在震动。我心急火燎地一阵翻箱倒柜,终于在床铺下摸到
那把弹簧刀,它竟裹在一条内裤里。我小心取出,凑到鼻尖嗅了嗅,冰冷依旧,
却挥发出一股浓烈的骚味。这无疑令人尴尬而恼火,但我还是别无选择地弹出了
刀刃。锵的一声,屋里一片亮堂,那瞬间射出的白光如一道暴戾的闪电,又似一
缕清爽的晚风。月光清凉如水,在地上浇出半扇纱窗。我早已大汗淋漓,之后,
肚子就叫了起来,喉咙里更是一片灼热,连脑后的伤口都在隐隐跳动。我从床上
跳了起来,攥紧刀柄。除了梧桐偶尔的沙沙低语,院子里没有任何响动。

  然而,刚开门我就看到了陆永平。他站在院子里,眼巴巴地望着我,那毛茸
茸的大肚子像个发光的葫芦,反射着一种隐秘的丛林力量。其时他两臂下垂,上
身前倾,脖子梗得老长,宛若一只扑了银粉的猩猩。我眼皮一下就跳了起来。至
今我记得那张脸——如同被月亮倾倒了一层火山灰,朦胧中只有一双小眼兀自闪
烁着,唯一有自主意识的大概就是微张的嘴巴,翕动着几个毫不连贯的拟声词。
我心里立马擂起鼓来,连掌心都一阵麻痒,脚步却没有任何停顿。从他身边经过
时,我感觉陆永平是尊雕塑。所有房间都黑灯瞎火,院子里银白一片,像老天爷
摁下的一张白板。我径直进了厨房。开了灯我便对着水管猛灌一通。橱柜里放着
多半盆糖油煎饼,应该是下午刚炸的。母亲很少搞这些油炸食品,总说不健康,
不过多亏了奶奶,从小到大这玩意儿我也没少吃。前两天她老人家打电话来,我
扯两句就要挂,她说让你妈炸点煎饼,可别忘了上供。多么奇怪,即便如此忧伤,
奶奶还是相信老天爷。

  我忘了那晚陆永平在院子站了多久。只记得在我狼吞虎咽时,右侧墙上老有
个巨大黑影在轻轻摇曳。他或许连屁都没放一个,又或许发出过几个拟声词,再
不就絮叨了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而我,只是埋头苦干。我太饿了,我急需能
量和氧气。我又咬了一口油煎,大汗涔涔中,褐色糖浆顺嘴而下,甚至淌到手上,
再滴落缸里。我觉得在这样的一个傍晚,腮帮子理应有使不完的劲,我把手指都
吮得干干净净。等我吐着舌头从搪瓷缸上抬起头,陆永平就进来了。

  说不好为什幺,当这个大肚皮再次暴露在灯光下时,我多少有些惊讶。我老
觉得屋里有两个陆永平,以至于不得不扭头确认了一番。这次他走到我身边才停
下来,单手撑墙,摆出一副西部牛仔的姿势,兴许还笑了笑。然而这些并不是重
点,重点是,我发现他居然穿着父亲的凉拖。于是我就蹿上去,一脚把他踹翻在
地,居高临下掐住了他的脖子,嘶吼着:「妈个屄的,谁让你动我家的东西!」
我搞不懂自己是说养猪场,还是拖鞋,抑或母亲。我只觉得满手油腻,恍若握着
一条狡猾的巨蟒。于是呲溜我就拽出兜里的弹簧刀,刀尖随着半只油煎,顺着颈
脖划过白色衣领,落到肥腻的大肚皮上,勐地戳了进去。陆永平脸更红了,却笑
得越发灿烂。于是我就又捅了一下,也不知道扎在哪儿。当腥稠的液体刹那间飙
射而出时,它湿漉漉地,像一朵娇艳绚丽的花。于是那道携裹着糖浆的气流,就
直冲脑门,堵在了嗓子眼。我松开手,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大口喘气。我感到浑
身黏糊糊的,像是被浇上了一层沥青。不远街口就有个卤肉作坊,幼年时我老爱
看人给猪拔毛,伴着皮开肉绽的爽快,猪的灵魂像是得到了一次洗礼。那晚月光
亮得吓人,我满手血污,坐在厨房门口椅子上,手捏半只油煎,我不时扬起脖子
啜上一口,再吞咽下去。空气中似浮动着一道野生动物的狂躁气息。

  搞不好为什么,陆永平倒地后,好半晌我才想起了母亲。父母卧室亮起橘色
的床头灯,透过窗帘的部分变成了粉红色,像一张一阖的昆虫复眼。偶尔一袭阴
影戳上窗帘,我心里的快意越发决绝。月光浇在树上,激起一缕清凉的风,连梧
桐的影子都流动起来。除此以外,天地之间再没任何声响。陆永平瘫在地上,咕
哩啰嗦的,像个话痨,声音若有若无,有一搭没一搭,他说:「你知道姨夫……
那次,跑到哪儿?」我没搭茬,也不再看他。「平河大坝上。那天也是……大月
亮,我在坝上躺……躺了好久。」陆永平的血不断渗出,他又指了指月亮,似乎
还想说点什么。就在这时,卧室传来母亲的声音。起先很朦胧,突然变得尖利,
然后她急吼吼地叫了声「陆永平」。声音很快低下来,却如同脚下的影子一样清
晰。我心里咯噔一下,月光似乎更亮了。

  靠近客厅,或许喝了太多水,我像只癫狂的气球,走起路来咣当作响。这让
我莫名羞愧,一瞬间连膀胱都要炸裂。我转身又溜出客厅,不到凤仙花丛就急不
可耐地掏出了老二,随着那道万有引力之虹奔腾而出,裤裆里发酵多时的杏仁味
也一并弥漫至月下。我嘴里叼着油煎,喉咙里忍不住咕咚了一声。那泡尿实在太
长了,长到我突然觉得头顶的月亮是老天爷的监视器,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尿
下去。

  转过身时,父母卧室响起散乱的噪音,像是老鼠爬过,又似指甲磨蹭在水泥
地上。母亲不时轻呼一声「你给我放开」,清晰却又朦胧。我又扭头扫了一眼月
亮——毫无疑问,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月亮。很快,噪音消失不见,
母亲轻声说:「林林?」真的很轻,轻得如同一根银针,直刺而来。我不由一个
趔趄,仿佛刚从梦中惊醒,又像一个濒死之人浮出水面。深吸口气,我捏捏油煎,
慢慢靠近卧室门口。首先看到的当然是门后的那幅挂历,却挡住了我的大部分视
线。我只好偏了偏脑袋。然后我就看到了一只乳房,圆润饱满,被橘色灯光抹了
层蛋清后又平摊在初秋的空气中。顶端的深色突起拉出一条夜的波纹,再悄悄蔓
延至肋下。小腹平坦而温暖,偶尔滑过几片斑驳的光影。母亲平躺着,两腿伸得
笔直,凉被斜搭在身上,却不能阻止那抹黑亮从阴影里肆溢而出。霎那间,一眼
熟悉的暗泉开始在心间跳跃,我不由屏住了呼吸。

  母亲的声音焦躁不安。伴着几丝吱咛,她又冷冰冰地补充一句:「快给我松
开。」说这话时,她一条腿蜷缩起来,另一条甚至离开床面凭空蹬了蹬。那么近,
脚趾纠结起又舒展开,在我心里涌出一朵热辣辣的水花。顺着大腿往上,掠过轻
抖着的胸脯,我一眼就看到了母亲的腋窝。稀疏的毛发卷曲而细长,隐隐分泌着
一丝委屈和慌乱。也就是此时,我才发现母亲两臂伸在脑后,被一条皮带缚在床
头栏杆上。那个木雕栏杆我记忆犹新,黄白相间,两侧飞舞着硕大的喜字,中间
盛开着几朵镂空的什么花。母亲的手腕暴露在阴影中,洁白得刺目。虽然早有准
备,我还是大吃一惊。刹那间连灯光都硬了几分。而等我看到母亲眼前蒙着一条
长毛巾时,一坨巨大的铅坠开始在胃里缓缓下沉。瞥了眼昏黄的床头灯,我感到
膀胱再次膨胀起来。接下来的事儿像是幻灯片。母亲似乎要挣扎着坐起来,橘色
的光笼罩着白嫩的臂膀和温润的脸颊。她轻咬嘴唇,像条翻塘的白鱼,乳房必然
会抖动,小腹也会起褶子,长腿会在扑腾中抖开凉被。于是沉闷的咚咚声中,凉
被顺着床沿徐徐滑落。

  我捏着油煎,慢慢走进父母卧室,像拍电影,我不大受得了这个。于是我半
蹲在床头,用那只干净的手掌轻抚着母亲的胳膊。好一会儿,母亲总算安静下来,
无声地喘息着。她两腿蜷缩,胯间大开。于是我看到了那抹在脑海中浮现过无数
次的软肉。茂密的森林下,肥厚的两片肉唇紧夹着偏向一侧,隐隐迸发出一道灰
蒙蒙的亮光。瞬间,橘色的空气都在颤动。我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转向客厅,再顺
着门缝溜进院子。除了模糊的一缕银色及躺在地上的陆永平,那里一无所有。但
我还是瞥了好几眼,仿佛真有什么人会突然从那儿蹦出来似的。我咬了口油煎,
又赶紧扔掉。我就那么蹲着,揪开了母亲脸上的毛巾。

  我听得见院子里的风声,叮铃铃的,清脆而欢快。母亲的整张脸出现在我面
前时,我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那神情我说不好,有些朦胧,但无疑红晕满面。
她朝着我侧过脸来,头部轻仰,雪白的脖颈如天鹅项般绷出一道哀伤的弧度,我
甚至能看到凝结其上的点点香汗。而那熟悉的眼眸微眯,一缕湿发贴着耳侧,俏
皮地打了个卷儿,朱唇却半张着,似有股热气流正不可抑制地奔腾而出。也许是
光线的缘故,母亲轻启的嘴给我一种说不的感觉,像是比往常红艳了许多,似乎
瞬间便有种可怕的声音沿唇角攀爬而出,在这个银白夜晚蔓延开来。我突然就一
阵眩晕。那些梦里的光景,那无限拉长的树影和绵绵不绝的吟叫,一切仿佛又近
在眼前。雾水朦胧的一汪暗泉里,是喜悦、还是慌乱,我也搞不懂。她就那么定
定望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久,母亲脸色从绯红到苍白,又从苍白变成通
红,她想伸出手抓住点什么,丰腴地身子略微朝上倾斜。我握住她的胳膊,感觉
冰冷透凉,就像是被冻住似的。这景象让人无比的生气和忿怒,却尤其夸张滑稽。
屋外月光如洗,晚风把窗户弄得沙沙作响。虽进初秋,天气依然炎热无比,但母
亲却浑身发抖。她嘴唇哆嗦,半晌,才沙哑地吐出俩字:「林林。」那声音听上
去都不像是她的。然而,我握着的手掌放松下来,却已把母亲的胳膊攥出个红圈。

  「疼,给妈松开。」母亲扬了扬下巴。两腿交叉,一动不动,只有小腹尚在
轻轻起伏。我则痴迷地盯着自己的脚——或许吧,谁知道呢,甚至嘴里的咀嚼都
停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摸上母亲身体,攥住了她的左乳。于是它就呈现出
各种形状。母亲啧了一声,却没有动作。我就俯下身去,滑过小腹,含住了另一
只乳房。母亲又啧了一声,摆正脸,说:「干嘛呢你?」我没有回答,而是索性
一手一只,揉搓几下后,挤到一起,快速抖动起来。那两抹嫣红像是白浪中凋零
的花。母亲咬咬嘴唇,说:「行了你。」她的声音就像被巨浪卷过。

  我总算停了下来,像老牛般喘了口气,又叫了声「妈!」便把大嘴压了下去。
一时屋里「吧砸」肆起,并隐隐伴着一种小孩撒娇似的哼唧。拖鞋掉在地上,啪
地脆响,在寂静的夜晚夸张得离谱。母亲终于哼了一声。她张张嘴,却什么也没
说出来,而是把脸撇向了一旁。那对抵在床尾的脚神经质地跳了跳,脚趾都纠结
起来。我伏在母亲身上,汗津津的右手便顺着细腻的脊沟一路向下,最后停在肥
硕的圆弧上。一片圆润的温热炙烤着手掌,我犹豫着是否该捏下去。于是我就摸
了摸,柔软,滑嫩——还有一张嘴!是的,两片厚嘴唇湿漉漉地滑过我的掌心,
简单粗暴却不容置疑。瞬间我就嗅到一股酸腥的味道,它穿过鼻腔,在大脑里一
圈圈地环绕,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我感到喉结滚动了一下。在脖颈处拱了好一
会儿,我一路向下,最后分开大白腿,埋首胯间。整个过程母亲一声不响,这下
却泄出丝低吟,紧接着是一道低沉的咆哮:「发什么疯你严林。」一时间地动山
摇。灯光把她的影子飞快地砸了过来。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油然而升,再被巨大的
心跳声碾至四面八方。我扫了眼面前的莹白胴体,简直喘不上气来。

  我试图静下心来,鼻子在肉隙间嗅了几下。混合碱性的臊腥气息扑鼻而来,
让我嗓子眼痒得厉害,像被猛然抛入了空旷的沙漠,连伤口都在粗砺的烦躁中跳
跃起来。老实说,这种画面我只在毛片中见过。此时此刻,舌尖那股令人血脉贲
张的浓郁酸咸味,就算有一把刀捅进心脏,恐怕也无法令我于痴迷中安静下来。
母亲扬了扬下巴,饱满的双唇轻颤几下,后来就没了音。在一片光怪陆离中,经
过漫长而无声地舔舐后,再吞咽下去。说不好为什么,这甚至让我获得了一种仪
式感。类似童年时无数个奇妙的夜晚,我偷偷起床,盘腿打坐,以期某种并不存
在的功力日益精进。然而我现在无疑具有了一种我无法否认的功力——谁也无法
否认。我像头拱白菜的猪,让母亲先是咬紧嘴唇,后又发出一阵嗬嗬的哈气声。
那种破碎而浓重的声音我至今难忘,像是在坎坷小路上崎岖而行,于颠簸的惊讶
中浮起一池愉悦的涟漪。还有母亲颤抖着的乳房——当她在吱咛中握紧拳头,欠
起身子时,就会掀起一袭淡薄的阴影,斜斜地切入黑暗,再消失不见。或许是为
了让乳房安分点,我绕过腿弯,重又攥住了它们。与此同时,我的脸堵在胯间,
把母亲整个下半身都拱了起来。于是大白腿便搭在我肩头,在身下沉闷而刺耳的
噪音中轻轻晃动。圆润而温暖的足弓蹭在我汗津津的背上,不时绷紧的弧度像朵
被迫绽放的花。橘色灯光让人恍若置身烤箱内部,那片粗砺的朦胧似是化不开的
热气。而母亲,则是一块沁凉的软玉,周身涣散的白光都透着股凉意。她脸扭在
一旁,裹满汗水的头发垂在肩头,湿漉漉地摩挲着锁骨。

  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摇了摇头,说着「别别别」,却夹紧了我的脑袋。在
一声悠长的叹息中,她小腹挺了挺,长腿无力地摊开,在床铺上击出沉闷的声响。
我发现即便到了秋天,人们还是爱出汗。每个人都大汗淋漓,真是不可思议。其
次我发现母亲的内裤掉在地上,就在我脚下。它并没有泛出什么光,却散发着浓
烈的腥臊味。甜蜜得令人窒息。于是我起身开了灯。就那一瞬间,我还是瞥了母
亲一眼。她白晃晃的肉体泛着水光,脆生生地:「开什么灯!」于是我又关了灯。

  我重新朝卧室瞄了瞄,把满手油腻和血水都蹭在了挂历上。接下来我又洗了
洗手,撒了泡尿,老二硬邦邦的,过了好久才尿了出来。月亮更高了,周遭愈加
寂静。回来时,母亲问:「啥味儿,你是不是吃东西了?」我隐在阴影中,没有
吭声。母亲又说:「不行,手疼,你快给我解开。」我扭头盯着母亲,还是没有
吭声。母亲叫了声「林林。」,我才如梦方醒地抹把脸,转身靠近母亲。母亲蹬
了蹬腿:「快点,妈还没吃饭呢。」我攥住她的手,捏了捏。母亲啧了一声:
「真的疼,胳膊都快断了。」我就又摸了摸母亲的胳膊,像真怕它们会断掉似的。
我觉得每一口呼吸都那么沉重。从鼻间滚出,再砸到裸露的赤脚上。于是脚也变
得沉重起来。离母亲那么近,一股莫名味道随着热哄哄的气流直扑而来。我扫了
眼床头灯,白惨惨晃人眼睛,于是我又把它关掉,脱掉了裤子。刚才进来的时侯
我并没有脱裤子,因为那有失体统。

  老二软了又硬,硬了又软。地面冰凉。一袭黑影掠过,我掰开了母亲的大腿。
「干嘛你严林,」明晃晃的月色下,母亲浓眉紧蹙,朱唇轻启,嘴巴张成一个半
圆,似要惊叫出来。一刹那,我以为她会叫喊,母亲却只发出一声猫儿似的低吟。

  我只好看了母亲一眼。她像只从天而降的白羊,让我大吃一惊。我瞥了眼窗
外,月亮像面巨鼓。不知何时一缕月光溜进来,淡淡地瘫在红内裤上。于是我低
头捡起了内裤,把它放到床头后。我不知该做点什么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
希望能来个原地纵跳。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时间很长,又很短,谁知道呢。一
只手在大腿内侧一阵摩挲后,我重又掰开了它。

  母亲啧了一声:「真的快饿死了。」我又不得不看了一眼,然后就有一块大
石头压到了胸口。在阴影下我也瞧得真真切切。浓密的阴毛肆意铺张着,两片肥
厚的肉唇像被迫展开的蝴蝶翅膀,其间鲜红的嫩肉吐着水光,强酸强碱般杀人眼
睛。发愣间,母亲开口了。她说:「咋有血腥味?」刹那间我以为我真流血了,
张张嘴,呱叽一声,口腔里似蹦出俩只蛤蟆。我满头大汗,把母亲往床沿移了移。
丰满的白腿在沉闷的灯光下荡开一道耀眼的波纹。「你手咋回事儿?」母亲哼一
声:「一股油呛气,恶心不恶心你。」我也嗅到了一股油呛味,它裹着糖浆在胃
里上下翻腾。

  在淫秽物品方面,我实在阅历有限。99年之前,除了少得可怜的三级片和
欧美录像,我也就翻过几册公安小故事,外加一本看起来像武林秘籍的夫妻招式
大全。性对我来说太过遥远,我甚至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和女人「发生关系」。

  那晚我站在母亲胯间,盯着那抹陌生而又熟悉的肉,不知所措。暴露在灯光
下的是乌黑毛丛间一条赭红色的肉沟,两片肥厚的肉唇张开着,一抹鲜红的水光
直灼人眼。我半蹲着,一坨巨大的汗滴在鼻尖悄悄聚集。整张脸都埋在阴影中,
唯独这滴汗金光闪闪。我希望它能掉下来,遗憾的是在摇摇欲坠中它反而越发壮
大。我又挪挪母亲,手掌在那团肉上搓了搓,把它掰得更开了。母亲不满地扭扭
身子,厉声道:「严林!」随后叹了口气,「快给妈松开。」她身下垫了条毛毯,
遍布漩涡状纹路。

  「呃」我声音细细的,像被人捏住嗓子眼硬挤出来似的。我盯着母亲轻启的
嘴唇,下身奋力一戳。

  「干嘛你?」母亲哼一声,梗起脖子,目光穿透长发直刺而来。我也抬起头,
汗滴危险地晃了晃。我不由心慌意乱,低下头又是一戳。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一张
小嘴。母亲「哦」地一声低吟,脑袋落回枕间,颈侧湿发尚在轻轻摆动。我撤回
右手,左手还按在母亲大腿上。再次抬起头,一坨巨大的汗滴终于落下来,砸在
健美白肉上,振聋发聩。我这才感到自己被一团温热包围,险些叫出声来。「严
林!」母亲神经质地弹了弹腿,惊呼连连:「我是你妈。」这声音,轻颤颤的,
和脸颊上那抹红云一样飘飘忽忽。我盯着母亲,僵立着,呼吸却越发急促。

  突然母亲发出一声叹息。我从来没有听过那种声音——在花样百出的评剧戏
台上也不曾有过——让人想起动物世界里迅速下坠的夕阳。接着长长的一声吱咛,
母亲差点从床上蹦起来。她上身挺起,两条腿疯狂地抖动。于是屋里就掀起一阵
风,我感到脊梁都一片清凉。老二被紧紧夹住,几乎动弹不得。我只好停了下来,
又打开了床头灯。

  母亲僵硬地扭扭身子,饱满的双乳抖了抖。她甚至笑了笑,双唇展开一道柔
美的弧度,却又迅速收拢。我支棱着双手也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撑在母亲身侧,
屁股也跟着挺动起来。母亲「啊」地尖叫一声,上身都弓了起来,声音旋即压低:
「林林。」我只感到下身一团湿滑,不由开始加快速度。离母亲那么近,我几乎
能看清她脸上的绒毛。「林林。」母亲又叫了一声,乳房抖动得越发厉害,不断
有阴影被拍击得四下退散。光滑的乳晕像猛然睁开的眼睛,突兀的乳头死死盯着
我。这让我烦躁莫名,只好俯身咬住了它。绵软却又坚硬,我忍不住啜出声来。
母亲闷哼一声,整个身子都挺直了。我死死攥住两个乳房,侧过脸直喘气,胯部
的动作却没有停止。肌肤下的青色脉络在我眼前不断放大,犹如源源不绝的地下
河流。一股青芒果的酸涩气息也缠绕而来,不能说多好闻吧,至少不难闻,更关
键的是它令我头昏脑胀,连呼吸都有些困难。然后我就看到一张红霞满面的脸,
凤眼不大,却湿漉漉的,一种妖冶的光泽让我的心怦怦直跳。我听到粗重的喘息,
不知是来自于我,还是她。这波持续了好半晌,汗水不断从我的脸颊滑落,融入
一团雪白之中。母亲也是香汗淋漓,乃至那股青芒果味变得浑厚而热烈。

  后来母亲开始轻唤我的名字,一声接一声,她声音沙哑得像块磨石。我又挺
动起来。肉香在鼻间萦绕。我死死盯着枕边。那里放着两本书。刘震云的《一地
鸡毛》和毛姆的散文集《在中国屏风上》。至今我记得后一本,屎黄色的山峦间
爬着一抹绿色长城,丑得令人发指。上高中时母亲还强迫我背过其中的几篇。而
其时其地,我揉搓着母亲的乳房,越插越快。泛着白光的粗壮家伙在一团赭红色
的肉间进进出出,那簇簇油亮黑毛,连连水光。鲜红肉褶,像昨夜的梦,又似傍
晚的火烧云,那么遥不可及,又确确实实近在眼前。或许母亲不愿发出任何难堪
的声音,但急促粗重的喘息却再也无法抑制。我抬起头看她。毛巾上爬着半个喜
字,轻晃着几乎要跳将出来。于是我又低下了头,俯到颈侧,在那里似乎能感受
到母亲的跳动。我清楚地记得母亲脖颈上的蓝色经脉。我弄不懂它们为什么跳动,
但我知道那是小时候令我记忆最为深刻的地方。我把它们含到嘴里,死命吻住。
一波波的火花在脑袋中盛开,我越来越用力。我希望听到肉体的撞击声。母亲不
经意地泄出一丝低吟,在声带的震动中被无限放大。我感到鼓膜发麻。我发现床
沿刀背般硌着大腿。我听见了啪啪声。还有吱嘎吱嘎,整张床都晃动起来。我快
要哭出声来。母亲又挣扎起来,叫着我的名字,细碎,紧迫,却又轻柔,尾音甚
至带着一丝放浪。我实在忍不住了。电光石火间,所有的岩浆,所有的清泉都一
股脑倾泻而出。母亲软绵绵的,像朵白云。

  我喘息着抬起头。长发半掩在母亲脸颊上,露出一双通红的朦胧清泉,大滴
饱满的泪水璀璨得如同夏夜的星空。然而马上,悔恨就如同窗外玫瑰色的天空,
颤抖着洒落我一身。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一脚把我踢开,几缕湿发粘在红霞飞
舞的脸蛋上,清澈眼眸吸纳着银色月光,再反射出一潭饱满湖水。至今我记得灯
光下她的那副表情,像是涵盖了人类所有的喜怒哀乐,那么近,又那么遥远。

  然而,事情还不算完,一切就像是拍电影一样,陆永平不知什么时候爬了起
来。他光着膀子,肚腹上缠着那件血迹斑斑的白衬衣。透过门缝,这厮就这么扶
在门框上,直愣愣地望着我和母亲,我觉得这无疑过于夸张了些。还没等我反应
过来,陆永平已经啪地跪在房间地上,宛若戏剧舞台上一个临刑前的小丑,低垂
着圆滚锃亮的秃脑瓜儿,他说:「不要怪我啊凤兰,哥也是没法子。没法子啊。
和平这个二百五,肯定打心眼里恨我,为啥?那狗屄史金龙是我介绍的,他能不
多想?还有……还有我跟你——我纠缠你的事儿要再给不清不楚得说出去了,他
还不跟我拼命?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背靠墙,只觉得屁股冰凉。昏暗的灯光
像远方原野上的大火,朦胧又炙热。母亲仿佛没入湖底,没有一丝存在的迹象。
陆永平爬到床边给她解皮带时,又说:「这事儿根本不算事儿,没人知道,不要
多想啊凤兰,我保证烂到肚子里。林林也实在可怜,你可不要怪他。」

  母亲立马一个翻滚,扯起床单裹紧身体。随后夺过皮带,对着陆永平就是几
下。我能看到她的一只脚在床沿晃悠。陆永平也不躲,啪啪脆响如同影子的坠地
声。后来皮带就飞出去,砸在衣柜玻璃上,晶莹的碎片如同上升的气泡,我觉得
再加把劲就能浮出水面。就是此时,街上大喇叭里传来嘈杂的噪音。喂喂两声后,
一个甜美得令人作呕的女声唱道:「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总想
对你倾诉,我对生活是多么热爱。」陆永平有气无力的跪着还要对母亲说什幺。
母亲跳下床,给了他一耳光。陆永平一个趔趄,坐到地上。母亲又给他来了两下。
陆永平直接趴下来,哑着嗓子:「你打吧。」母亲咬着牙关说:「滚。」很轻,
但我还是听见了。她静静地站着,乳房轻轻地抖了抖,大腿上已有水痕轻轻滚过。

  直至陆永平爬到院子里,我才发疯一样怒吼着冲了出去。月亮大得让人心里
发麻。我一脚踹过去,陆永平就匍到了地上。我骑上去,一通乱打。但很快,他
掐住我的手:「看好你妈,记住没,别让她想不开。」发愣间,他已翻过身继续
往外爬。我光屁股坐在地上,软绵绵的老二在月光下像消失了一般。陆永平脸肿
得像头豪猪,一身血水混合着泥浆,在月光下泛起迷人的光泽。于是我又一巴掌
扇了过去,我嘴里叽里呱啦的,说得什么连我自己都搞不懂。当我扭身满屋子窜
蹦着寻找那把弹簧刀,却咋也找不到了。院子里轰轰隆隆的,再度转身,早已没
了陆永平人影。我急吼吼地晃荡着冲出院门时,咣当一声响,这才想起扎在门口
的那辆烂嘉陵也不见了。

  我浑身湿漉漉的,也不知淌的是汗,还是泪。那晚老天爷像害了银屑病。梧
桐把沙沙嗟叹投射成一滩病怏怏的阴影。身侧的凉亭立柱崩出道道裂纹,仿佛下
一秒就会四分五裂。我撇过脸,母亲的影子戳在窗帘上,一动不动。张也还在不
知疲倦地唱。一股甜浆拌着油煎味突然直冲咽喉,我张张嘴,像一眼喷泉飞溅而
出。终于,街上传来孩子们的喧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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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早起竟然是个阴天。灰蒙蒙的,像是墨汁挥发到了空气中。梧桐却一如夏日
般繁茂,花花草草清新怡人,连鸟叫虫鸣都婉转似往昔。我轻掩上门,小心翼翼
地踏入这个初秋清晨。父母卧室黑灯瞎火。我竖起耳朵,没有任何动静。这多少
让人松了口气。然而,等蹑手蹑脚地熘向厨房门口,瞥见那拉得严严实实的卧室
窗帘时,一种莫名的不安猛然从心头窜起。一时间,连徜徉于方寸天地的澹蓝色
丹顶鹤都变得陌生起来。

  这套窗帘父母用了好久,几乎贯穿我整个幼年时期。我却从没发现丹顶鹤的
嘴竟然那么长,弯曲得像把剪刀。

  愣了好一会儿,我才扭头掀开了竹门帘。厨房门大开着,微熹晨光中屎黄色
的搪瓷缸赫然蹲在红漆木桌上。还有陆永平那天用过的水杯,墙角的方凳以及躺
在地上的半只油煎,一切都那么心安理得。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眼眶一热,
险些落下泪来。

  原本我想给自己搞点吃的——事实上大半夜肚子就开始咕咕叫——当看到油
煎时,我才意识到哪怕老天爷降下山珍海味我也一点都吃不下去。刷完碗筷,我
倚着灶台发了会儿呆。我想如果自己精通厨艺的话,理应为母亲做顿早饭。当然,
搜肠刮肚一番后,我便自惭形秽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之后上个厕所,又跑到洗澡
间抹了把脸。

  再次站到院子里时,天似乎更阴沉了。自行车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

  我捋了几片凤仙花叶,自顾自地轻咳了两声,却依旧捕捉不到母亲的动静。

  血迹和呕吐物还在,有点触目惊心。几张干结的地图金灿灿的,像一块块精
心烤制的锅巴。我三下五除二把它们收拾干净,然后轰隆隆地开了大门。

  推上车刚要走,我终究没忍住,冲着丹顶鹤叫了声「妈」。没人答应。又叫
了几声,依旧石沉大海。眼泪顷刻汹涌而出。扔下自行车,在大门口站了半晌,
我缓缓朝客厅走去。然而,客厅门反锁着。我顿觉头皮发麻,整个人像是被抛到
了岩浆里。求生本能般地,我大声嘶吼,疯狂地舞动手臂。朱红木门在颤抖中发
出咚咚巨响。

  终于,窗口亮了灯。没人说话,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汗水击穿地面的呻吟。

  骑车出门时,我蹬得飞快,湿沉的空气在耳边哗哗作响。村后隐隐传来老头
老太太的吆喝声,他们不光是给自己个儿鼓劲,还要把睡梦中的懒逼们一举惊醒。
据说他们要跑到水电站再返回,可谓一路猿声啼不住,曲艺杂谈不绝耳。可怕的
是,这些运动健将兼艺术家几乎伴我度过了整个青春期。

  在大街口老赵家媳妇叫住了我,要求我载她一程。她穿了套旧运动衣,把自
己裹得浑圆。我黑着脸不想说话,她却一屁股坐到了我后座。没走几步,蒋婶敲
敲我嵴梁:「你个小屁孩劲儿挺大。」我懒得说话,一个劲猛冲。

  她问:「要迟到了?」

  我摇摇头。

  到村西桥头她下了车,小声问我:「昨晚你家咋了,还有刚刚,杀猪一样?」

  我心里咯噔一下,哪还说得出半个字。

  她说:「别狗脾气跟你爸一样,惹你妈生气。」

  我蹬上车就走。

  蒋婶还在喊:「你也不带伞,预报有雨啊。」

  果然,没骑多远便大雨滂沱。沉闷的风声和爽快的雨声催人入眠。我支着眼
皮,硬是捱了下来。沿着平河大堤一路狂飙,才知道原来这道河坝这么长,好似
没有尽头。飞溅的雨丝不时灌入干裂的嘴唇,和着脑袋里的熔浆弄得我面红耳赤。

  我不时挤出两声掺杂喘息地低吼,却在比大雨还要轰鸣的风声中消逝不见。

  雨下起来几乎没完没了。到底下了多久,我也说不好。连日的大雨,平河像
是被煮沸了,汹涌澎湃。层层叠叠的浪花翻卷着顺流而下,显得格外焦躁不安。
站在堤顶极目远眺,那些造型雷同、雾气朦胧的鸽子笼尽收眼底。

  近两年城区扩张的厉害,老家属院的两居室位于鸽笼群东侧二楼,我对这里
的唯一印象,便是楼下长得望不到头的晾衣绳。母亲说,这栋楼依然属于市教育
局资产,小产权房交易不受法律保护,买方是文教系统的人。看情形,房子过户
后也闲置在那,显然无入住迹象。或许也得拆迁了吧,谁知道呢。童年时我很少
呆在这里,在这个四十多平、比坟墓还死寂的房子里,除了一张蹩脚木床,现今
再无任何长物。

  我在床上躺下,又坐起。再躺下,心烦意乱。周遭一片黑暗。冷冰冰的雨雾,
从窗外刷进来,溅到裹尸布般惨白的墙壁,然后,又变魔术似的沿着万有引力扭
曲滑落,黄灿灿地摊在灰头土脸的地板上,像老天爷撒的泡牛尿。老实说,有生
以来,我从未像这样害怕过。其时其地,我不知道我想否定什么,仿佛患上夜盲
症后一脚踏空,坠入黑咕隆咚的轱辘井中的溺水之人,而水底,并非什么《西游
记》里的深井龙宫。屋子里熟悉而陌生的气息,沉重得让我喘不上气来。是的,
那张父母躺过的木床,便成了我——一个近乎于精神分裂者发泄的目标——我发
疯似地用拳头、脑袋攻击那些坚硬的床架床板。遗憾的是,任何试图改变软体与
固体物理形态的行为,结果必将都是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父母搬回村里那会儿,
隔壁房有口深红色的大木柜——由于过于陈旧、笨重,没能拿走。掀开厚重的柜
盖,折腾至精疲力尽的我,就像死人那样悄无生息地仰躺到木柜里。望着阴森森
天花板,我猛然产生了被装进棺材的感觉。

  至今想不起那天我在木柜里躺了多久。只记得雨停了,煞白的月光像是要把
天花板削下来,我直挺挺地躺着,像生下来就躺在那儿一样。窗外没有任何动静,
连张也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后来我在平河游泳,浮浮沉沉中似有哗哗水声漫过耳
际。恍惚间又好像母亲在洗澡,我几乎能看见洗澡间昏黄的灯光。猛地坐起,夜
悄无声息。我摇晃着,轻轻踱向窗口,鸽笼里黑灯瞎火,胃酸一阵阵往嗓子眼猛
冲,肚皮粘在脊椎上怎么扯也扯不开。几经犹豫,我还是拉开门晃了出去。月亮
不知何时隐去,模煳的幽光宛若远古的天河。我背靠楼道口不知道杵了多久,我
多么想唱首歌。鸽笼里的月光便突然又亮了,亮得晃眼。这样说也许不对,确切
的说,应该是太阳。从树的倒影,我知道了太阳的位置,它已经在正东方向,距
离地平线已经有两杆子高。

  阳光底下,一切都鲜活了起来。环城路上尘土飞扬,一辆六代雅阁,从太阳
升起的方向,以每小时50迈的速度威风凛凛地飞扑而来。在雅阁后面,有两台
上白下蓝的桑塔纳,警笛发出尖锐的啸叫。我眼睛眯开了一条缝,虚弱的视线,
射到那警车上,不知是否冲我而来?我感到脑海里像电影银幕一样,晃动着很多
死人影子,有陆永平影子,有母亲影子,甚至还有父亲的影子。正愣神间,一辆
黑色凯迪拉克Catera,在两辆沃尔沃的前后护卫下,从家属院西侧疾驰而
出。车到了鸽笼前,猛地拐进院子,停在楼前的空场上。都是紧急刹车,勇猛而
稳重。尤其那辆车头焊着对金光闪闪的大牛角,似匹猎豹,在狂奔中甩出个飘移,
戛然而止,这未免过于夸张。

  我想「靠」一声,甚至想大声惊呼,但贫瘠的肠胃压制了我所有情绪。外边
的场景简直不要太精彩。先是打两辆沃尔沃里钻出来四个人,黑色风衣、黑色墨
镜,黑色的短发似刺猬毛支棱着,宛如四块人形焦炭。然后大牛角前车门也同样
下来一块焦炭,也是一身黑衣,简直不可思议。黑衣人麻利的转到车后,拉开车
门,手掌遮挡在车门上框。于是,一个动作轻快但不失沉稳地人就钻了出来。这
货比其他几个逼都高出半头,理所当然也是一身黑。与众不同的是,前者黑框眼
镜,文质彬彬,嘴里叼着支雪茄,像半截烤焦的牛鞭。

  我坚信——这样的雪茄一定是从古巴进口的,如果不是从古巴那也是从菲律
宾进口的。印象中,搞造纸厂那会,爷爷有个老战友也曾给他捎过几盒,我总以
为是啥吃的。有一次没忍住,我抓起一根就往嘴里塞,但被爷爷一口老烟呛得眼
泪直流后,才从此作罢。那青蓝色烟雾打黑框眼镜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出来,在阳
光下变幻着美丽的图案,让人喜感莫名。后来,六代雅阁上下来个身穿浅黄色短
裙的女人,四十出头。她的裙子短得徒有裙子之名,稍一摆动,就露出缀着蕾丝
花边的内裤,硕大的臀部把短裙撑得真要裂开似的——多么熟悉的屁股啊,不是
老姨又是谁。秀琴老姨脖子上围着条浅黄色丝巾,宛如一束活泼的火苗。她乳房
高耸,丰韵娉婷,在肥臀的左摇右摆中,就扭到了黑框眼镜面前。摘下墨镜时,
露出双风情万种的眼睛,她老淡然一笑:「您好梁总,我是市文化局的牛秀琴。

  除了河神庙这片儿,其他景区都应该差不多了吧?「声音很模糊,以至于我
不能确定是否能完全听清了他们的对话内容。

  黑框眼镜定定地立着,因为眼镜的缘故,看不懂什么表情。好半响,他将手
中的雪茄,似乎是漫不经心地投向那两辆警车的方向:「兴师动众跑一趟,牛秘
书就为这事儿?」我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

  「省委住建厅已作出明确指示,手续流程没完备之前,所有工程可能都必须
得无条件停下来,喏,这是刚下发的通知。」递过一封牛皮纸,牛秀琴笑容可掬,
甚至可以说仪态万千。

  「是吗,选址意见书和土地流转协议不都签了。」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
过三千张老牛皮。

  「上面对非物质文化和古遗迹保护这块儿越来越重视,甭说平海,整个平阳
指不定啥时候就变天儿了……」牛秀琴声音越来越低。

  黑框眼镜突然问道:「新来的局长是不是姓陈?」随即欲言又止,「行了你,
小题大做。」瞥了眼桑塔纳,然后就走向他的大牛角。黑衣人抢先一步,拉开车
门。大牛角飞快地倒退,调好了方向,哞地一声就上了大道。那四块人形焦炭,
迅速闪身进入另两辆车。两辆沃尔沃冲上大道,追随着大牛角,绝尘而去。呛鼻
子扎肺的汽车尾气,强行扑进了鸽子笼。

  我大声咳嗽着,心中满是惊叹。这简直就是黑帮电影的一幕经典片断。牛秀
琴戴上墨镜,让我更加惊讶的是,她居然对着鸽子楼门口走了过来。我楞楞地望
着这个硕乳丰臀的女人,缺乏扬起头来看她上身的勇气,我只能看她屁股之下的
部分。就在她跨进门槛的当口,那股久违的淡淡清香,让我产生了莫名的伤感和
惆怅。然而,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摸了摸我累累伤痕的脑袋,亲切而又古怪。好
一阵,当我抬起头,以为她能和我说点什么时,恍惚看到的只是女人炫目的肥臀。

  也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间,我不知身在何处。我总觉着鼻尖上压着个白
生生的屁股,责无旁贷地溢出一抹白肉,白的刺眼。周遭也是白花花一片,搞不
懂为什么,我有些心惊肉跳。

    ***     ***     ***     ***

  十月几近过半,我才随爷爷奶奶一块儿回家。记得在医院躺了3天,虽然伤
痕累累,按医生的说法,新伤「不外乎是些轻度脑外伤」,否则,引发脑后旧伤,
「导致永久性功能障碍,你就基本废了」。其实,牛秀琴往家打过两次电话,也
或许三次,我记不清了,总之如你所料,没人接。后来才打到了学校,但被告之
母亲不在,说张老师好像请了病假。刹那间我心里一痛,坐立难安。出院后,应
付爷爷奶奶我自然轻车熟路,从没出过差池。幼年时和呆逼们打架,父母训狠了,
闹别扭赌气儿十来天不说话可谓常态。奶奶怪我恁不让人省心,「随你妈样儿,
倔起来没完。」她老唉声叹气。

  然而,在老姨家老呆着也不是事儿,我总觉得一不留神,她们就能给我问出
点啥来。于是经常趁没人注意,见天就悄溜出门,脑袋上绷个纱布,在街上我一
晃就老半天。甚至有一次,神使鬼差地跑到了平海市政府门口,望着那栋倒扣的
尖顶马桶——哥特式建筑,左看右看,总觉得不伦不类,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政府大院门岗森严,一些上访者在门口徘徊,三三两两。就我望着门洞楞神
的功夫,上来一位披着羊皮袄的老头儿,问道:「有冤屈?」这话没法接,瞥了
眼体态龙钟的老者,我没搭腔。老大爷脸上满是皱纹,却遮不住那股子书卷气。
他轻叹一口气,仿佛吐出了百年的沧桑。不经意地,连我都被感染,眉间染了些
许老者的哀愁。好在「你秀琴老姨很忙」,奶奶便一直催我回学校,「把落下的
课赶紧儿补上」。我自然是屁颠屁颠,点头如小鸡啄米。扯着扯着,话题自然而
然就无可避免扯到了母亲,爷爷咕哝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懂。奶奶说「也不知
你妈咋回事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后娘生的」、「你妈啥也不管,奶奶可不能」。
我能说什么呢,我无话可说。

  回家那天,牛秀琴开车直接把我放在了二中门口。记得当时我想,如果母亲
也来食堂打饭,我只需轻轻低下头,任她再眼尖也不可能把我揪出来。当然,这
是痴人说梦。那一整天,我也没见到母亲。

  后来忘了是哪节课,一到教室,尽管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去集中精力,但仍然
还是出现了问题。我坐不到10分钟时就感到头晕,就想躺下睡觉。渐渐地,唆
唆的讲课声、呆逼们的念书声都成了一锅稀粥。那个班主任赵老师刚开始还想修
理我——她是个女的,圆圆脸,鸡窝头,脖子很短,屁股很大,走起道来摇摇摆
摆,像河里的鸭子——但很快她就不再搭理我。赵老师是教数学的,在她的课堂
上,我不仅睡着了,更严重的是居然鼾声如雷。最后她实在忍无可忍,揪着我的
耳朵把我拎起来,大声在我耳边喊:「严林!」结果当然是我站起来,背靠后黑
板罚站了一下午。

  晚自习放学我故意落在后面,没能看到母亲。事实上她来没来学校我都不知
道。凛冽的空气中,连呆逼们的嬉戏声都清新了些许。我从旁边急驰而过,惹得
他们哇哇大叫着尾随而来。那些粗鲁而幼稚的公鸭嗓至今犹在耳畔,像浅洼中飞
溅起的水渍,模煳却又真切。到家时,父母卧室亮着灯。我满头大汗地扎好车,
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回家后第二天上午我才见到了母亲。记得是个大课间,所有的初三生都
在班级前的空地上练立定跳远。操场上响彻着第八套广播体操的指示音,传到教
学区时变得扁平而空幽。尽管有班主任阴冷的巡视,呆逼们还是要抽空调皮捣蛋
一番。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几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带来。

  一个傻逼就说:「我要是你就请假了。」

  我说:「干毛?」

  他说:「头上有伤,一跳就炸。」

  我说:「你妈才炸呢。」

  他毫不示弱地说:「你妈。」

  我嚯地站起来,刚捏紧拳头,他扬扬脸:「真的是你妈。」

  果然是我妈。印象中母亲穿了身浅色西服,正步履轻盈地打升旗台前经过。

  她或许朝这边瞟了一眼,又或许没有。这种事我说不好。只记得她迈动双腿
时在旗杆旁留下一抹奇妙的剪影——天空蓝得不像话,母亲脖颈间的浅蓝纱巾迎
风起舞,宛若一团燃烧的蓝色烈焰。很难想象那段时间的心境,也许我根本就不
想去触及母亲,远远观望已是最大的虚张声势。然而第三节课间,从厕所出来,
途径教学区的拱门时,我险些和母亲撞个满怀。这样说有点夸张,或许两人还离
得远呢,只是骤然照面有些不知所措。当然,不知所措的是我,说大吃一惊、屁
滚尿流更符合事实。至今我记得母亲明媚的眼眸,映着身旁翠绿的洋槐,如一汪
流动的湖水。它似乎跳了几下,就平稳地滑向一侧。我好像张了张嘴,没准真打
算蹦出几个词呢。遗憾的是,我只是踉跄着穿行而过。坐到教室里时,心里的鼓
还没擂完,周遭的一切却踏踏实实地黯澹下来。

  中午放学时我有些犹豫不决,在呆逼的招呼下还是硬着头皮奔向了学生食堂。

  匆匆打了饭,我拽上几个人就窜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园里。我认为这里起码是
安全的。不想牛逼正吹得起劲,大家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
正待发火,背后传来小舅妈的声音,急吼吼的:「跟我走!」我一时有些发懵,
嘴里憋着饭,怎么也站不起来。

  小舅妈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她一把拧住我的耳朵,于是我就站了起来。不顾
我的狼狈鸟样,她捞上我的胳膊就走。有一刹那我以为母亲出事了,这让我的腿
软成了面条。但小舅妈说:「这几天跑哪去了?啊,真让人一通好找,给你弄点
好吃的咋这么难呢。」她噘着嘴,扬了扬手里的饭盒。我当下就想跑路,却被小
舅妈死死拽住。当着广大师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过激举动。

  进教师食堂时,我紧攥饭缸,头都不敢抬。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亲
并不在。反是几个认识的老师调侃我又跟舅妈溷饭吃。我汗流浃背地坐在角落里,
右腿神经质地抖动着,却隐隐有几分失落氤氲而起。记得那天饭盒里盛的是小酥
肉。小舅妈打米饭回来,蛮横地往我碗里拨了一半。我说吃不完,她说她正减肥。

  我就没话可说了。饭间小舅妈突然停下来,盯着我瞧了半晌。我心里直发毛,
问她咋了。小舅妈比划了半天,说该理发了你。不等我松口气,她又问:「你头
咋回事儿?上次打架可没见这么多伤。」我不置可否,她奸笑着踢我一脚:「要
不要报仇啊?」后来小舅妈问及父亲的近况,又问我想不想他。我这才发现自己
几乎忘记了这个人。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缕不安的涟漪就从心头悄悄荡起。

  回教室的路上,阳光懒懒散散。我终究没忍住,问:「我妈呢?」

  小舅妈切了一声,憋不住笑:「你妈又不是我妈,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

  当晚一放学我就直冲车棚,在教师区找了个遍,也没见着那辆熟悉的车,我
有点不知所措。看车老头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声哨子,就要撵鸡一样把我撵走。

  人流潮涌中,我跟车棚外耗了好一会儿。只记得头顶的白炽灯巨大而空洞,
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斑驳黑影。而母亲终究没有出现。

  回家路上月影朦胧,在呆逼们的欢笑声中我沉默不语。到环城路拐弯处我们
竟然碰到了王伟超。大家都有些惊讶,以至于除了「我肏」再也挤不出其他词儿。

  王伟超挥挥手,让他们先走,说有事和我谈。我能说什么呢,我点了点头。
王伟超递烟我没接,我说戒了。然后王伟超就开口了,他果然谈到了邴婕。我能
说什么呢,我说滚你妈逼。我蹬上车,又转身指着他说:「别他妈烦老子,不然
宰了你。」我实在太凶了。

  下了环城路,连月光都变得阴森森的。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么。在村西
桥头猛然发现前面有个人影,看起来颇为眼熟,登时我心里怦怦直跳。村里犬吠
声此起彼伏,不远处的浅色背影优雅动人。我慢慢跟着,吸入一口月光,再轻轻
吐出。一时两道的树苗都飞舞起来。然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弯就没了影。我不
由怔了半晌,直到家门口才想起母亲晚上没课。进了院子,父母卧室亮着灯。待
我停好车,灯又熄了,厨房里却有宵夜。记得是碗云吞面,罩在玻璃盖子里,热
气腾腾。我站在灶台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它。等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时,眼泪才
掉了下来。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没两天,新宿舍楼正式投入使用。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学校住。

  记得是个周六,中午放学我就直奔家里。母亲不在,锅里闷好了咸米饭。我
坐到凉亭里闷闷地吃完饭,又懒洋洋地抠了会儿脚。阳光很好,在破自行车上擦
出绚烂的火花,我突然就一阵心慌。回到自己房间,床上码着几件洗净的衣服,
其中就有那天晚上脱到父母卧室的运动裤。我有气无力地瘫到床上,再直挺挺地
爬起来,然后就开始整理铺盖。说铺盖有些夸张,我也懒得去翻箱倒柜,只是操
了俩毛毯、一床单,外加一床薄被。用绳子捆好后,我又呆坐了半晌。我甚至想,
如果这时候母亲回来,一定会阻止我。一时间,某种危险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体
内膨胀开来,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可救药了。

  入住手续草率而迅速,整个下午我都耗在篮球场上。其间隐约看到邴婕在旁
观战,一轮打下来却又没了影。我竟然有点失落。

  四点多时回了趟家,母亲依旧不在,我就给她留了张字条。这种事对我来说
实在新鲜,有点矫情,简直像在拍电影。记得当晚搞了个数学测验,当然也可能
是其他狗屁玩意,总之晚自习只上了两节。当栖身崭新的宿舍楼里时,大家的兴
奋溢于言表。在一波波被持续压制又持续反弹的叽叽喳喳中,我翻来覆去,怎么
也睡不着。

  星期天上午是实验课。九点多时,小舅妈虎着脸出现在实验室门口。她脆生
生的,却像个打上门来的母大虫:「严林,你给我出来!」在呆逼们幸灾乐祸的
窃笑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

  台阶下停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扎着一床铺盖卷。小舅妈抱臂盯着我,也不
说话。我说咋了嘛,就心虚地低下了头。小舅妈冷笑两声,半晌才开了口:「不
跟你废话。你妈没空,让我给捎来。」说着,她从兜里翻出二百块钱给我。我条
件反射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开:「你还真敢要?」教室里传来若有若
无的笑声,我的脸几乎要渗出血来。小舅妈哼一声,问我住几楼,然后让我抱铺
盖卷带路。一路上她当然没忘撩拨我几句。

  等整理好床铺,小舅妈让我坐下,一顿噼头盖脸:「是不是跟你妈吵架了?
啊?你可把你妈气得够呛,眼圈都哭红了——这么多年,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干
啥坏事儿了你,真是了不得啊严林。」她说得我心里堵得慌,于是就把眼泪挤了
出来。起先还很羞涩,后来就撒丫子狂奔而下。水光朦胧中我盯着自己瑟瑟发抖
的膝盖,耳畔嗡嗡作响。小舅妈不再说话,捏着我的手,眼泪也直往下掉。后来
她把钱塞我兜里,说:「我看你也别要脸,撑两天就回家住去。你妈保管消了气
儿。」临走她又多给了我五十,叮嘱我别让母亲知道。「还有,」小舅妈拽着我
的耳朵:「别乱花,不然可饶不了你。」

  接下来的两天都没见着母亲。饭点我紧盯教师食堂门口,课间操时间我熘达
到操场上,甚至有两次我故意从母亲办公室前经过。然而并无卵用,母亲像是蒸
发了一般。这个念头冒出来时我简直吓了一跳。经过一夜的酝酿,我却渐渐被它
说服了。

  周三吃午饭时,我眼皮一阵狂跳,心里那股冲动再也无法遏制。扔下饭缸,
我便直冲母亲办公室。哪有半个人啊。一直等到一点钟才进来个老头,问我找谁。
我说张凤兰,我妈。他哦了声,却不再说话。恰好陈老师来了,看到我有些惊讶。
她说母亲请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课没,咋到现在都没来。之后她往我家
打了个电话,却没有人接。不顾陈老师错愕的目光,我发疯一样冲了出去。校门
紧锁,门卫不放行。我绕到了学校东南角,那儿有片小树林,可谓红警cs爱好
者的必经之地。翻墙过来,我直抄近路。十月都快完了,庄稼却没有任何成熟的
打算。伴着呼呼风声,它们从视网膜上掠过,绿油油一片。小路少有人走,异常
松软,几个老坑也变成了巨大的泥沼。两道的坟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静中发
出藏青色的呜鸣。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于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进
了村,街上空空荡荡,暴烈的日光下偶尔渗进一道好奇的目光。我记得自己的喘
息沉闷却又轻快,而水泥路的斑纹似乎没有尽头。

  家里大门紧锁。我捶了几下门,喊了几声妈,然后发现自己没带钥匙,不由
整个人都瘫在门廊下。气喘匀了我才缓缓爬起,从奶奶院绕了进去。母亲当然不
在。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后在楼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从家出来,日头似乎更
毒了。我心如乱麻,寻思着要不要到街上熘一圈。这时,一个声音惊醒了我。是
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树下吃饭,她远远问我今天咋没上学。我快步走过去。
她扒口饭,又问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滚了。劳她提醒,我这才发现自己在泥里打了
滚。

  我问她见母亲没。她说:「上午倒是见了,从老二那儿拿了瓶百草枯。要不
说你妈能干,我还说张老师这身段哪能下地啊。」我转身就往家里走。「林林又
长高了。老严家真有福气……」她还在说些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然而药桶安
静地躺在杂物间,像是在极力确认着什么。我有气无力地朝奶奶家走去。农村妇
女酷爱服毒自尽,尽管这种方式最为惨烈而痛苦。14岁时我已有幸目睹过两起此
类事件。那种口吐白沫披头散发满地打滚的样子,我永生难忘。母亲从不是一哭
二闹三上吊的人,但是对于死,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至少对那时的我而言,母
亲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

  果然,爷爷在家。看见我,他高兴地发起抖来。我懒得废话,直接问他见母
亲没。他嘟嘟囔囔,最后说没。我又问奶奶呢。他说在谁谁谁家打牌。我就出去
找奶奶,结果跑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回去的路上,我一步踩死一只蚂蚁。我感到
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这,几乎耗光了我所有力气。推开大门,我却看到了母亲。
她满身泥泞地蹲在地上,旁边立着一个绿色药桶。院子里弥漫着氯苯酚的味道,
熟悉得让人想打喷嚏。母亲还是那身绿西裤白衬衫,遮阳帽下俏脸通红,几缕湿
发粘在脸颊上,汗水还在源源不断地往下滑落。见我进来,她惊讶地抬起了头。

  我想说点什么,张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铁门上,
眼泪也总算夺眶而出。我记得自己说:「你死哪儿了?!」我搞不懂这是怒吼、
哀号还是痛哭。只感觉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从秃枝上冒出。

  朦胧中,母亲起身,向我走来。我用余光瞥着,假装没看见。终于母亲摸上
我的肩膀,抚上我的脑袋。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扫过,宛若一条横贯夜空
的银河。于是我就矫情地扑进了她怀里。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母亲身上百草枯的
气味,杏仁一般,直抵大脑。还有她的哭泣,轻快地跳跃着,像是小鹿颤抖的心
脏。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拍拍我说:「你头发都馊了。」前脑门和后脑勺的头
发大概过了俩月才长了出来。我走在初秋的连绵雨天里,老感觉脑袋凉飕飕的,
像是给人撬了条缝。一九九八年的秋风裹挟着雨水肆无忌惮地往里灌,直到今天
我都能在记忆中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个下午我坐在凉亭里看母亲给花花草草打药。她让我洗把脸换身衣服快回
学校去,我佯装没听见。阳光散漫,在院子里洒出梧桐的斑驳阴影。母亲背着药
桶,小臂轻举,喷头所到之处不时扬起五色水雾。我这才发现即便毒液也会发生
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议。

  终于母亲回过头来,沉着脸说:「又不听话不是。」我顿时一阵惶恐,赶忙
起身。正犹豫着说点什么,奶奶走了进来。回来好多天不见,她还是老样子。城
市生活并没有使她老人家发生诸如面色红润之类的生理变化。一进门她就叹了口
气,像戏台上的所有叹息一样,夸张而悲怆。然后她叫了声林林,就递过来一个
大包装袋。印象中很沉,我险些没拿住。里面是些在九十年代还能称之为营养品
的东西,麦乳精啦、油茶啦、豆奶粉啦,此外还有几块散装甜点,甚至有两罐健
力宝。这是老姨临走时非要让给家里捎的东西,咋说都不行。回家时母亲不在,
一直搁在奶奶那院。

  母亲停下来,问奶奶啥时候回来的。后者搓搓手,说:「也是刚回没几天儿,
秀琴开车给送回来的。主要是你爸不争气,不然真不该麻烦人家。」她扭头看着
我,顿了顿,就唱开了:「凤兰哎,有些事儿呢,你得悠着点不是,看林林瘦的
……你都不晓得啊,这伢子遭多大罪儿了,如果不是他老姨,林林就……我这老
是老了,也拢不住事儿,心里头啊,可老神不得劲儿。」说这话时,她身子对着
母亲,脸却朝向我。

  母亲则嗯了声,往院子西侧走两步又停下来:「妈,营养品还是拿回去,你
跟爸留着慢慢吃。别让林林给糟蹋了。」

  「啥话说的,孩子出这么大事儿,再说正长身子骨呢,」奶奶似是有些生气,
嘴巴大张,笑容却在张嘴的一瞬间蔓延开来:「那院还有,这是专门给林林拾掇
的。」

  母亲就不再说话,随着吱嘎吱嘎响,粉红罩衣的带子在腰间来回晃动。奶奶
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问母亲用的啥药,又说这小毛桃都几年了还是这逑样。母
亲一一作答,动作却没有任何停顿。「你快洗洗去,一会儿妈整完了也得到学校
一趟。」好一阵,母亲的声音裹在绚烂的水雾里飘散而来。氯苯酚的气味过于浓
烈,我简直有些头昏脑胀。

  「看看你,看看你,」奶奶跳过来,扯住我的衣领,「咋整的,在地里打滚
了?还是跟谁又打架了?」

  我嗯了声,也不知自己是打滚了还是打架了。放下包装袋,我起身走向洗澡
间。关上门的一刹那,奶奶说:「实际上豆地也不用打药,这都快收秋了,打了
也没多大用。」叹口气,她又笑了笑:「我赶着回来还心说到地里薅薅草呢。」

  我盯着镜子瞧了半晌,却没能听见母亲的声音。倒是几只麻雀在后窗叽叽喳
喳,我一个转身,它们就消失不见。

  接下来是个久违的大周末。下午一放学我们就赖在操场上杀了个昏天暗地。

  回家时还真有点天昏地暗,我骑得飞快,结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来。她
说:「老天爷,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着点!」完了奶奶嘱咐我过会儿到她院里一
趟,「有好吃的。」扎下自行车我就窜了过去。谁知奶奶只是摸出来俩石榴,让
我第二天中午上她这儿吃饭。「别忘给你妈说,」也许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灯光
下屋里显得光滑而冷清,「中秋节没赶上趟,那咱也得补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
不过吧。」

  其实这些事也不过是给我增加点饭桌上的话头。我故作冷淡地说了出来时,
结果母亲更是冷淡——她甚至没有任何表示。一时喝粥的声音过于响亮,像是什
么妖怪在吸人血。可是除了埋头喝粥,我又能做点什么呢。有时多夹几次菜,我
都会觉得自己动作不够自然。突然,母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说道:「你饮牛
呢。」

  我抬起头说:「啊?」母亲给我掇两筷子回锅肉,幽幽地:「不知道的还以
为你妈虐待你。」我想笑笑,又觉得这时候笑会显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头。

  母亲敲敲桌子,说:「嘿,抬起头。」于是我就抬起了头。她抱住我头,柔
声问我啥时候拆线。我说快了,过两天。她怪我真是胆大,带着伤也敢打架。

  我只好说:「去他家好几次了都。」结果话一出口我就楞住了。

  母亲没接茬,半晌才说:「所以你就拿自个儿头出气?」

  我终于笑了笑。

  「笑个屁,」母亲板起脸,声音却酥脆得如同盘子里的油饼,「好利索了赶
紧洗个头,吃个饭都臭烘烘的。」关于前些日子我上哪儿去了、干了啥事,母亲
没问。而我,当然也绝口不愿提起。

  周日一大早母亲就出门买菜了,尽管奶奶说今年她来办。午饭最忙活的恐怕
还是母亲,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龄不饶人啊,还是你妈手脚快。」

  四荤三素一汤,母亲说先吃着,呆会儿再做个红果汤。经奶奶特许,爷爷得
以倒了两盅酒。他激动得直掉哈喇子,反复指着我的脑袋含溷不清地说:「林林
可不能喝啊。」奶奶连说了几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闭上了嘴。饭桌上理所当
然会谈到庄稼。奶奶倒是看开了些。「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啥法子」。母亲
笑笑,也没说什么。我和爷爷则是埋头苦干——这几乎是我俩在饭桌上的经典形
象。而在我记忆中,奶奶永远是第一喷手。很快,她开始讲述自己一个多月的城
市生活。

  她说她表姨别看有钱,过得也不好,年龄还没她大,整天坐在轮椅上,啥都
要人伺候。她说咱是苦了点,至少还能下地劳动,她表姨就是懒才得了糖尿病。

  后来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她乐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还真是厉害,把
那啥文远管得叫一个狠。说往东,啊,他就不敢往西。见过怕老婆的,还真没见
过这么怕老婆的。」最后,她总结道:「城里生活真不是人过的,那么些人挤到
一个楼里面,干点啥能方便咯?」

  奶奶这么说,我倒是一愣。因为上次在城里她都没忘说道城里怎么怎么好,
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么多么气派。她老人家当时甚至教导我要长点出息,「向你
老姨学习,将来做个大官」。

  母亲去厨房煲汤时,她老人家叹口气,终于原形毕露:「当年你爸要是呆在
城里不回来,也不会有现在这茬了。」这么说着她老脸一皱,果然——眼泪就滚
了下来。这顿饭吃到了两点多。

  打奶奶院归来时,太阳昏黄,阴风阵阵,老天爷像被煳了一口浓痰。空气里
又开始季节性地弥漫一种辛辣的湿气。我一屁股坐到凉亭里,正琢磨着上哪儿找
点乐子,陆宏峰便出现在视野中。

  这棵蔫豆芽一股脑提来了八斤月饼。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一阵惊讶。因
为姨表间根本不兴这套,何况中秋节早他妈过去了。我故作老成地问他这是干啥,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送他到门口时,我问:「你一个人来的?」他先是
点头,后是摇头,我立马打了个饱嗝,好像这才发现自己吃撑了。我问他:「你
爸咋不来?」他吸熘吸熘鼻子,拧拧脚,再茫然地看我一眼,就算回答过了。

    ***     ***     ***     ***

  再次见到陆永平是九九年暑假了。中招很顺利,简直有点手到擒来,毕竟市
运动会金牌给加了10分。人生头一遭,我有了种广阔天地任我行的感觉。从未
有过的自由度让我恨不得炸裂开来。母亲却提醒我不要得意忘形,「你才干了点
啥啊,这路可长着呢。」

  就是到学校领通知书那天,我飞快地骑过街口时,两个熟悉的人影勾肩搭背
地打小饭店晃了出来。黑色的是派出所小徐,略高;白色的是我亲姨夫,略矮。

  这家伙还真是命大。据姥爷说,陆永平是在医院过得春节,丢了半条命。现
在我也时常会想,当时那两刀要把他弄死了,又会是什么样结局?我会像父亲一
样蹲监狱吗?时值晌午,艳阳高照,大地似要熔化一般。而我,分明是根人肉冰
棍,雨点大的汗珠滴滴答答地洒了一路。时不时我要甩甩头,以免汗水沾染了那
张洁白无暇的通知书。而当时我想的是,再来点风啊。

  九九收秋时,我还是在家里又一次碰到了陆永平。羞愧地说,曾无数次幻想
过这个场景,但真正发生时却平淡得令人更加羞愧。记得是个难得的朗夜,满天
星斗清晰得不像话。进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我一通七拐八绕,总算活着抵
达了家门口。然而横在面前的是另一堆玉米棒子,以及一百瓦的灯泡下埋头化玉
米的人们,其中就有陆永平。他说:「嘿,小……小林回来啦!」

  可能是灯光过于明亮,周遭的一切显得有点虚。头顶的飞蛾扑将出巨大的阴
影,劳作的人们扯着些家长里短。这几乎像所有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样,
平淡而不真实。

  发愣间母亲已起身向厨房走去。她说道:「把车推进来,一会儿上架子碍事
儿。」

  一碟卤猪肉,外加一个凉拌黄瓜。母亲盛小米粥来,在我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搞不懂为什么,我甚至没敢抬头看她一眼。良久,母亲轻咳两声,捶捶我的
肩膀:「少吃点肉,大晚上的不好消化。」然后她就踱了出去,我能听到院子里
的细碎脚步声。当我扭头望出去时,母亲竟然站在厨房门口——她掀起竹门帘,
柔声说:「吃完洗洗睡,啊,你不用出来了。」

  我当然还是出来了。尽管这个夜晚如同九八年秋天一样,耳边永远响彻着对
陆永平的恭维和感激。

  母亲埋头剥着玉米,偶尔会凑近我问些学习上的事。我一一回应,却像是在
回答老师提问。虽然不乐意,但我也无力阻止陆永平在眼前晃荡。他和前院一老
头吹嘘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唾沫四射之余还要不时拿眼瞟我这边。我真想一玉
米棒子敲死他,懊恼着那晚咋没把狗日的给弄死呢。

  后来陆永平上架子挂玉米,奶奶让我去帮忙。我环顾四周,也只能站了起来。

  陆永平却突然沉默下来,除了偶尔以夸张的姿势朝剥玉米的人们吼两声,他
的语言能力像不断垂落的汗珠一样,消失了。我不时偷瞟母亲一眼,她垂着头,
翻飞的双手宛若两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至今我记得她闪亮的黑发和身边不断堆积
起来、彷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没的玉米苞海洋。那种金灿灿的光辉恍若从地下渗
出来的一般,总能让我大吃一惊。

  一挂玉米快压完时,陆永平叫了声:「小林。」

  我头都没抬,说咋。

  半晌他才说:「每次不要搞那么多,不然今晚压上去明早就得断。」

  第二天是农忙假,这大概是前机械化时代的唯一利好。而一九九九年就是历
史的终结。我大汗淋漓地从玉米苗间钻出来,一屁股坐到地头,半天直不起腰。

  母亲见了直皱眉,怪我没事找事。我抹把汗,刚想说点什么,柴油机的轰鸣
便碾压而来。

  那天上午收了两块地。母亲找了三四个人帮忙,全部收成卸到家里时也才十
点多。送走帮工,一干人又坐在门口继续化玉米。

  有小舅在,气氛轻松了许多。他总能化解奶奶深藏在肺腑间伺机喷发而出的
抱怨。我和陆永平则是老搭档,他负责压,我负责码。他说小林累坏了吧。我说
这算个屁。小舅哈哈笑:「还真没瞧出来,这大姑娘还是个干农活的好手啊。」

  临开饭前张凤棠来了。当时母亲在厨房忙活,奶奶去给前院送挡板。老远就
听到她的脚步声,嗒嗒嗒的,好一阵才到了门口。这大忙天的,她依旧浓妆艳抹,
像朵插在瓷瓶里的塑料花。张口第一句,张凤棠说:「傻子。」我瞥了陆永平一
眼,后者埋头绞着玉米苞,似乎没听见。于是张凤棠又接连叫了两声。小舅在一
旁咧着嘴笑,我却浑身不自在,脸都涨得通红。

  陆永平说:「咋?」

  张凤棠说:「咋咋咋,还知道回家不?」

  陆永平这才抬起了头:「急个屁,没看正忙着呢,好歹这挂弄完吧。」

  张凤棠哼一声,在玉米堆旁坐了下来。剥了几个后她说道:「还是老二家的
好。」

  小舅直咧嘴:「哪能跟你家的比,真是越谦虚越进步,越进步越谦虚。」

  张凤棠一瞪眼:「这你倒比得清楚,你哥出事儿咋也没见你这么积极的。」

  「姐你这可冤枉我啦,」小舅眉飞色舞,一个玉米棒子攥在手里舞得像个狼
牙棒,「问问我哥,哪次我没去?就说年前那次,咱哥自个儿也不晓得谁在背后
下了黑手,是吧哥。」

  记得那天凉爽宜人,头顶飘荡着巨大的云朵,焚烧秸秆的浓烟却已在悄悄蔓
延。我感到鼻子有点不透气,就发出了老牛喘气的声音。

  陆永平转过身——竹耙子颠了几颠——瓮声瓮气地:「哪来那么多废话?」

  尔后他低头冲我笑了笑:「又忘了不是?一次少码点,四五个就行。」

  「你倒不废话,就是办事儿太积极。」张凤棠头也不回:「别扯这些,他那
些事儿不都门儿清。」

  「我哥说天儿黑,又喝了点酒,啥都没瞅着。人派出所小徐也说了,立案也
行,但得提供合乎逻辑的线索,别让人抓瞎,这治安良好的牌子乡里挂好些年头
了都。」小舅说着就笑了起来,还冲我眨了眨眼:「咱哥这劳模,周围十里八村
眼红的怕不得有个加强排。」

  「你也就一张嘴能瞎扯。」张凤棠哼了声,就不再说话。

  爷爷坐在那儿,手脚哆嗦着,半天剥不开一个棒子。他似是嗅到了火药味,
四下张望一通,问咋回事,却没人搭理他。一时静得可怕,远处拖拉机的隆隆声、
厨房里锅碗瓢勺的碰撞声、前院奶奶的说话声一股脑涌了过来。

  半晌,张凤棠又开口了:「就是跟老二亲,从小就亲,我就不是你姐?」

  「说啥呢你,」陆永平弯腰接过我递上去的玉米,冲着门口晃了晃:「扯犊
子回家扯去。」

  这时母亲正好出来,喊吃饭,她摘下围裙说:「姐你也来了,都赶紧的啊,
就没见过你们这么爱劳动的。」

  「不吃,家里有饭,又不是来要饭的。」张凤棠在小板凳上扭扭屁股。

  母亲拿围裙抹了把脸,轻轻地:「爸,别剥了,吃饭!」转身又进了院子。

  「吃饭好啊,」小舅伸个懒腰,又拍拍张凤棠:「姐起来吧,干活就得吃饭,
不然可便宜林林了。」

  陆永平也是打着哈哈,打竹耙子上蹦下来时肚子晃了晃:「吃吧吃吧,吃完
再走,人做有那么多,总不能倒了喂猪吧?」

  「那也得有猪啊,你当是以前?」小舅搀起爷爷,对我使眼色。

  张凤棠闷头坐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起来了。她啪地摔了手上的玉米,指着
陆永平说:「你到底还要不要家?啊?自己家不管,别人家的事儿你这么操心。」

  陆永平烟还没点上,抬胳膊蹭蹭脸:「又咋了?有话好好说,啊。」

  「咋了,你说咋了?装啥装?!」

  「走走走,」陆永平把烟拿到手里,朝小舅笑笑,去捞张凤棠的胳膊,「有
事儿回家说。」

  「妈个屄的,」张凤棠一把甩开陆永平:「不过了,回个鸡巴家,不过了!
你们那些勾当我一清二楚!」她脸上瞬间涌出两眼喷泉,声音却像蒙在塑料布里。
此形象过于生动,以至于让人一时无法接受。于是陆永平一脚把张凤棠踹飞了。
后者甚至没来得及叫一声。这极富冲击感的画面简直跟电影里一模一样,至今想
来我都觉得夸张。

  我亲姨趴在玉米堆上,半天没动静。有一阵我怀疑她是不是死了。母亲闻声
跑了出来,刚要凑过去。张凤棠忽拉一下就爬起来:「命都要快整没了,倒是对
自家娘们动起了手。离婚!过个鸡巴日子!」

  陆永平丢掉烟,说了声「回家」!转身就朝胡同口走去。

  条件反射般,张凤棠立马抬腿追上去。这时胡同口已出现三三两两的人。奶
奶慌慌张张地跑来,问咋回事。大家都沉默不语,除了爷爷。他激动得青筋都要
蹦出来,一截枯瘦的胳膊挥斥方遒般来回舞动。遗憾的是他的声音像个牙牙学语
的小孩。至今我记得他流淌而下的口水,扯出一条长长的丝线,像一根无限透明
的琴弦。


                第十章

  一九九八年的秋天黏稠而漫长。晚自习下课铃一响,我总忍不住往家里跑。
基本上每次都能碰见母亲,要么在车棚里,要么在校门口的柳树下。起初她还问
我请假了没,后来也懒得再问,只是叮嘱我:「小心赵老师找你算账。」我自然
不怕什么赵老师。然而那一路上大段大段的沉默,却让我在破车上坐立难安。记
得瞪视着周遭无边的黑暗,我一口气要憋上好久。风从新翻的土壤缝隙中窜起,
拂过我汗津津的脑门,抚起母亲黑亮的长发。偶尔一辆汽车疾驰而过,宛若夏夜
池塘边转瞬即逝的萤火虫。也只有到此时,我才会下意识地呼出一口气。路灯一
如往日般木讷,环城路一如往日般漫长,我苦心经营的如簧巧舌却再也找不回来
了。我不说话,母亲也不说,她像是十分享受这难得的清净。有一次她突然爆笑
起来。我问咋了。她嘴上说没事,自行车却抖得七拐八弯。直到家门口,她才问:
「你一口气憋多长时间?」

  我装傻说:「啥?」

  她笑得直不起腰:「听你都不带换气儿,老这样还是回去练长跑得了。」

  终于有一天,班主任对我说:「跟你妈商量好,要住校就住校,要回家就回
家,你别三天两头来回跑嘛。」理所当然地,我卷铺盖滚回了家。这为呆逼们的
嘲讽术又增添了一道符咒。而先前头上的豁口已经为我赢得了一个老秃逼的绰号。

  该绰号如此响亮而又落落大方,以至于去年春节同学小聚时,大家说的第一
句话都是:「操,老秃逼来了。」记得拆线的第二天,母亲给我洗头。她抱怨我
的头发真是臭不可闻,洗发水打了一次又一次却老是不起沫。当顺脸而下的水终
于没有那股咸味时,母亲才算心满意足。她转身去给我取毛巾,因为隔着澡盆,
不得不弯下了腰。我下意识地歪了歪脑袋,就看到了她撅起的屁股。一时间,脑
上的伤口又不可抑制地跳跃起来。

  如果说这个秋天有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那就是女教师厕所偷窥事件了。在
与受害者的丈夫同场竞技两圈后,嫌犯王伟超终被擒获于新宿舍楼肮脏的被窝里。

  据说当时他脚上的回力鞋都没来得及脱下来。王伟超为此获得了一个记大过
处分,理由嘛——夜不归宿。在厕所事件上冒险获得的成功,导致了后来王伟超
更为大胆的举动。九十年代席卷全国的下岗浪潮中,依托三线建设发展起来的平
海特钢首当其冲。心思活络的,大多自谋出路。作为钢厂子弟,父母停薪留职外
出创业,让王伟超无疑成了一头撒丫子狂欢的野驴,急于四处发情的他,毫不掩
饰跟女人「交配」的渴望。

  钢厂很大,家属区也很大。呆逼说,王伟超那次的偷窥行为并没让他看到什
么,倒是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在厕所里,只有女人才看得到男的鸡巴,男的
根本看不得到女人的屄。」就是这样,那个秋风飒爽的午后,俩货走在厂区空旷
无人的巷道里,所进行的逼屌话题使他们身体热气腾腾。头顶的阳光,无边无际
地铺展开去,白得耀眼,仿佛欲望泛滥成灾的镜像。后来,到了一处门可罗雀的
店铺前时,王伟超说买包烟,进了店却发现老板不在。于是隔着柜台,王伟超朝
里张望了一眼,随后呆逼就看到了他神秘的招手。

  然而,呆逼的兴致勃勃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从柜台后面侧门看到的情形,使
他大失所望。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正坐在后堂躺椅上打盹。女人白白净净,屁
股很大,胸脯蓬勃的不像话,嘴角似还涎着口水。但使他吃惊的是,王伟超的呼
吸变得杂乱无章了。他听到王伟超紧张地问:「想不想看屄?」

  呆逼怔了一下,指指那个大婶,惊讶地问:「你想看她的?」

  王伟超脸上的笑容有些滑稽,说:「咱们一起上。」尾音甚至带着颤抖。

  呆逼瞥眼王伟超,迟疑不决:「这么老?」

  「操,磨磨唧唧的,」王伟超脸色通红,低声吼道:「那可是真的。」

  呆逼无法说服自己与王伟超一起行动,可王伟超因为激动,而流露出的颤抖
和不安,让呆逼感受到了心惊肉跳般的兴奋,他说:「你上,我给你放哨。」当
王伟超越过柜台,回过头来朝他意味深长一笑时,他仿佛看到了秋日暖阳下跃动
的荒诞印记,青涩而不屑。

  呆逼并不呆,他没守在店铺里面,王伟超扑到那位老大婶身上去的情景,他
可以在想象中轻而易举地完成。作为一名患难与共的「同志」加「战友」,呆逼
认真履行起了自己的职责。这逼跑到门口巷道,两头张望,看是否会有人过来。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种来自于身体倒地的声响,仿佛还滚动了一下,接着是几声
惊慌的「嗯啊」「喔」「啊」,显然那位年届五十多岁的女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
么。待老人明白过来以后,呆逼就听到了一个苍老和忿怒的声音:「畜生,我都
可以做你奶奶。」这话使呆逼哑然失笑,他知道王伟超的冒险已经成功了一半。
接下去,他又听到了老人仿佛忏悔般地喊叫:「作孽呵。」

  很显然,这位大婶根本无法抵抗王伟超的猛烈进攻,她的气愤,因为年老力
衰,只能转化为对自己的怜悯。壮如牛犊的王伟超三下五除二,解除掉老人全副
武装,鼻息已是格外粗重,咕噜咕噜吞咽着口水。呆逼转身趴到门口,扶着门框
往里瞅时,于是看到了跪在地上,拚命掰着女人大白腿的王伟超。而那个摊在地
上的垂暮老人,则抚摸着自己可能扭伤的肩膀,口齿不清地嘟哝着什么。「黑乎
乎的屄毛都露出来了」(呆逼语)。

  遗憾的是,与大多数同龄人别无二致,掏出直挺挺的鸡巴后,王伟超居然抓
耳挠腮起来。趴到女人身上急吼吼的就朝胯下乱捣一通,结果发现全顶在了屁股
和毛丛、甚至肚皮上。

  「喂,小兔崽子,鬼鬼祟祟的干啥呢你?」

  也正是此刻,呆逼猛然扭过头,就看到了几个人朝这边走来。有两位是钢厂
保卫处的,另一位有点面生。那俩身着浅灰色制服,腰扎武装带,肩别对讲机的
威猛大汉,让呆逼心惊肉跳。他甚至来不及警示王伟超,就像头得了瘟疫的老狗,
落荒而逃。呆逼拚命向外跑,不时回头张望,却始终看到一个手提警棍的壮硕大
汉紧紧追来。直到翻过院墙,泅水涉过厂区后面那条小河,这二货才惊觉好像遗
忘了同伴,以至于后来脑海里一直回荡着王伟超临终诀别般悲怆绝望的声音:
「完蛋了,真鸡巴完蛋了,驴日的XXX!」

  「妈屄的,老子肺都跑肿了。」呆逼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湿淋淋地
说。那个午后的阳光,覆盖在他愚蠢的脸上,我突然很想给他俩脚。于是,我就
给了这家伙俩脚,外加一顿老拳。毫无办法。

  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由于强奸未遂,王伟超判了一年少管。如你所料,
他父母和大哥都从南方赶了回来,请律师、与受害者协商补偿事宜是没跑。然而
九八年严打尚未过去,故该犯虽未满16周岁,「但因违背妇女意志,并在受害
人丧失自我保护能力之下,采用暴力手段胁迫、猥亵妇女」,「且在校期间犯有
前科」,属于「累教不改」,法院最终裁定判处一年劳动教养,后转入省少管所
执行。

  这事对我影响到底有多大,很难说的清楚,但有一点却确定无疑。这之后,
母亲似乎就把我看得越来越紧了,简直恨不得找条铁链给我锁起来。记得那阵陈
老师到家里串门,谈到这事儿时说:「你说现在小屁孩,鸡儿才那么点大,胆子
却不小。」当然,我多么很想告诉她,我不小了。然而下意识的偷偷瞟了母亲一
眼,不想她竟也看过来,搞不好为什么,我心里一阵发毛。果不其然,熊熊大火
般燎来:「听见没,再给我没点分寸,到处瞎晃悠,看我治不死你!」这大概就
是此人暴躁的一面,老实说,我也是第一次领略。

  秋天结束之前,邴婕也消失不见。听说是去了平阳。对此我几乎毫无觉察。
直到有一天发现好久没见过她,我才一阵惊慌失措。于是大家告诉我邴婕转校了。
他们惊讶地说:「你竟然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最后一次见她是在
学校附近的八路公交站台。我蹬着破车到邮局取最新一期的《通俗歌曲》。远远
地,她就朝我微笑,洁白得不像话。我慢悠悠地骑了过去,就像慢悠悠地驶过了
苍白而粗鄙的青春期。我目不斜视,以至于再也记不起她的模样。

    ***     ***     ***     ***

  刚从宿舍楼出来就感受到了那灼人的热浪。才四月份而已,前两天还穿棉衣
呢。我撩了撩上衣,拍拍肚皮,叫了声操,引得门前路过的两个女生一阵嬉笑。
但没有办法啊,我只能顶着大太阳向校门口走去。阳光下诸事不新鲜,却足够鲜
活。特别是点缀在校园里的青春少女。此外,我发现有些愣头青已经穿上了T 恤
和背心,这也太夸张了,真是喜感莫名。现在至少有一多半男生围在各种显示器
前观看NBA 直播。

  今天是火箭晋级季后赛的关键战,主场迎战掘金。4月8日干沉快船,止住
5连败后,火箭气势大盛。另一边如果马刺拿下森林狼,火箭将锁定前七。可惜
今天的比赛有点差强人意,上半场掘金领先10分,命中率上更是以59%碾压
火箭的36%。第三节双方狠拼硬磨,比分焦灼上升。我出门时第三节快过半,
巴里接安东尼助攻命中一记超远三分,掘金以66比57领先9分。姚明显然不
在状态,12投4中,4篮板,如范甘迪所说,他得失心太重。

  正值周末,校门口人潮涌动。大家在拼命享受这灿烂春光。我突然想起去年
此时也是母亲来看我。时值非典,正封校,外来人员和物品都不准入内。门外是
里三圈外三圈的学生家长,门内是扎堆成排的莘莘学子,加上焦虑凄凉的氛围,
简直像是在探监。我妈隔着铁大门望着我,急得差点落泪。我朝旁边指了指,示
意她沿墙往东走。约莫走了五六百米有个拐角,两边各有一段两米左右的铁栅栏。
我上去试了试,果然,有两根铁条轻轻一掰就取了下来。这是大一军训时我们的
作品。我一米八三的大个,费了好大功夫才挤了出来。左右环顾不见人,心说我
的傻妈哟,啪的一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哪个系的,还有没有规矩?!」接着
就被人抱住了,她哭着说:「我的儿呀。」今天同样如此。正对着一锅「稀粥」
犯晕,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位香喷喷的lady(女士)正冲我笑:
「傻样,往哪看?」我坚信,如果尚有一种美能在不经意间渗透世间万物,那就
是母亲的笑了:美眸弯弯,丰唇舒展,皓齿洁白,眼神明亮,丰沛充盈又圆润温
暖,眼波流转间周遭一切都仿佛寂静无声。

  「走吧,先吃饭。」她挽上我的胳膊,扭身就走。这一瞬间我甚至没来得及
喊一声妈。

  「事儿办完了?」扑鼻一股清香,我觉得自己有些僵硬。

  「没呢,还得谈。」母亲大约一米六八,此刻穿着一双黑色短高跟,步伐不
大,脚步轻快。我都有些跟不上。

  「去哪吃?」我接过母亲的风衣和手袋。她今天梳着偏分头,脑后高高挽起
一个发髻,简约干练,端庄优雅。我能感到周遭射来的目光。

  「随便——咦,你的地盘你问我?」母亲用肘捣了捣我的肋骨,仰脸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每次母亲外出时总会散发出一种活泼的气息,或者说淘
气、可爱,和家里面那个温柔娴淑、严肃认真的老妈子迥然不同。我微侧脸就看
到她晶莹的耳垂、雪白的脖颈,以及丰隆的胸部曲线,不由一阵心慌意乱。

  陆续进了几家饭店都是人满为患,不知不觉我和母亲沿着大学城的蜿蜒小径
一直走到了镇上。镇政府对面有家驴肉馆不错,这时人也不多,我们便找个靠窗
的位置坐了下来。老板娘忙来招呼,夸我从哪儿拐来个漂亮姐姐。母亲在一旁直
乐,也不戳破。最后点了个招牌菜秘制酱驴肉、凉拌腐竹,叫了一大一小驴肉炝
锅面。

  「这么熟,经常在这儿吃啊?」母亲递来一包心相印。她不知什么时候做了
素色指甲,亮晶晶的。

  「啊,偶尔吧,琴房离这儿挺近。」我这才得空仔细打量母亲。她上身穿着
一件米色开叉针织长衫,小V领,露出一截修长粉颈。下身是一条浅灰条纹休闲
裤,小喇叭开口,蓬松地覆在脚面上。母亲是典型的溜肩细腰宽丰臀,上身短下
身长,成衣——特别是裤装很不好买,不是腰粗就是胯窄,这么多年来她的大部
分衣服都在卢氏定做。

  平海卢氏是一家历史悠久的祖传手工老店,在邻近几个县市小有名气,追本
溯源的话能够到乾隆爷年间。50年代合作化之后一度销声匿迹,80年代初重
新开张,火过一段时间,步入90年代中后期生意就越发惨淡了。谁知这两年成
衣定制反倒颇受青睐,卢氏手工坊的名头伴着新世纪的曙光再度熠熠生辉。扯这
么多,我想说的其实是,母亲这条裤子应该就是卢氏出品。

  「咦,你发什么愣?」母亲歪头看了看桌下的脚,狐疑地跺了跺,继续说:
「你说你不多看几本书,整天搞这些没用的算怎么回事?」

  「哎呦,又来了。」

  「唉——上次不是说好要带那小什么让妈瞅瞅么,怎么没见人呢?」

  「她啊,有课。」

  「你就骗我这老太婆吧,啊?星期六上什么课?」

  「真有课,混蛋老师多了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实话实说,我们今
天就有节民法课,不过一多半都逃课看球去了。

  「我还真不知道,你倒给我说说老师有多坏啊。」母亲哼了一声,撅撅嘴:
「叫什么她?」

  「陈瑶啊,说过多少次了。」

  「哎呦呦,这就不耐烦了?这媳妇还没娶呢,就要把老娘一脚蹬开啊。」母
亲挑挑眉,隔着桌子把脸凑过来,一副仔细打量我的样子。那么近,我能看到她
额头上的点点香汗,连挺翘的睫毛都瞧得根根分明。那双熟悉的桃花眼春水微恙,
眼周泛起醉人的红晕,浓密英挺的一字眉轻轻锁起,戏谑地轻扬着,琼鼻小巧多
肉,微微翘起,丰润饱满的双唇——这么多年来,它们像是一成未变。母亲化了
点淡妆,皮肤依旧白皙紧致,丰腴的鹅蛋脸上泛着柔美的光泽。不知是腮红还是
天热,她俏脸红彤彤的,让我心里猛然一跳。

  我想说点什么俏皮话,却一时没了词儿,只能抹抹鼻子,向后压了压椅背。

  几缕阳光扫过,能清楚地看到空气中的浮尘。

  「哈哈哈,你呀你。」母亲笑了出来,向后撤回了脸。在阳光照耀下,她眼
角浮起几缕鱼尾纹。母亲今年42岁了,毕竟。

  我不由自主地掏出烟,刚衔上,被一只小手飞快夺了去。

  「抽抽抽,就知道抽,啥时候变成你爸了?没收。」一同消失的还有桌上的
烟盒和打火机。母亲板着脸把它们收进手袋,两手翻飞间右手腕折射出几道金属
亮光。那是一块东方双狮表,我去年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说来惭愧,长这么大
还是头一遭。打75折,1800多,用去了大半奖学金。这件事令父亲很郁闷,
每次看到表都忍不住要说我偏心,只认妈不认爹。我只能在母亲得意的笑声中点
头如捣蒜:「等下次,下次发奖学金一定补上!」

  这时驴肉上来了。我递给母亲筷子。老板娘冲我眨了眨眼,弄得我不知该说
什么好。母亲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片,放到嘴里细细品味一番,说:「哎呦,不错
啊,快赶上你姥爷整的了。」我俩齐声大笑,引得众人侧目。

  姥爷是国家一级琴师,弹板琴,年轻时也工过小生,刚退休那几年闲不住,
心血来潮学人炸起了驴肉丸。老实说,味道还不错,生意也兴隆。第二年,他就
自信心膨胀,压了半只整驴的酱驴肉,结果亲朋好友、街坊邻居每家都收到了小
半盆黑乎乎的块状物。这成了姥爷最大的笑话,逢年过节都要被人提起。表姐更
是发明了一个成语:对驴弹琴。说起来,母亲能搞评剧艺术团全赖姥爷姥姥在业
界积累的人脉。这次到平阳就是为了商讨接手莜金燕评剧学校的事。

  莜金燕是南花派评剧大师花岳翎的关门弟子,和曾姥爷曾姥姥是同门师兄妹,
姥爷得管她叫师叔。评剧学校在八九十年代曾经十分红火,穷人子弟,先天条件
好的,都会送到炉子里炼炼。一是不花钱,二是成才快,三是相对于竞争激烈的
普通教育,学戏曲也不失为一条出路。但这一切都成了过往。时代日新月异,在
现代流行文化的巨浪面前,戏曲市场被不断蚕食,年轻一代对这些传统、陈旧、
一点也不酷的东西毫无兴趣。加上普通教育的发展及职业教育的兴起,哪里还有
戏曲这种「旧社会杂耍式的学徒制」学校的立锥之地?02年莜金燕逝世后,她创
办的评剧学校更是门庭冷落,一年到头也收不到几个学生。全校人员聚齐了,老
师比学生还多。

  01年母亲从学校辞职,四处奔波,拉起了评剧艺术团。起步异常艰难,这
两年慢慢稳定下来,貌似还不错。去年承包了原市歌舞团的根据地红星剧场,先
前老旧的办公楼也推倒重建。或许正是因此,母亲才兴起了接手评剧学校、改造
成综合性艺校的念头。莜金燕是土生土长的平海人,但她的子女都在省会城市平
阳定居,现在评剧学校的法人代表就是她的女儿。

  炝锅面吃得人满头大汗。母亲到卫生间补妆。老板娘过来收拾桌子,娇笑着
问我:「这到底谁啊?」神使鬼差,我支支吾吾,竟说不出个所以然。老板娘切
了一声,只是笑,也不再多问。

  从驴肉馆出来已经一点多了,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朵。母亲说这次出来急,
也没给我带什么东西,就要拐进隔壁的水果店,任我说破嘴就是拦不住。出来时
她手里多了网兜,装了几个柚子,见我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就说:「怎么,嫌妈
买的不好啊?拿不出手?」

  我说:「啥意思?」

  母亲说:「给陈瑶买的。」

  我撇撇嘴,没有说话。母亲挽上我的胳膊,说:「拿着,沉啊。放心,我儿
子也可以吃哦,你请吃饭的回礼。」摊上这么个老妈我能说什么呢?

  这时母亲手机响了。铃声是《寄印传奇》里冷月芳的名段:「我看似腊月松
柏多坚韧,时时我孤立无依雁失群……」几分铿锵,几分凄婉,蓝天白日,骄阳
似火,我没由来地打了个冷战。母亲犹豫了几秒才接,说事还没办完,就挂了。
我随口问谁啊,母亲说一老同学,听说她在平阳想见个面。

  这一路也没说几句话就到了校门口。过了饭点,人少多了。我站在母亲对面,
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母亲把手伸到我腋下搂了一会,然后
绕上肩膀轻轻拍了拍。我环顾四周,在她丰润饱满地唇上嘬了一口。母亲笑着:
「啊呀呀,真是越大越出息了!」笑完附唇在我耳畔,柔声说:「妈这两天不回
了,晚上想吃点啥?」我不置可否,少年老成地苦笑一声,笑完后感到自己更加
苍老了。两人就这么站着,相顾无言。一旁卖馕的维族小哥饶有兴趣地吹起了口
哨。母亲抱着栗色风衣,脸上挂着恬淡的笑,缎子般的秀发在阳光下越发黑亮。

  这时《寄印传奇》又响起。母亲接起,对方说了句什么,母亲说不用了,打
的过去。我忙问:「怎么,没开车来?」母亲说公家的顺风车,不坐白不坐,说
着莞尔一笑。

  我上前拦了个出租车。母亲又拍拍我的肩膀,嘴角微翘,调皮地望我眨眨眼
睛:「妈走了啊林林,晚上想吃啥早点打电话。」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她俯
身钻进了后排车座。一瞬间,针织衫后摆飘起,露出休闲裤包裹着的浑圆肥臀,
硕大饱满,丰熟肉感。我感到嗓子眼直发痒,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网兜。

  不可思议,火箭竟然赢了。我大叫一声好,引得众人侧目纷纷。

  此刻我坐在二号食堂的二楼大厅里,对面是我的女朋友。而她身后,悬在半
空摇摇欲坠的,是一台21寸长虹彩电。周遭人声鼎沸、空气油腻,麻子似的雪
花点不时攀上莫布里的脸庞,但他一个后仰跳投,还是一举命中。106比10
3,火箭险胜掘金。女主播的嘴无声地蠕动着,却也不能阻止字幕的滚出。真是
没有办法。我猛咬一口馒头,朝陈瑶摊了摊手。

  母亲走后就起了风。平阳多风。一年的大部分时节里,你总能看到五颜六色
的塑料袋纠缠一起,氢气球般漫天飞舞。我紧攥网兜,快步走过光溜溜的柏油路。

  我只想知道比赛结果。然而宿舍门庭紧闭。不光我们宿舍,一溜儿——整个
法学院二年级的傻逼们像是同时人间蒸发。老实说,这阵势近两年来都难得一见。
我不由有些兴奋,简直想就地尿一泡以示庆祝。

  转身拐过楼梯口,我就碰到了杨刚。他唾液四射:「你个逼,可把我们害苦
了!」说着他来拽我的网兜。我一闪就躲了过去。他奸笑道:「3号楼201,
师太等着你呢。」

  我问火箭赢了没,他说:「妈个屄,刚给师太放出来,老子还没吃饭呢!」

  接下来,在芳香扑鼻、令人作呕的樱花小路上,我陆续碰到了更多同学。他
们说:「打你电话也不接,这下有的爽了!」他们说:「悠着点,别给师太一屁
股坐死了!」他们说:「靠,柚子都带来了,要耍啥新花样吗?」遗憾的是,对
比赛结果大家都一无所知。

  我赶到时两点出头,偌大的阶梯教室空空荡荡,三三两两的人犹如棒子上残
留的玉米粒儿。当然,最大那粒就是贺芳。是的,大而拘谨,像块老母猪肉,任
谁谁也不愿夹上哪怕一筷子。啊,这样说也不太对,至少有点过时。因为新学期
一来,整个法学院都流传着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老贺和小李搞上了。

  老贺就是师太,也就是贺芳——不要跟贺卫方混为一谈,虽然据我所知两者
都毕业于西政。她老人家乃我们院民商学术带头人之一,是为老牛;小李呢,新
来的研究生助教——太年轻,连名字都可以忽略不计——是为嫩草。两位师长正
大光明,惊天动地!不少人声称他们曾亲眼目睹两人如何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
我。什么老贺关爱小李,小李把老贺捧在掌心,颠来倒去的意象无非是枯木逢春
——在李老师挑逗下,贺老师那张四四方方的脸上泛起了一朵娇羞的花。

  简直岂有此理!虽然老贺已离异数年,小李也尚未婚配,虽然恋爱和婚姻自
由受我国法律保护,但还是有人不乐意了。首先,院里边就不太看好这桩自由恋
爱,总觉得从影响上讲有点惊世骇俗。自然这只是传说,我又不是院领导。其次,
李阙如也不太看好这对老少配,他是这么说的:老子姓李,他也姓李,所以老子
就得叫他爸爸?这当然也是传说,不过相对来讲要靠谱点,毕竟杨刚和李阙如都
是024班的。

  对于李阙如我所知甚少,总结起来大概有以下几点:第一,他的名字来自于
台湾民法典,也经常见诸于王泽鉴的民法理论中;第二,他顶着头五颜六色的鸡
巴毛,走路一蹦一跳,说话像放屁:第三,他曾经留学加拿大,结果一年不到就
变成了家里蹲,后来给塞到我们院来——好嘛,法学院就是垃圾回收站。第四,
他老不是属鸡就是属狗,甚至属羊、猴,有点垂垂老矣的意思。

  当然,再老也老不过他妈啊。又老又贼。

  我刚打后门进去,坐在讲台上的老贺就抬起了头——只那么一瞟,又垂了下
去。我顺着台阶狂奔而下,一路「噔噔噔」都没能让她再次抬起头来。我气喘吁
吁:「贺老师。」

  贺老师翘着二郎腿,埋头翻着手里的几张纸,大概没听见。于是我又重复了
一遍。贺老师还是没听见,她穿了双红底高跟短靴,晃动间竟有几分俏皮。我只
好走上讲台,放大音量说:「贺老师,我来了!」这下贺老师总算抬起了头。她
戳我一眼,注意力就又回到了讲义上。我真想一网兜抡死她。

  好在这时老贺开口了:「你来了?」

  「来了。」

  「你来干啥?」

  我没话说了。我真想说「还不是你让我来的」。一片静默中,自习爱好者们
饶有兴趣地把目光投了过来。

  「懒得跟你废话,民法还想不想过?」好半晌老贺冷笑一声,拍了拍讲桌。

  一时粉尘扑鼻,连始作俑者都向后倾了倾身子。

  我当然想过,于是我说:「想过。」

  「想?那你为啥逃课?」老贺仰起脸,压低声音:「死(十)点半等你等到
两点半,屎(四)个小死(时)!」贺芳短发齐耳,肉鼻丰唇,一笑俩酒窝,真
不能算难看。加之肤色白皙,以及无框眼镜后那双狭长而知性的凤眼,好好拾掇
拾掇倒也有几分韵味。只是在这空旷教室里,配上四十不分的平阳普通话,陡然
让人觉得滑稽。台下已有人窃笑起来。「啊?四个小死(时)!」老贺不甘心地
补充道。阳光扫在她的眼镜上,白茫茫一片。

  我再也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顿时教室里哄笑一片。老贺二话没说,
收拾好东西,起身就走。擦身而过时,我轻揪住她的衣袖,小声叫道:「贺老师
。」

  「滚!」老贺嘴唇都在发抖。

  愣了片刻,我擦擦冷汗,赶忙追了出去。

  老贺一米六出头,大概疏于运动,有点丰满过度。她脚步飞快,鞋跟踹在地
上,振聋发聩。叫了几声「贺老师」,她愣是不理,我也只能在后面跟着。贺芳
平时脾气就臭,不解风情,江湖人称牛皮糖师太。无奈我们的民商刑三大件都由
她带。学术水平嘛,我还没有评价的资格。倒是听说老贺以前兼过律师和纪检,
离婚后就一头扎进祖国的法学教育事业之中了。研究生、本科生,西大和省师大,
她都有课。老贺前夫也曾是院里的老师,后来进了政法系统,听说现在是省高院
执行局局长。从这个角度看,李阙如这种废物的出现多半无法避免。

  进了院办大楼,迎面一个老师打招呼:「贺老师这么急啊。」老贺点着头就
蹿进了电梯里。我三步并作两步,赶忙挤了进去。「贺老师,我错了。」我眼泪
都差点挤出来。

  「错了?!」出乎意料,老贺竟然扫了我一眼,「你哪儿错了?!」

  我发觉柚子真他妈沉,勒得手疼。

  「你牛,全年级二百号人,就你脾气大!啊?逃课还要耍大牌啊!」老贺声
音本就低沉,激动起来简直像黄鼠狼。「了不得啊,」她猛地拽起我的网兜,又
用力甩开:「你牛。」

  到了老贺办公室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一屁股坐下,就让我给辅导员
打电话。辅导员更是个二逼。于是我摇了摇头。

  我说:「贺老师,我真的错了。」

  老贺打开电脑,不再理我。她翘起二郎腿时,一脚踢在桌楞上,咚的一声响。

  我这才发现她裹了条肉色丝袜。继而我注意到她穿着件毛呢包臀裙。这两年
刚流行,中年妇女我真没见几个人穿过,何况是一向老土的贺芳。啊,爱情的魔
力!

  如果不是身陷囹圄,我真想即兴赋诗一首。

  「活该!」陈瑶埋头喝了口没有羊肉的羊肉汤,眼神亮晶晶的:「那你咋出
来的?」

  咋出来的?这就要感谢李阙如了。老贺沏上一壶茶,就玩起了纸牌。刷刷的
发牌声挠得人浑身痒痒。我呆立一旁,也不知杵了多久。不时有人经过,跟老贺
打招呼。我毫不怀疑他们惊讶的眼神——高等教育哪还有训斥学生这一套。然而
毫无办法。我只能盯着老贺的脚,后来是粗腿,再后来是藏在休闲衬衣里的大胸。

  终于,老贺不满地砸砸嘴,抬起了头:「我劝你老老实实把辅导员叫来。」
借此机会,我双手捧起网兜,请求敬爱的贺老师允许我把它放到桌子上。老贺哼
了声就又垂下了头:「辅导员不来,你就等着挂科吧。」我只好把柚子抱到怀里,
欣赏起老贺和电脑的纸牌大战。总体来说老贺略胜一筹,但不少牌她打得太臭,
我简直想越俎代庖,痛杀一局。这又引起了老贺的不满,她说:「就没见过你这
么皮的学生!」

  这当口李阙如冲了进来。他一头鲜艳的鸡巴毛在跳动中四下飞舞。「啊。」

  看见我时他这么说。

  老贺说:「你咋来了?」

  李阙如搭上我的肩膀:「why can’t i?」

  老贺端起茶杯,不再说话。李阙如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扯着嗓子哦了下,也
闭上了嘴。房间里静得有点夸张,我只好咳嗽了一声。老贺放下茶杯:「说吧,
你逃课干啥去了?」

  我实话实说。

  「我都不敢逃课,你胆子倒不小。」李阙如不知从哪儿拎出来一台笔记本,
也没开机,十指在键盘上嗒嗒作响。

  「你消停会儿,」老贺扭扭脸:「电脑别到处乱扔,丢了我可买不起。」

  「又没让你买。」李阙如开了机。

  「说吧,咋办吧?」老贺冲我仰起脸。

  这下我真的无言以对。

  「还能咋办?请你撮一顿咯。」李阙如躺到沙发上:「我妈可到现在都没吃
饭,我也没敢给她带。」

  「闭嘴行不行!」老贺腾地站起来,掀起一股猛烈的风。我顿时有点羞愧难
当。李阙如也没了音。好半晌她才又坐了下去,长吁口气,声音都有些低缓:
「不叫辅导员也可以,你看这样行不行?」

  「这不便宜你啦!」陈瑶在桌下踢我一脚,又操起一个糖油煎饼:「最后一
个,不敢再吃了。」

  这可真是便宜我了。

  老贺提出一个解决方案,然后假惺惺地征求我的意见。遗憾的是我只能点头
如捣蒜。她的方案是这样的:第一,写一份保证书,其中载明「如再旷课,不计
学分」;第二——「第二,」老贺抿了一口茶:「这节课讲啥,知道吗?」略一
犹豫,我还是摇了摇头。她倒挺淡定:「你就粗浅地论证下物权行为的无因性,
一万字上下,不求多深奥,没问题吧?」

  「当然没问题。」在李阙如的蠢笑中我捏了捏网兜里的柚子。临走,老贺又
提醒我一个月内交上来。我如临大赦般感恩戴德。

  「天大的好事儿啊,你就专心写论文吧,省得来烦我。」陈瑶满嘴油腻。她
奔放的吃相让人不忍直视。此君酷爱糖油煎饼,以及一切陕西美食。关于前者,
她说她爷爷就是卖煎饼的,那可是平海一绝。但我从未听过他老人家的大名。关
于后者,她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陕西人,热爱家乡小吃天经地义。她倒真能讲
几句陕西话。

  她说的太对了。为表赞同,我一口气闷光了小米粥。

  「令堂走了?」。

  「没有,吃完带你去见她。」

  「不去。」

  「咋?」

  「说不去就不去。」

  「有志气。」

  「那当然,」陈瑶满意地擦擦嘴:「走吧?」她终于吃饱了。毫无疑问,我
的遭遇令她胃口大开。

  「不来点柚子?」

  「切,出去也能吃嘛。」我女朋友甩了甩马尾,露出狡黠而无耻的笑。在她
头顶,李连杰宣布:每个男人都应该有一件柒牌中华立领。

  打食堂出来,夕阳西下。晚风吹得每个人的脸都红彤彤的。给母亲打了个电
话,跟她说了我晚一点到,又问她在哪儿呢,「要不随便弄点吃的先垫垫肚子」。
母亲说路上呢,倒不忘叮嘱「把那陈、陈啥也带来」。陈瑶在旁听得直笑,也不
搭茬。我斜眉歪眼地拿胳膊肘拐了拐她,说:「真不行,她还有事儿。」

  刚打完电话陈瑶就偎了过来,她说:「让你暖和暖和。」

  于是我只好把她搂得紧紧的:「你去哪儿?」

  「琴房。」

  作为一名信管专业的学生,陈瑶的手风琴搞得不错。据她说,自小学三年级
起她就「背上了这个包袱」。

  可以想象,我女朋友正是那种在历次文艺汇演中总会风光亮相以展现我国素
质教育丰硕成果的校园小明星。红绸布打土黄色的墙上耷拉下来,像老天爷垂下
的一根阴毛。沉甸甸的风从操场上掬起一把把黄土,把沉浸在欢乐海洋中的诸位
扬得灰头土脸。当然,它也会伺机抚过小明星的衣领,撩起她轻盈的刘海。之后
在掌声雷动中,她会鞠躬说:「表演结束,谢谢大家。」真是令人绝望。

  督促陈瑶练琴的是她温和的父亲。初二那年父亲被判刑后,她便暂时得以解
脱。高中三年,父亲的角色转移到了母亲身上。这位前国家公务人员以一种咄咄
逼人的姿态表达了亏欠已久的母爱。直至陈瑶宣称,她死也不考艺术生。就是这
样,一个夭折的艺术家的故事,稀松平常。关于父母,陈瑶不愿多谈,我也无意
多问。只知道她父亲还没出来,而她母亲在平阳做生意。此外毫无疑问的一点是,
九八年父亲的锒铛入狱在我搞定陈瑶这件事上发挥了一定作用。某种程度上讲,
我们是有过共同经历的人。

  然而琴房黑灯瞎火。它位于一处民房的顶楼,冬冷夏热,十分符合自然规律。

  每当狂风暴雨时,四周便腾起蒙蒙白雾,让人恍若置身于孤岛之中。这样好
不好,我也说不准。不过有一点,不少女青年会慕名而来倒是真的。犹豫了下,
我们还是拾级而上。刚走出楼梯口,一阵猛烈的摇床声便涌动而来,夹杂着男女
粗重的喘息。我朝陈瑶摊摊手,她便掐了我一把。

    ***     ***     ***     ***

  至今我弄不懂韩东的第一志愿居然是北航,直到去年暑假,这货回平阳,说
要好好聚聚。除了杨刚,聚会上好多人我不认识,地点是在大学城附近的一所独
门大院里。而这栋院子,就是韩家老宅了。这么说也不准确,事实上,应该叫范
家祖宅更合适。也是那一天,我终于知道了这个神神叨叨家伙的显赫身世。韩父
属于红二代,祖籍江西还是啥的,现任省委副书记、省长,主抓我省全面工作。
以前总听杨刚说,韩父在苏联进过修,「这待遇,在五十年初代可不多见」。接
下来又参加了韩战,还打过对印反击,负过伤,结果拖到三十多岁才成家立室。
而对象则是时任平阳市武装部长范爱国的女儿——范仲丽。记得那天几杯啤酒下
肚,聊起这事儿,韩东说父母的婚姻充满了典型的封建传奇色彩,到底如何传奇,
他没详说,我也不便细问。不过,也正因如此家世,韩父从小就教育儿子要「劳
其心志苦其筋骨」,立志长大后当个空军飞行员,保卫祖国的蓝天疆土。韩母当
然死活不同意,一直对前者的「官僚」作风颇有微词。

  后来嘛,后来我只好「靠」了一声,怪他瞒我这么久。而后果就是,这老宅
反正「闲也是闲着」,让我帮忙「照看」一下,直到毕业离开平阳再交回管理权。

  「操,」我擂他一拳:「工资工资。」

  我当然没要工资。就这样,鄙人摇身一变,莫名其妙成为了某个老宅子的
「管理员」。狗血。夸张。说是照看,其实就是免费借住罢了。而对于这事儿,
跟母亲提起时,她自然也没有反对。她老的观点是:把握好度就行,良师益友嘛,
多点也没啥坏处,「出门在外,朋友同学间相互帮衬是在所难免」。记得去年她
来平阳,我还让她在这小住了几天,而她的评价是「还行」、「总比在外面租房、
酒店宾馆啥的安全」。

  赶到范家老宅时已经六点十五分,这是个城中村,地处大学城与小镇之间。
偏是偏了点,重点是安静,空气环境也都还行。「繁华大都市,这样天然的负离
子氧吧可不多见」,母亲如是说。记得那天,母亲忙活了半大个下午,才把这处
远离闹市区的独门院落收拾干净。羞愧地说,除了母亲来平阳那几天,我很少呆
在这里。当然,我也从未带陈瑶来过。至于基于什么心理,我也说不好。也许闲
暇时间我不是在网吧,就在学校阅览室,更多时候则是被大波拖去整他那个狗屁
乐队。

  将陈瑶送到学校,我打车往范家老宅赶。距离本就不远,快进城中村时,母
亲打来电话。我说:「妈。」

  「你在哪儿?」母亲的声音和暖如故。

  我如实相告。

  「吃点啥,林林。」

  「弄啥我吃啥呗,我马上就到。」

  「那行。」

  母亲平和的语气总能给我如沐春风的感觉,一瞬间,下午在师太那的郁闷一
扫而空。平阳的老房子大多古色古香,掩映在树荫下的范家老宅,砖木结构,至
今保留着清末民初原貌,与传统民居院落并无二致。

  打开门,我刚叫了声妈,母亲就打里屋飘了出来。也许刚洗过澡,那修长莹
白的脖颈,云髻高挽,梳子斜斜的插在云端,像根避雷针。

  我不由吸吸鼻子,说:「咋来这么早。」

  「要不还得早,」母亲散开盘在一起的秀发,湿漉漉的,清香扑鼻:「在路
上买了点东西。」

  「啥东西?不见老同学呢吗。」

  「听说这国产电脑牌子还行。」母亲眨眨眼睛,颇有些促狭的味道:「要不
你给妈瞅瞅?」

  「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楞了楞。

  「行了,啊啥啊,」她笑笑,说:「给我儿子的,学习用得上。」

  「啥牌子?」我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其实我多么想大喊一声「妈,
我爱你」啥的,又觉得这么搞太傻逼,于是挠挠后脑勺,好半晌,我说:「这又
得花多少钱。」说老实话,母亲自从接手评剧团,就一直为钱发愁。按奶奶的话
说,「就一钢镚儿掰八瓣,够那剧团塞牙缝不」、「也就是你妈,死扛到今天」,
「可遭罪」。

  「管得宽。」母亲扭身进了厨房:「联想,办公都用这个。」睡裙下左右颠
动的肥白宽臀,神使鬼差地,我突然就想到杨刚说过的交谊舞会。虽然知道不应
该,我眼皮还是剧烈跳动了一下。

  「老同学见面,很有气氛吧?」我跟进厨房,有点不死不休的意思。

  「喝茶,闲聊呗。再说,都四十多的人了,也没啥好聊的。」

  「妈,你那时候一定是校花,追你的不少吧?」我搞不懂为什么要这么说。

  果然,母亲白了我一眼:「滚滚滚,……洗你澡去,我要做饭。」

  洗漱完毕,坐在沙发上闲来无事,我就鼓捣起了电脑,装上后开机很快,几
十秒吧。软件也装得挺全,QQ、MSN、网际快车、网络蚂蚁、豪杰视频通、
超级解霸、ACDSee等等一项不落。就是拨号慢了点,好一会儿才连上了网,
老宅这片区域只能这样了。

  在此期间,查了下电脑配置,奔四550的处理器,1G DDR的内存,
160G的7200转SATA硬盘,128M的ATI X600XT独显,
DVD+RW刻录。而众所周知,这个天骄系列会赠送无线键鼠和家庭影院。当
即我就想试试显示器旁的Hi——Fi音响(其实一看到就有点心痒痒)。颇费
了一番功夫我才用酷狗下载了几首歌。毫无疑问,都是最新最热最流行的网络歌
曲,什么《老鼠爱大米》啦、《两只蝴蝶》啦、《丁香花》啦,犹豫一阵,我选
择了《老鼠爱大米》。伴着肛肛的天籁之音,我打开IE,瞄了会儿新浪体育。
如你所料,一曲快要结束时,眼睛余光却瞟到餐边柜的上层摆着几罐土制葡萄酒,
应该刚放上去不久。我正打算拿出一瓶,母亲把包子端了上来,我说:「妈,你
带来的?」

  「你姥爷酿的,要喝啊?」

  当然要喝,那晚母亲做了我喜欢的小米粥,包子,凉拌莴笋。包子理所当然
不是韭菜鸡蛋馅儿就是豆沙馅儿,还有地道的鸡蛋疙瘩汤、拍黄瓜。她知道我反
感油煎气味,每次总会从平海带些自家的牛肉酱,卤猪蹄啥的,这次居然带了葡
萄酒。母亲平时不喝酒,但我知道她还是有点酒量的,而且相当不错。给母亲满
上一杯,我说:「欢迎光临寒舍指导生活。」母亲切了声,白我一眼,眼角鱼尾
纹泛出光泽,煞是好看。她头发尚未风干,依旧湿漉漉,连屋里的空气都好像湿
润了许多。更让人难堪的是,每次她不经意间轻舒藕臂夹菜时,白生生地那种母
性隐秘气息,瞬间让我某个部位蠢蠢欲动。望着那明眸皓齿、白皙颈脖,我漂浮
的眼神就顺着滑下去,落在了丰满蓬勃的隆起。

  「发啥楞你,」母亲抬头看我一眼:「吃菜啊!」

  于是我赶紧低下头,吃菜。好一阵没人说话。

  「啥时回平海。」这硬憋出来的一句连我都吓一大蹦。

  「咋?刚来就赶老娘走啊。」母亲噗嗤一声,声音不大,却笑得身后的门都
吱吱响,那睡衣下的丰满乳房难免也跟着抖了抖:「傻样!」

  这笑对我有莫大冲击力,我红着脸,只好抿了口酒。

  几杯酒下肚,母亲也开始面泛潮红。这才四月,天气却热得不像话,可能喝
的又是葡萄酒,她棉质睡衣的领口和胸口都出汗了。虽然是格子纹的,但还是能
隐约看见母亲的白色文胸。我咽了口水,看来姥爷这酒,真不能多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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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孕妇们逼逼叨叨地欣赏了一场垃圾放水赛。火箭客场69比82不敌爵士。大家
一致感慨:第七名就是霸气。不过姚明表现不错,强打奥斯特塔格别有一番气势。
另一场骑士对热火异常火爆,可惜只有文字直播。

  中午和陈瑶一块吃饭时,收到了一个老乡会通知。对方操着平海普通话说下
周六晚上大家聚聚,「难改是乡音,难忘是乡情」,「顶天立地的平海人」云云。
我刚要挂断电话,他换成了方言:「爱来不来,别忘了你们交的会费,都买成瓜
子了!」周一下午没课。在陈瑶百般催促下,我们到市区晃了一圈。真像是老农
进城。赶这趟儿,我也得以给红棉换了两根弦。接着在华联五楼吃了点东西,又
瞎逛了好一阵。正准备回去,陈瑶嚷着要上厕所。没有办法,我像所有正常男人
那样等起了我的女朋友。

  天空很蓝,太阳很黄,我不由背靠窗台眯起了眼。后来有人喊我名字,我就
又睁开了眼。一片绚烂的光晕中,一对男女从身前迅速闪过。大步流星!一眨眼
功夫两人就挤进了电梯。男的挺年轻,看背影似曾相识,身高和我相当,但我死
活想不起来。女的有些年纪,皮肤白皙,丰乳肥臀——亦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我几乎能回想起浅黄色短裙下荡起的每一丝波澜。男人的手始终放在女人腰间,
进电梯时它甚至在屁股上轻拍了两下。仿佛有风灌了进去,我心里突突地跳了起
来。

  陈瑶走来时,我问她有没喊我名字。她撇撇嘴,摇了摇头。我扫了眼电梯,
把头伸向了窗外。没一会儿,浅黄色的墨镜女人便又出现在视野中。然而只一刹
那,她就俯身钻进了一辆黑色轿车——应该是七代雅阁。拐弯的瞬间,我才勉强
瞅见车牌号末尾是975。华联在市区繁华地段,平常车流量可想而知。今天也是邪
了门,雅阁迅速窜上机动车道,一溜烟就没了影。它像是逃跑一般,空留我徒劳
地挥了挥手。

  「发啥愣,走吧!」陈瑶给了我一膝盖。

  回去的路上,我才发现自己憋着一膀胱尿。公交车每咯噔一下,尿就咯噔一
下。我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爆掉,只好攥紧了陈瑶的手。车一靠站,把红棉扔给
陈瑶,我便朝零号楼狂奔而去。这泡尿无比漫长,长到我怀疑自己前世是不是一
袋漏眼儿的生啤。

  尿毕,犹豫半晌,我还是掏出了诺基亚6610。在令人忧伤的尿素气息中,我
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我说喂。她说喂。我说妈。她说林林。我说在哪儿呢?她说到家了啊。我说:
「哪儿?」

  她说:「平海啊,刚去了趟剧团。」

  我轻舒口气,说:「哦,还挺快。」

  她说:「咋了你?」我吸吸鼻子说没事儿。

  一阵呼呼风声后,她说,「真没事儿?」又过了一会儿,她说:「对了,上
次都忘问了,你钱还够不够?」母亲的声音舒缓而轻柔,像此刻窗外飘浮于湛蓝
天际的白云。

           ***  ***  ***

  在历经了七八十年代的重工业辉煌后,平海人的生活不可避免滋润起来,每
天轰轰烈烈光芒万丈。物资水平的逐步提高,一批先富起来的人开始追寻起精神
和身体上的需求。而交谊舞——这个「资本主义生活方式」衍生出来的东西,在
改革之初的西北小城分外活跃、极尽荣宠。

  父亲说,九十年代初期,平海有个特别有名的地方——平艺歌舞厅。其名望
甚至一度可以和国营红星剧场分庭抗礼,是为小城「文化市场的双驾马车」。它
的成功,并不在于多有特色,而是培养出了平海琳琅满目的「流氓大亨」。也就
这么个狗屁玩意,九五年曾被相关部门授予了「改革先锋」的荣誉称号。也因此
每到周末,牛头马面趋之若鹜,总能人满为患。一群二逼即便大热天,也穿得西
装革履,拿着大哥大在里面四处晃悠。某些追求新潮的女人,则打扮得花枝招展,
空留恣意纵情后的落寞和沮丧。当然,诸如父亲此类的「公子哥」,偶尔去打打
秋风,是为常态。那是个物质需求和新陈代谢飞扬跋扈的年代,一如离奇的当下,
精神方面的执著,往往退居二线。

  夏天依然漫长,天空一如既往的昏黄。池塘边的榕树上,没了知了,操场边
的秋千上,早落满尘埃。眼下这条路我也记不清走过了多少次,蜿蜒曲折,松软
宜人。地上的陈年车辙宛若史前动物遗留的巨大足迹。两道的参天白杨于黄昏的
呼吸间把夕阳揉得粉碎。于是阳光就洒到了我的脸上。简直像被人泼了杯红酒,
我只好扬了扬脸。不远处,养猪场栖息在果林间,坟墓般安详。这时我才发现前
面有个身着浅黄色短裙的女人,离我也就几米远,款步姗姗,摇曳生姿。不知是
不是错觉,闪亮的黑丝大腿在摆动间扇出一缕清风,竟送来高跟鞋清脆响亮的叩
击声。

  乡间小道上怎么会出现这种声音呢?我不由有些急躁,就加快了脚步。女人
仿佛觉察到了什么,随着肥臀的剧烈抖动,叩击声越发轻快。

  理所当然地,我们上演了一场俗套的追踪戏码。我快她快,我慢她慢。直到
晚霞染红半边天,距离都丝毫不见缩短。不过裙子却愈来愈短,我揉揉眼,两个
大屁股蛋就跳了出来。于是我冲她招招手,说喂。女人没有任何反应。毫无办法,
我只能停了下来。我总得喘口气吧。不想她也停了下来。夕阳下,那细腰丰臀被
拉得老长,扫过笔直的树干,斜戳在渠边藏青色的石头上。略一犹豫,我擦了把
汗,慢慢朝她走去。直至养猪场门前,才发现女人纹丝不动。她脖子很白,头发
很黑,脑勺右侧盘着个发髻,像别了几根麻花。还有那个肥硕的白屁股,隐隐透
着丝肉光,让人心里发麻。越来越近,我几乎能从鸟叫虫鸣中分辨出她的呼吸。
她围着个类似披肩的玩意,大概也是浅黄色,边角的短穗在晚风中轻轻发抖。终
于,我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她缓缓转过身来,撩了撩金色长发,说:「Here she
es,you better watchyour step。」也不是说,是唱,低沉而冰冷。我大吃一
惊,险些坐到地上。与此同时,女人消失在了门前。

  犹豫半晌,我还是推开那扇门,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但眼前的场景无疑让我
甚觉意外。养猪场里灯红酒绿、人影幢幢、宾客如云。这未免有些太夸张了。记
得父亲开赌场那会,这个巨型的扁平建筑,亦未出现如此景象,虽然我一次也未
曾进入过真正赌场。

  这里没有水泥和生石灰味道,天上地下,烟雾缭绕,朦胧的灯光,映着人花
花绿绿。有男人,也有女人。那些奇形怪状的人像无数的方程式扭着小胳膊小腿
儿,紧紧搂抱在一起,摇来晃去。那是种很暧昧的姿势,说不清道不明。老实说,
大厅的氛围很中庸,不太安静也不太喧闹,音乐不痛不痒,灯光不明不暗。如你
所见,人群中,我兜兜转转,恍惚置身于塞尔特人的化妆舞会。周遭的面容,迷
糊而真切。我甚至嗅到了股熟悉的扑鼻清香。猛然回头,女人出现在眼前,如夜
莺一样。是的,评剧舞台上那只鸣叫的夜莺,清脆而沙哑,让人肝肠寸断。遗憾
的是,她好像并没抬头看我,身上那件虚有其表的浅黄色短裙,已不知所踪。以
至当颠簸的浑圆硕臀,与我擦身而过,径直走向一个鸡巴翘挺的年轻男人,我这
才惊慌失措。然而,女人对我视若无睹,优雅地将大屁股靠过去,两具白花花的
肉体就扭在了一起。是的,我的年龄当然还没老到矫揉造作地去玩深沉,于是我
冲过去,愤怒的朝女人吼了句什么。女人面无表情,继续扭动。声音空灵:「你
才多大?懂什么。」说完她又抬头瞥了我一眼,突然笑了笑。我多么想说一句当
时我认为很是牛逼的话:「我真的不小了。」然而张张嘴,我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哪有什么时间概念。女人突然眨眨眼,再次笑了笑,起
身朝我飞扑而来。她离我这么近,却又永远那么遥远。我一下子僵在那里,眼睛
直楞楞的看着她。这时候,四周理所当然响起了音乐声,搞不懂是什么曲子,挺
伤感。女人的乳房蓬勃而肥硕,跑动间波涛汹涌,圆臀像个大水蜜桃,成熟的不
像话。这让我几乎下意识的挺直了腰,跃跃欲试。紧接着女人贴近在我耳边,张
开猩热的红唇,说出一句让我过了这么多年仍然记忆犹新的话:「别了一把枪来
的啊,咋整的你?」我简直屁滚尿流,捂着直撅撅地老二,夺路而逃。此时此刻,
灯光大亮,周遭也摇曳起来,空中响彻着一种单调而古怪的乐器声。

  睁开眼时,多媒体荧幕上立着根硕大的黄香蕉。尽管大腿酥麻,我还是差点
蹦起来。教室里更是充盈着熟悉的旋律,地下丝绒的《Femme Fatale》无疑。第
一次听这首歌是在2000年——记得是悉尼奥运会前后,父亲偷偷给我买了个Walk
man。当时拆迁款还没下来,养猪场的伙计们又尸骨未寒,母亲眉头紧锁地告诉我:
「CD机的事儿就先放放。」

  那个夏天我疯狂地长个,肆意地盖帽,心里憋着股怒气,看谁都不顺眼。有
天晚上快睡着时,父亲拧开我的房门——他老人家从来不会敲门——酒气冲天地
丢给我一台索尼D-E666。可想而知,我几乎要飘到天上去。他坐在床头,大着舌
头说:「别听你妈的,我还就不信了。」一支烟后,他又拍拍我:「别让你妈知
道,啊?」我当然点头如捣蒜。待他离去,我就翻出了那张自由音乐的附赠CD。
它来自于1999年冬天,广州,未署名。多半是王伟超寄来的,听说这逼出狱后没
折腾几天,就拍屁股随父母去了南方。拜他所赐,在那台丑陋而又结实的机器里,
我听到的第一个音符就来自「地下丝绒」。然而在大学课堂上陡然听到他们的音
乐,我还真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唉哟,不好意思,惊扰了有些同学的美梦。」一曲很快结束,讲台上传来
醇厚的女声,威严中透着股说不出的俏皮。七零八落的脑袋齐刷刷地把目光扫了
过来,我不由闹了个大红脸。哄笑中我抬头瞥了一眼——这大概是有生以来我第
一次正眼瞧选修课老师。可惜时机不大对头,除了荧幕,讲台上漆黑一片。

  「这就是波普大师安迪沃霍尔包装的一支乐队,」好一会儿她才暴露在投影
仪的光线中:「在专辑封面,我们能看到他的签名。这个黄香蕉就是一个著名的
波普主义作品。」她穿了件白色高领毛衣,一头大波浪卷,却在脑后束了个马尾——
此刻被光线投在幕布上,像什么鸟在头顶搭了个巢。「刚才那首歌怎么样?」白
毛衣突然扬脸笑了笑:「这张处女专辑备受冷落,却成为后来很多乐队的启蒙之
作。《The Velvet Underground》——嗯,我本人呢,很喜欢他们。」她一手撑
在讲桌上,挺了挺上身,于是胸前就奇迹般地袭过了一道阴影。或许是光线的缘
故,她皮肤细腻得有点夸张,让人一时难以猜出年龄。

  「也不光我啊,前几年在英国,不少老外同事也对他们青睐有加。地下丝绒
可以说是,嗯,极简主义从学院步入通俗的祖师爷吧。」

  「一点题外话啊,回归主题,接下来才是安迪沃霍尔的代表作,《帝国大厦》。
嗯——」这位艺术赏析课老师埋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差不多了,要不先休息一
下?」她杏眼樱唇,一张瓜子脸甚至滞留着几缕少女的气息。即便隔得老远,我
也能感受到那细腻的五官在举手投足间衍射出的动人力量。然而搜肠刮肚一番,
我也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个人,虽然这学期将近过半。我是多么不可救药啊。

  今年是西大选修课电子信息化的第一年。就这点屁事也在省内报刊上猛炒过
一通。

  实际情况呢,网络压力过大,选课就像打仗。我们集团作案,奋战一个通宵,
也才略有收成。至于装到袋子里的是萝卜白菜还是玛瑙翡翠,没人在意,混的无
非是几个学分而已。老实说,我倒情愿多来几节体育课。所以,如你所见,这是
我的第二节艺术赏析课。而我之所以愿意屈尊坐到这里,完全是老贺后遗症作祟。

  事实证明我是明智的。白毛衣打厕所回来就拿起了花名册。刚才从后门出去
时,她竟对我笑了笑。

  也不光对我,其实她拾级而上,对沿途的每个同学都笑了笑。不过那温馨甜
蜜的清香还真是让人如沐春风。此人大概四十出头,身材中等,却无比匀称。所
谓无比匀称,前突后翘是也。比如她沿着台阶朝我一步步走来,傲人的胸脯会起
落不止。比如她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下,牛仔裤包裹着的饱满圆臀会在扭动中不经
意地撅起。这多多少少把我从湿淋淋的梦中打捞了起来。

  发愣间似乎有人喊我名字,我下意识地嗯了一声。「严林!」声音更加响亮,
白毛衣的目光略一迟疑,便直刺而来。

  「到!」我顿觉有些尴尬,乃至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

  「哟,咋没见过你,是不是第一次来?」白毛衣皱了皱眉。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第二次。我真想这么回答她。教室里窃笑声又如约而至。
毫无办法,似乎唯有逗乐才能让大伙那颗年轻而沮丧的心稍稍平衡一点。窗外阳
光明媚,一切正好,我们却只能坐在阴暗的角落里磨屁股。

  「开玩笑,」白毛衣摆摆手,脸上绽开一朵花:「你们这么多人,我哪知道
哪个是哪个?」她垂下头,又很快抬起来:「真是个瓜娃子,点名不用起立,晓
得不?又不是大一新生啦。」理所当然,在这串四川话的帮助下,大家的笑声又
延续了好一会儿。

  「算了算了,不点了,继续上课吧。你们呀,就是收不住心,艺术——多有
意思啊。」白毛衣笑起来犹如春光中的一片花海。她示意关灯时挥了挥手,又是
一阵波涛汹涌。

           ***  ***  ***

  世纪初的大学生离开父母抵达某个城乡结合部后,便宣称自己拥抱了自由。
所谓自由,就是上网嘛。网上冲浪。大家挤扁脑袋冲往各式网吧、阅览室、电脑
房,在炙热的橡胶腐臭中,徜徉于那些个在头脑中被压抑已久的梦乡。这些梦五
花八门,但十之七八是一种想聊QQ的冲动。我自然也不能免俗,甚至更进一步——
大一时还搞过网恋。对方长我五岁,行走在中国博客的最前沿。我毫不怀疑她的
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涂抹那些忧伤的文字,好让自己散发出一股性冷淡的气息。

  02年圣诞节时,她给我寄来一只耳钉。礼尚往来,我不得不通过中国邮政给
她搞过去了一顶帽子。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两对便宜货大概刚抵上邮费。不
过吃亏的自然是我,那什么耳钉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敢戴啊。母亲要是知道,
一准把某只僭越的耳朵给扯下来。出于节俭的美德,在闲置半年后,我郑重地把
那枚硕大的宝石蓝耳钉转赠给了陈瑶。于是后者的耳朵如期发炎。她恼火地询问
原因,我当然如实相告。理所当然,我获赠了一个大耳刮子,新女朋友也消失了
一个月。但耳洞着实留了下来。每次看到它,我心里都奇痒无比。有次我试着询
问耳钉的下场,陈瑶立马绷紧了小脸。她一拳夯在我胸口,甚至掐住我的脖子:
「扔了扔了扔了,再提我就杀了你!」如你所见,这就是我的女朋友,凶悍得令
人蛋疼菊紧。但她老也并非一无是处。比如这个淫雨霏霏的周六下午,在局促的
琴房搞起手风琴时,陈瑶就有种说不出的美。我虚伪地夸赞了两句。她红红脸,
翻了个白眼,抬起的右脚终究没有踹下来。

  像是为了证明空暇时间多得难以打发,我们总要隔三岔五地搞点排练。多是
翻唱,就那些流行民谣和土摇——许巍达达黑豹Beyond,那些欧美金曲——红辣
椒老鹰皇后Rem,偶尔也翻些涅磐和小妖精。并不能说纯属蛋疼——场子要是找对
了,多少还能拿点演出费。当然,原创也有,但曲风不一、良莠不齐,还谈不上
风格,说到底也没多大意思。各高校的所有玩票乐队大都这个德行。每年4月8日
的柯本纪念演出就是一场文艺土鳖大阅兵。各路货色混杂其间,首当其冲的目的
自然是找个心仪的果子搞两炮。没有办法,庸俗的年代,谁都不该免俗。我们也
憋得太久了。

  晚饭在驴肉馆解决。喝了点小酒,主唱大波又开始吹牛逼。他甩了甩长毛后
宣称:「同志们,不能这样下去了,高端的咱玩不来,好歹向音速青年靠拢吧。」

  大伙闷头吃菜,连连称是。大波又说:「你听听李剑鸿,听听窦唯,听听美
好药店、木推瓜,人家多多少少已经玩出花样了。咱们,咱们落后了!」大伙纷
纷伸出大拇指,说有道理。大波继续:「整天搞那些朋克有鸡巴用,朋得起来嘛
你,瞅瞅盘古,啊,这会儿不上不下的,能不能回国都难说。」这点他说的倒不
假,盘古至今滞留泰国。「警钟啊,同志们!」大波挤出两滴热泪后,撇头问陈
瑶吃得好不好。后者笑了笑。于是我就冲老板娘喊:「五大碗炝锅面!」大波的
脸一下就绿了。直到面上来,他才凶狠地叫嚣道:「随便点随便点,老子怕你们
点?!听我句,兄弟们,技术噪音才是王道!」

  打驴肉馆出来,天灰蒙蒙的,雨也不见停。大波拍拍我,又拍拍陈瑶,说:
「好好玩!」雨落在他头上,像是打湿了狗毛。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这
位师兄是艺术系的高材生。于是我说:「哎,对了,艺术学院有个老师挺喜欢地
下丝绒的。」

  大波说:「扯淡,怎么可能?」

  我说:「就选修课啊,那个艺术赏析课的老娘们,叫啥给忘了。」

  大波愣了愣,脑袋像飞碟般旋转一圈后,还是左右摇了摇。「走了!」冲陈
瑶猥琐一笑,他甩甩头发便冲入了雨中。空留我们的鼓手和贝斯大喊:「伞伞伞!」

  我和陈瑶嘛,当然又回到了琴房。虽然空间狭窄,但好歹容得下一张床。陈
瑶老嫌这里脏,但总去宾馆也不大好意思。所以迄今为止,同我们时代绝大多数
青少年一样,哪怕有了女朋友,我还是缺乏稳定的性生活。有时候我甚至怀疑,
正是这种干瘪和苦逼才导致我精力过剩,有事没事胡思乱想。

  等我脱光衣服,坐到床上时,陈瑶还在打扫房间。我撸了撸老二,说:「看!」

  她扭头瞥了一眼,骂:「滚,要不要脸!」

  要什么脸呢,我冲过去,便将她一把抱住。陈瑶大叫:「关门关门!」

  门外雾蒙蒙一片,硕大的雨滴在铅灰色的空中无限铺延。一阵风涌来,我不
由打了个冷战。而陈瑶无比温暖。我伏在她身上轻轻抽插时,便有股香甜的气息
氤氲而来。于是我就吻她的脖子,亲她的脸蛋,仿佛真能吸出来什么似的。陈瑶
就开始吃吃地笑——一贯如此,像猫抓痒,又似E弦的弹拨。我只好把她抱紧,猛
顶了两下。

  陈瑶哼一声:「你轻点。」

  我说:「让你笑。」

  她就又笑,我就又顶。这个无休止对抗的结果就是每过一次性生活我就像拔
了回火罐。这样好不好我也说不准,但起码目前为止还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坏处。

  我女朋友一切都刚刚好,白皙滑嫩,盈盈一握,挺翘紧致,一手掌握。她总
让我想起澳大利亚大草原上的美利奴羊。当然,起风时她就变成了一朵白云,绵
软却又癫狂。如果真要找什么缺点,那就是不会叫床。无论我怎么努力,她都会
想方设法隐去自己的呻吟。为此她不惜去咬一切可以下口的东西,比如我的肩膀。

  这种事有点不大对头,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呢?于是我说:「你倒是叫啊。」

  她说:「不叫。」

  我说:「叫不叫!」

  她说:「就是不叫!」

  如你所见,我完全拿她没有办法。

  但陈瑶也并非毫无责任心。作为一名性伴侣,她会允许我完事后在她身上趴
个两分钟。就两分钟,不能更多。这期间她会毫不间断地揪我的耳朵,往我脸上
吹气。

  今天也一样。她鼓足腮帮子猛吹一阵后,突然说:「你妈啥时候再来?」

  「咋?」

  「告儿我一声」。

  「咋?」

  「不咋。」

  「哦。」我翻下身,拉过那条油腻的被子。

  「哦个屁。」陈瑶偎了过来。于是我就握住了她的一只乳房,脑海中却死命
翻腾着「月亮牙儿」,搞得人烦燥莫名。窗外老天爷像只漏尿的膀胱,淅淅沥沥
个没完。恍惚间似乎响起了春雷,宛若千万吨巨石从云层滚落。

  有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哪些标志性事件才是构成我们记忆的基本要素。
比如2002年韩日世界杯,2000年悉尼奥运会,1998年法国世界杯。再比如911,
萨达姆被俘。唯有借助它们,我们才能游刃有余地展开关于岁月的珍藏。那么将
来有一天,我会想起那无聊的一周吗?王治郅美国产子。勒布朗詹姆斯斩获最佳
新人奖。火箭五年来首次打入季后赛,然后被湖人干了个2比0。一切都好像和我
无关。

  午饭时母亲来电话,问我五一回去不。犹豫了下,我说回去。她说:「回来
就好,你姥爷过七十大寿,还算你有良心。」

  于是我就红了脸。我之所以回去,无非是因为迷笛推迟到了十月份,另外确
实也有事搁心里郁闷了老长时间。我问要带礼物不。母亲说:「真的假的?热烈
欢迎啊。」吃了一勺陈瑶强塞进来的炒米,我问评剧学校的事咋样了。

  「还行吧,挺顺利的。」母亲笑了笑,半晌又补充道,「哟,知道替你妈操
心了呀。」

           ***  ***  ***

  上周六老乡会因雨推迟,负责人还专门打来了电话。我问为啥,他说:「咱
们这可是露天聚会,能看星星呢。」

  晚上和陈瑶一道过去,果然是露天聚会,可惜星星有点寒碜。

  会场布置在东湖边,迎头挂着个大红绸布,上书「平海老乡会」,连周遭的
洋槐都扯上了彩灯。平常也观摩过一些老乡会,多是些外省人,气氛那是异常热
闹。平海嘛,离平阳也就一小时车程,真要说老乡,那大家都是老乡。据说我们
的老乡会曾经也搞得风生水起,聚会时就像村委会换届。然而步入二十一世纪后,
一切都完蛋了——如同老头老太太那稀稀拉拉的牙齿,早晚得掉光光。

  今天却有点回光返照。人还真不少,三五扎堆,语笑喧呼,逼屌逼屌的。刚
跟几个熟人打完招呼,我就被陈瑶一把拽走。接着,在众目睽睽下,她往我的卫
衣兜里掬了两大捧瓜子。这着实令人尴尬。于是我说:「你手太小。」她说:
「手大有屁用,没了。」我不相信地在两个桌斗里都摸了摸,果然没剩几颗。真
是感人肺腑啊,我的豺狼老乡们。

  事实证明负责人还是很有一套的。他人模狗样地讲完话,才又变戏法似地拎
出来两个包装袋。目测有一袋是水果。「也别吃太多,这玩意儿上火啊。」他用
平海话说。就这当口,打东操场方向过来几个人,就站在甬道上,也没走近。但
负责人立马迎了上去。一番拉扯后,来人才暴露在惨白的路灯下。

  三男两女,其中竟有李阙如。一如既往,他那头鲜艳的鸡巴毛迎风飞舞,甚
是扎眼。这货眼倒挺尖,很快就发现了我,并脑瘫似地挥挥手,说「靠」。果然
脑瘫,打死我也不信他是平海人。另外俩男的叫不出名,但高个的明显过于眼熟。
稍一楞神,华联五楼那幕就猛然浮现于了脑海,还有古城墙头吹埙的年轻人。而
在烟霞镇旅馆,我撞的不就是他么?搞不懂为什么,我眼皮就没来由一阵跳跃。
此时此刻,年轻人毫无血色的脸上似铺了层银粉,少了些许颓废,却多了份乖戾。
而那矮个的倒真有点印象,貌似还是高中同学。至少在一中老校区时,他总在操
场上踢球,和孟辰君他们一帮三线厂子弟玩得挺好。能记得此人倒不是他球技多
高超,而是他那佝背大喉结——戴上眼镜时还真有点像冯小刚。再者,据说他爹
在平海市公安局,不是正手就是副手。没有办法,一中有太多的官宦子弟。不可
避免地,他们都会成为我的同学。不过冯小刚人还不错,偶尔在在校园里相遇,
他也会微笑着打个招呼。正如此刻,他冲我点了点头。而我的平海老乡们已有人
上前和一高一矮套起了近乎。

  没有办法,三男两女给我们的老乡会平添了几分招聘会的气息。这鼓舞人心
的场面连我都禁不住要摩拳擦掌。然而,等看到冯小刚身旁的女人时,某种难以
名状的气流便从我体内迅速升起。一时间,连湖面的涟涟水光都有些刺目,周遭
变得清明起来。直到陈瑶一肘子过来,我才如梦方醒。「张开张开。」她捧了四
五个橘子就往我兜里塞。我一面撑开衣袋,一面又抬头瞥了过去。女人高挑丰满,
大概三四十岁,浅黄色短裙恰如其分地裹出圆润的曲线。齐肩卷发下的那张脸有
种说不出的熟悉感,白皙丰腴,泛着丝艳丽的光泽。有点像张也。她提着手袋,
四下张望一通后,忽然对上了我的目光。说不好为什么,我立马垂下了眼。

  「走啦走啦。」陈瑶挽上我胳膊,又递过来一个橘子。我俩在会场瞎晃一通,
挨个道别后,就上了湖心小桥。走了几步,神使鬼差地,我又扭头扫了一眼。站
在洋槐彩灯下的张也也正好望过来。片刻后,在丰唇舒展开的同时,她向我招了
招手。张也的鞋跟有点高,噔噔噔的。她站到桥上时,我真担心木质桥面会被戳
个窟窿。

  「你是林林吧?」她拢了拢卷发,甩出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我瞥了陈瑶一眼,
胸中一阵麻痒。「啧啧,不认识啦?我是你老姨啊!」这下变成了平海土话:
「上次在姨家,都没时间照顾你。」

  仿佛一束天光直刺而来,我心里登时明镜般锃亮。首先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
那个脸盆般硕大的屁股,神秘犀利地黄衫女子,其次就是某个叼着牛鞭的「黑道
大哥」。当然,还有曾经教过我们地理的瘦猴——初三时有次教委来听课,他就
坐在我旁边。虽然也没多说啥,但我知道这个细声细语的男人就是我若干表到三
万里外的老姨夫之一。这位文化局的秀琴老姨不仅是「我的救命恩人」,这几年
老听奶奶唠叨,母亲跑剧团可全靠她了。「要没这么个顶事的亲戚」营业许可证
都办不下来。但这个秀琴老姨变化实在太大,我简直怀疑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岔子。

  「老姨啊?对不起老姨,我都没认出来。」我笑了笑。其实我想说的是,还
真就不能怪我忘恩负义,您这弄得跟妖精似的,谁不得懵逼。

  「女朋友吗?真漂亮!嘿,姑娘。」老姨去拉陈瑶的手,又斜我一眼:「眼
光不错嘛林林。」

  一向伶牙俐齿的陈瑶突然害羞起来,她向后缩着身子,死命瞟着我说:「老
姨好。」

  「你好。啧啧,俊俏又乖巧,真行啊林林。」牛秀琴拍拍我的肩膀,扇来一
股浓郁的香风:「还真是亲戚,在这儿都能碰着。光听说你在西大,心说来看看
呢,这就碰着了。」

  晚风如约而起,湖面上荡开夜的波纹。我反复捏着兜里的橘子,不时扫一眼
灰蒙蒙的月亮。牛秀琴却没完没了,说她这次来办什么什么事,又问我功课忙不
忙,手机号是啥。直到洋槐下有人喊了声牛姨,她才又拉住陈瑶的手:「一同事
的小孩,还有点事儿,你们玩,老姨就先走了。」临走,扭头又向着我说:「林
林,没事多去家玩啊。」于是我们就目送秀琴老姨优雅地穿过人群,回到了洋槐
的彩灯下。她那个腰真是细了很多。我吸吸鼻子,掰开了一个橘子,确实应该去
看看秀琴老姨了。然而,晃晃脑袋,跳出的却是那个把短裙撑得似要裂开的硕大
屁股。

  很快,三男两女步入夜色,消失不见。临走李阙如还冲我挥了挥手。这伙人
高低不一、参差不齐,中间的高个得有一米八多。理所当然,陈瑶一路笑到了湖
对岸。我把她抱起,作势往水里丢时,她才连连求饶。

  再次回到地面上,我女朋友满脸通红地拽拽衣裳,说:「你家亲戚还真多。」

           ***  ***  ***

  姥爷精神矍铄,有点鹤发童颜的意思。他老人家以前就虚胖,全靠大骨架衬
着,这几年倒真瘦了下来。在这五月上午阳光明媚的农家小院里,他声似洪钟、
健步如飞,一度搞得我目瞪口呆。迫不及待地展示了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后,姥
爷拽上我的手:「走,看看咱种的菜。」

  「行了行了,咋跟小孩似的。」母亲皱皱眉,脸上浮起一抹牛奶般的亮色:
「林林,给姥爷带了啥礼物,快拿出来呗。」

  礼物嘛,是个清华紫光MP3,256M,三百多块钱。这是我绞尽脑汁后,陈瑶灵
机一动的结果。当时我俩跑遍了平阳市区大大小小的商场、超市、专卖店,一屁
股坐到世纪广场的台阶上,再也挪不动半步。iPod里左小诅咒跑出来,扯着嗓子
唱那首《苦鬼》。于是陈瑶就捣来一肘子,让我切歌。她非常讨厌No,说左小唱
歌像便秘。另外她觉得这个「整天穿棉袄戴帽子佯装成少数民族」的苏北男人特
别华而不实,时常警告我「要引以为戒」。因为iPod是陈瑶的,所以我只好切歌。
她却欢呼一声,望着广场上热情洋溢的劳动人民,说:「你姥爷不是唱戏的吗?
给他搞个MP3,再下点戏不就得了?」陈瑶真是聪明,于是挑好礼物后我请她吃了
麻辣烫。兴高采烈间,我问她要不要跟我回去。她头摇得像拨浪鼓。我说:「咋,
不看看你爷爷奶奶?」

  她埋头掇着粉丝,没吭声。待我结账回来,陈瑶还没吃完。我就说:「快点
呗,完了回平海,我也好见识见识你爷爷的糖油煎饼。」她依旧没吭声,好半晌
才满头大汗地抬起头来:「要你管。」兴许辣椒搁的有点多,她两眼都噙着泪。
这让我大吃一惊。陈瑶却毫不体谅,一把拽过背包,夺门而出。她嘴都没擦。之
后就是国产电视剧里的庸俗戏码,我也懒得唠叨。唯一的例外是,在广场的巨型
充气拱门下,陈瑶掉过头来,把MP3丢给了我。

  我问:「你去哪儿?」她头也不回:「回家。」虽然稀里糊涂,但陈瑶确实
很生气,后果也确实比较严重——我期待一周的性生活就此见了鬼。晚上在电脑
前耗了几个钟头,跟她聊QQ也不理我。我确实是个不讨喜的烂人,尤其在我女朋
友这,简直如同魔症。

  其实和陈瑶的交往,多少有点逼上梁山的味道。归根结底还是奶奶的「絮叨」。
大一新生那年,当整个法学院某个最不被看好的货都有了充当「护花使者」的机
会——尽管他的「花」在我看来像草,刚结束一场「网恋」的我,依然难免形单
影只。每次打电话,奶奶总念叨「孙子呃,趁奶奶眼还好使,哪天带个女朋友回
来给奶奶瞅瞅嘛」。毫不夸张的说,也确实有些许院系学姐暗送秋波,意结秦晋
之好。然而,无一例外都是落花有意,付诸了我这桶波澜不惊的猪下水。老实说,
法学院的那票学姐长得也确实挺抽象,甚至一度让我想吟诗三百首,无奈才疏学
浅,斟酌一番后只得放弃。后来,教室的学习园地不知道被哪个傻逼贴了首打油
诗:「一骑红尘妃子笑,考完法硕没人要」,虽然狗屁不通,但好歹表达了众逼
们苦闷年华的某项身体宣言。可惜这充满激情的应景之作,居然被我念出了世界
末日的味道,有气无力犹如临终遗言。于是,同宿舍的孕妇们老劝我;「凑合点
吧,这年头忒流行姐弟恋,瞅瞅人师太和小李,都快把学院弄翻过来了,世纪之
恋啊。」我望着呆逼,撇撇嘴;「都流水线批量生产了,留给你们吧。」然后从
上铺探头探脑的那货,马上将头缩了回去,不再说话。

  而陈瑶的出现,却如同鬼魅,无疑让我特别感动。03年元旦,西大举行卡拉
OK大赛,陈瑶和我一起上台表演节目。我伴奏,她演唱,配合得十分完美。结束
后,俩人一起牵手谢幕,引得底下一片山呼海啸。就是这样,经典言情剧的样板。

  网上评剧资源不多,我只好滥竽充数地塞了些京剧、秦腔进去。新凤霞的
《花为媒》倒是经典——老小我就在姥爷的剧团里看过,但限于空间和媒介,也

只能作罢。待我烟熏火燎地回到宿舍,刚好赶上一场烟熏火燎的牌局。这一闹腾
就是大半夜。滚到床上时隐隐听到有人在唱国际歌,等我竖起耳朵,却又没了音。

  2号醒来已近晌午。趁懒逼们还赖在床上,我用那台母亲刚买的联想上了会儿
网。7000左右的价位,配置和性价比自然没得说,好歹我也算小小虚荣了一把。
寝室的那台老爷机,据说还是九八年「奔月2000」,一启动就哔哩哔哩,让孕妇
们郁闷了好久。新闻里说弗朗西斯要被交易。同五年前一样,火箭的季后赛被同
一个对手以同样的比分终结。虽给性侵案搞得焦头烂额,科比依旧勇猛难挡。他
老这也是破釜沉舟的架势啊。宿舍里脚臭扑鼻,温馨感人,颇有点迪拜海滩上泳
装美女的慵懒气息,但杨刚冲进来打破了它。他大叫:「不好了!」在几声不满
的哼哼中,我问咋了。

  他兴奋地说:「不好了!北京又发现了非典病例!咱们又得鬼门关走一遭了!」
于是,刚刚还死猪一样的众逼立马打床上蹦了起来。就这当口,我跑卫生间给陈
瑶打了个电话。可怜我肠子都要拉出来,人家就是不接。

                第十二章

  字数:11246

作者:楚无过

  到平海时将近中午十二点。母亲站在长途客运站外,远远就冲我招手。她上
身穿了件对襟休闲衬衫,下身则是一条黑黄相间的碎花长裙,脚踝上的平底鞋扣
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我一眼就发现她剪成了齐肩短发,黑亮柔顺如故,风抚过
时却像一只黑鸽子张开了翅膀。头顶巨大的钢化玻璃把飘忽忽的蓝天白云纳入腹
中,又猝不及防地斜劈下一道黑影。说不好为什么,我眼皮突然就跳了跳。

  母亲接过包,先问我饿不饿。我笑笑,略一迟疑说饿。她挽上我胳膊,白了
一眼:「越长越傻,饿不饿还要想半天。」

  毕加索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宽敞。我把副驾驶座位往后调了又调,母亲说行
了。我问我爸呢。她递来一瓶水:「鱼塘呢呗,这两天人多,你小舅饭店都开了
关关了开。」说着她莞尔一笑。母亲依旧梳着偏分,柔丝划过一抹圆弧,斜扣在
肩头。随着她嘴角弧度的飞扬而起,整个车厢都隐隐荡着丝说不出的妩媚。

  我赶忙撇开脸,好半会儿才说:「那明天咋办?」

  「明天歇呗,你姥爷的事儿都忙不过来呢。也没请啥人,你小舅自告奋勇非
要当大厨,你就看他能耐吧。」

  2000年夏天村东头那片地被征去建了新型工业园。在猪瘟和母亲的双向压力
下,父亲一番摇摆后还是重操老本行,把养猪场搞到了城东小礼庄。为此他时常
念叨:当年要不是你妈拦着,真包了建筑队,咱现在也发了。不过养猪也有养猪
的好——何况是父亲这样的老手——只要没摊上大病大灾,除了换季,平常也悠
闲。02年父亲又承包了几亩鱼塘,算是和小舅合营。后者呢,在民房外扩建了两
间简易房,再搭上二楼,开了个小饭店。我也光顾过几次,生意还凑合,毕竟附
近就有个长途客运点。何况鱼塘的钓客们好歹也得吃碗饭。

  紧随养猪场,2000年冬天村子也要拆。起初说是划拨为一个三本的新校区,
结果一荒就是两年。直到去年那堵绵延而颓唐的围墙才被推倒,长出来的是西北
汽车城和若干名字都令人眼花缭乱的商业楼盘。全村十二个生产队分三拨被安置
到了平海的角角落落。出于乡土观念和某种可笑的尊严,村里组织人手到乡镇和
市政府闹过几次,最后也不了了之。当然,村干部都发了一笔,一种靠以往卖树
卖地卖机器所不能企及的大发。

  01年4月份我们就搬到了这个城东北的御家花园,有个二百来户吧,大多是以
前的乡亲。

  车载电台突然播放起评剧选段,正是《寄印传奇》里冷月芳的唱腔:「我看
似腊月松柏多坚韧,时时我孤立无依雁失群;我看似依然香艳若桃李,日日我严
防狂蜂与苍蝇;我看似左右逢源财路广,天天我小心翼翼履薄冰;我看似谈笑风
生多雅兴,夜夜我泪湿孤枕在深更……」听到这儿,我嗓子眼就挤出了类似于和
尚诵经的声音,没准儿啥也没挤出。车外艳阳高照,我却不由脚底板发凉,整个
人像裹上了一层厚重的冰,冒着森森寒气。下意识的瞥了眼母亲,不想她也瞟过
来。一瞬间,我才发现,那一汪清泉里的流光溢彩,已被时间这把刷子,洗涤得
不着痕迹。就像谁用橡皮,在大块素描上擦出一团模糊的空白,让我措手不及。

  「想啥呢你?」

  「没啥。」我赶紧撇开脸,眼眶生涩而刺痛。

  「到家了,傻样儿!」母亲抓过我的胳膊,往她怀里一挽,笑吟吟地:「下
车。」

  我家在五楼。母亲习惯走楼梯,我也只能跟着。

  「今儿个吃点啥?」她那条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晃呀晃的。

  「随便。」

  「随便随便,随便能吃吗?」母亲在拐角转过身来,绷紧俏脸,却马上又笑
了出来。斜阳黏糊糊地趴在天窗上,仿佛时光在恍惚间遗落的一条残影。

  当然不能随便,在母亲提供的短得不能再短的菜单中,我选了鸡蛋西红柿捞
面。母亲很快忙活起来。我问奶奶呢。她头也不抬:「听说你要回来,高兴得不
得了,谁知这会儿又跑哪儿啦?」我倚着门框,哦了一声。她麻利地拌着面粉,
呲呲呲的,一头青丝弹性惊人在肩头颤抖不止。我不由想到一个特别流俗的词——
苍蝇拄拐棍也爬不上去。

  「咦,」母亲回头瞥我一眼,又扭过脸去,半晌才说:「你也不累,歇会儿
啊,监工呢这是?嫌热空调打开。」

  「不热。」我转身去开空调。不等拿住遥控器,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别
开了,当心着凉。」

  吃面时我狼吞虎咽。母亲坐在一旁,说:「你不能慢点?」

  「好吃啊。」我伸了个大拇指。

  「德性。」母亲笑笑,捋了捋头发。

  「啥时候把头发剪了?」我盯着面,含混不清。

  「还以为你眼不灵光呢。」椅子挪了挪:「就前段时间啊,短点也好打理。」

  我没吭声。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打记事起母亲就是一头长发,偶尔也会
稍加修理,但剪这么短还是第一次。

  「咋,可难看?」母亲突然说。

  「哪儿呀,好看。」我抬头笑了笑,又埋了下去:「就是习惯了长头发。」

  母亲没说话。我搅搅碗里的面,刚想说点啥,奶奶回来了。一阵风似地,她
老人家把我抱了个结实。「孙子哎——」她唱道。

  午饭就我们仨。父亲来电话说太忙,回不来。我自然也不饿。母亲就拌了俩
凉菜,做了个鳝鱼汤。黄鳝是自家塘里养的。步入二十一世纪后,我就再没见过
野生鳝。想当年我们冒着酷暑,沿河梁一路摸过去,一个晌午也能弄个两三斤。

  螃蟹和田螺更不消说。然而村东那条河已干涸多年——事实上还存在与否都
难说,连平河都要时不时地靠市政调水来避免断流,至于鱼虾什么的——小礼庄
鱼塘倒是有一些。

  「多吃点,你爸专门给捉的,看你瘦的,在学校是不是就不吃饭?」奶奶给
我掇了个鳝鱼块。她那股兴奋劲还没下去。自打进门她嘴都没消停过——一股脑
搬来好几个箩筐,东家事西家事,哗啦啦地倒了一地。我完全能理解奶奶那旺盛
的表达欲望。平常父母忙,周围老人少,小区环境也不比村里自在,她老人家当
然憋得慌。

  「是该多吃点。」母亲笑笑,或许还冲我眨了眨眼。

  但我已经喝了瓶啤酒,实在消受不起。于是最后那一杯酒我给母亲端了过去。
她一仰脖子就见了底。我不由愣了愣。

  「哎,」奶奶捣捣我:「房后老赵家大刚又给捉到局子里去了」。

  「哦——为啥?」

  「为啥?还不是赌博,人家说还吸毒,反正就是给钱烧得慌,以前多实诚啊」。

  「嗯。」

  「他媳妇倒落个自在,不哭不闹,就差放鞭炮了。」

  我把汤喝得嗞嗞响。

  「我去看面发了没,」母亲起身:「一会儿蒸馍馍。林林你吃几个包子啊?」

  我吐出最后一块鱼骨,却不知说什么好。

  奶奶又捣捣我,压低声音:「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给烧的。」

  一碗汤喝得人满头大汗。翻翻手机,陈瑶也没回短信。我只好拍拍肚皮,滚
到了沙发上。随手捏了几个台,刚到中央五套奶奶就放话了:「又看黑人拍皮球,
有啥好看的?」

  我问:「那看啥?」

  她捶了捶脖子:「啥都行——看平海台啊,这几天老说咱们村。」

  没有办法,我只好走过去给她老人家捏了捏肩膀。奶奶就笑了。一不做二不
休,我索性让她趴到了沙发上。平海台在播本地新闻,但多半不会出现我们村——
就算出现,也只会是西北汽车城。

  然而紧接着的一条新闻就是凤舞剧团。我不由目瞪口呆。也不是目瞪口呆,
而是猛然在公众传媒上看到自己大名时那种不敢置信。同摄影棚布景一样,播音
员的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单薄和寒酸,似乎隐隐都能听见回声。

  不过画面一转便是欢欣鼓舞的人民群众:昨日市红星剧场举办了一场庆五一
义务演出,在弘扬传统文化的同时,为劳动人民送去了节日的问候。主角凤舞剧
团奉献了经典评剧剧目《金沙江畔》,赢得了广大观众的满堂喝彩。市委副书记、
副市长张行建、文体局局长陈建军一行全程观看了演出,并于结束后慰问了全体
演员。张行建强调,评剧作为全国第二大剧种,作为一种传统文化和地方文化,
应该得到传承和发扬……

  「你妈的剧团啊,」奶奶仰了仰脖子,总算反应过来:「傻小子,咱家剧团
啊这是。我说咋这么耳熟呢。」她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我:「就是咱家剧团,老
天爷啊。凤兰,凤兰——」。

  母亲很快跑了出来,满手沾面:「咋了?」

  「这不咱家剧团?」

  「是说昨天的演出吧?」母亲笑着点点头。她看了两眼就又进了厨房。

  「……作为一名老票友,陈建军局长还倾情献唱……」

  「这个当领导的咋不秃?」奶奶兴奋得有些过了头,接连拍我两下,「这,
这就是秀琴他们领导吧?凤兰凤兰,快看——」。

  这次母亲没跑出来,而是倚在门口苦笑道:「又咋了,我这正包包子呢。」

  「没事儿,」奶奶说:「这白面书生是不是秀琴他们领导?」不要笑,她老
人家确实是这么说的。

  「应该是吧。」厨房里很快传来剁面声。

  但那书生有些没完没了。副市长都没吭声,他倒冲着镜头唱起戏来。什么唱
段我说不好,可能是小酸枣,反正奶奶是跟着哼了起来。好在新闻没允许他继续
为所欲为,没唱两句就给掐了。

  「咋不唱了,」奶奶有些不满:「唱得不错嘛,咋不让人唱了?」她一只脚
在沙发帮上翘得老高,有种说不出的滑稽。我想笑笑,却猛然打了个饱嗝。午饭
吃得确实有点多。

  既便如此,我还是吃了俩包子。韭菜鸡蛋馅。母亲说:「你悠着点,别晚上
闹胃疼。」

  我也不想胃疼,但对热包子实在没有抵抗力。母亲也吃了一个,完了跑阳台
上打了个电话,自然还是剧团的事。奶奶毕竟是老了,兴奋劲一过就开始打瞌睡,
不等包子出笼就回了屋。刚母亲接包子时,王伟超来了个电话,问我回来没。我
说回来了啊。他说喝酒啊。我说刚吃完喝鸡巴酒。他说明天。明天更是没空。
「那就后天吧,」他说:「反正你随时有空随时过来。」王伟超现在是个胖子了
(钢厂特产),喝啤酒就像倒水。

  母亲进来时,我问:「又是评剧学校的事儿?」

  「嗯。」她在我旁边坐下。

  「到底咋样了?」

  「基本算谈成,协议还没签,对方要价有点高。」

  「多少?」

  「管的宽!」母亲瞪我。

  「多少嘛?」

  「七八十万大概。」

  「那咋弄?」好半会儿我才说。

  「有文化产业补助,再搞点政策贷款吧。」

  我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就没人说话。钟表滴滴答答,有点活泼过头。

  「你呀你,别愁眉苦脸的。」母亲拖长调子,摸摸我的头。

  我只好笑了笑。

  「啧啧,真没事儿。」她踢我一脚,又靠过来,捏了捏我的脸。

  终于,我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或许天有点热,又或许接包子那股气还没透清,
她脸蛋红彤彤的,像鹅黄底布上绽开的一朵嫣红刺绣。我不由有些恍惚。

  「噗嗤」一声,母亲却笑了出来:「傻样。真心疼你妈就过来揉揉肩,只想
着你奶奶啊。」

  于是我就过去揉肩。母亲头发真香啊。和我一样,她爱出汗。这话听着真怪,
确切说,是我和她一样,爱出汗。总之,衬衫后背已有几团湿迹,隐隐能看到文
胸的轮廓。

  「趴那儿吧。」我说。

  「这样不行?」母亲扭过脸来。

  「趴那儿我才好施展身手啊。」我吸吸鼻子。

  母亲看看我,笑了笑,还是起身趴到了沙发上。「撂个抱枕过来。」她说。

  老实说,按摩啥的我一窍不通,顶多是看电视有样学样。不过迄今为止,我
的顾客朋友们倒没给过差评。先是肩膀上一个来回,再撩起头发按了按颈椎,然
后一路向下拍打到腰部。接下来是肩胛骨,腋下,肋侧。母亲身上暖乎乎的,我
不由大汗涔涔。她却突然扭了扭身子,笑了一声:「痒。」

  我只好停下来,说:「我使点劲儿。」母亲点头。可刚抓住腰,她就又笑:
「不行,不行,妈受不了这个。」这时,猛然一通京韵大鼓。母亲翻身,接起手
机,先是踱到厨房门口,又走上了阳台。对方口气有点急。我刚想竖起耳朵,母
亲就回到了客厅。

  「咋了?」

  「没事儿。拉演出的。」母亲站在茶几旁,伸了伸腰。

  「还按不?」电视里播着狗屁电视剧。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这么一句。

  「免了。」她在矮凳上坐下,金色的大丽花一番飞舞:「妈怕痒。」

  我瘫到沙发上,接连换了好几个台。

  「按吧。」半晌,母亲托起下巴,冲我笑了笑。这次母亲安分多了。我在细
腰上一通捶打,她都没吭一声。等我捋了捋长裙,她却要爬起来:「完了吧?」
我按了按腰,她就又趴了下去。即便长裙宽散,细腰下还是隆起了一个圆丘,中
间隐隐裂着条诱人的沟壑。我吸吸鼻子,感到手都有点发抖。

  顺着轮廓滑了一圈后,搞不懂为什么,我猛然抓住两瓣肥厚的臀肉,大力掰
开,同时朝外搓了个来回。母亲一下就爬了起来。一眨眼功夫,她就在沙发上坐
好,拢了拢裙子,红霞满面:「好了好了,这就行了。」我直愣愣地站在那,喘
息间汗如雨下。

  「坐啊。」母亲脆生生的,也不看我。

  老站着也不是办法,我当然还是坐了下来。

  「哎,对了,」好一阵母亲才开口:「咋不把那小啥带回来?」

  「陈瑶。」

  「嗯,陈瑶。也让妈瞅瞅啊。」

  「又不是小孩,人家也有自己的事儿吧。」

  「是啊,」母亲叹口气:「林林也长大了,也懂事儿了」。

  我盯着荧幕上来回闪动的小人,我吸吸鼻子,脊梁挺得笔直。窗外起了风,
阳台上的门窗叮叮作响。神使鬼差地,一句话就从我喉咙里蹦了出来:「前阵子
我在学校碰着那个秀琴老姨了。」

  「嗯。」

  「她变化真大,我都不敢认了。」

  「可不,你也没见过几次,咱家也没少麻烦人。」

  「你也不问问她去我们学校干啥了?」

  「干啥了。」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干啥了。瞬间那股莫名其妙的戾气便从我体内消失得无影
无踪。

  「对了,你们法学院是不是有个老师叫贺芳?」

  「啊?」我扭头瞥了母亲一眼,差点摔了个屁股墩。

  母亲终于噗嗤一声:「啊啥啊?」据母亲说,贺芳跟她在大学里做了三年舍
友。那会儿西大还在平阳西南角,和省师大背靠背,因为物资匮乏,俩高校难免
共享一些资源。基本上86年以前(母亲说起码83年她毕业之前),整个校家属院
都是混杂区。根据每年入校生的名额,教育部和省教育厅会修修补补见缝插针地
安排宿舍。有时连教职工都无法幸免,不少人甚至要和学生们共居一室。母亲宿
舍八个人,省师大和西大各一半,但法学专业只有老贺一人(事实上整个西大78
届只有五个法学生)。性格原因,两人走得还挺近,直至贺芳考研去了重庆。

  后来母亲还问起老贺的现状,我便把她与小李的浪漫情事如实相告。我说得
很痛快,基于什么心理自己也搞不懂。母亲起初还笑,后来就怪我瞎扯。我说:
「真的,这事儿谁不知道啊。」

  「真的呀?」她歪头想了想,最后笑着说:「不早了,洗洗睡吧。」

  当晚快睡着时,父亲才回来。他酒气熏人地蹿进我房间,呵呵笑着:「逮了
两只老鳖,给你补补脑。」

  我说:「又喝酒。」

  他在床头坐下:「儿子回来,老子高兴。再说有你小舅在,不喝也不行啊。」

  我无话可说。父亲让来一支烟。略一犹豫,我还是接到了手里。他却自顾自
地抽起来,好半会儿才说:「光听你妈说,女朋友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你奶奶瞅
瞅啊。」

  我只能嗯了一声。

  一支烟后,父亲站起来,脱掉背心,拍了拍肚皮:「没钱就吭声,啊,林林,
咱家现在不缺这个钱。」

  父亲走后,我睡意全无,只好看了会儿书。抽屉里有本《通往奴役之路》,
校图书馆借的,一直落在家,而我每次都要从序言看起。三篇长序全部读完,乌
烟瘴气也散了去。我决定上个厕所,顺便把父亲给的那支烟解决掉。

  客厅里静悄悄,但父母卧室亮着灯,隐隐能听到说话声。几乎条件反射地,
我准备蹑手蹑脚地靠过去。不想刚要迈步,门就开了。

  母亲穿着睡裙走了出来。同我一样,她也吃了一惊——随着隐秘光线穿插而
过,丰满的乳房都抖了抖。于是胸前便浮起一双神秘的眼睛。「林林?」母亲下
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咋还没睡。」

  我挠挠头,像是刚从炉子里爬出来,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烫得厉害:「烟……
火机。」

  一宿光怪陆离的梦,早起脑袋都昏沉沉的。饭桌上,母亲问我给姥爷带了啥
礼物。于是我就把MP3拿了出来。「下了点戏。」我不好意思地告诉大家。

  「可拿得出手。」奶奶白了我一眼。两年前她老人家七十大寿时,我还没啥
礼物意识。

  父亲捏着盒子可劲看。母亲则笑笑,在我面前立了个鸡蛋:「谁出的点子?」

  据母亲说,除了73年下放时落下的内风湿,姥爷现在是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练功,唱戏,养花,种菜,他一样也没落下。逢年过节,附近乡镇还要请他老人
家去拉板琴。

  礼物是收下了,但姥爷说:「收音机我有了啊。」

  「有就有了,」母亲笑吟吟的:「这可是林林和女朋友一起送的。」

  我一下就红了脸。此时此刻,阳光浓烈得如同从地面射向太阳,连院子里的
虞美人都要滴出火来。

           ***  ***  ***

  菜地就在鱼塘边,有个十来垄。除了几茬僵死的花椰菜,尽是些娇嫩的小绿
苗。姥爷挥舞着阳光,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哪是茄子,哪是辣椒,哪是豆角。我只
能点头如捣蒜——恕我眼拙,一时半会儿还真瞧不出它们有什么区别。鱼塘倒是
水波粼粼,在微风中送出缕缕耀眼金光,隐隐荡着丝鲜腥味。

  姥爷说他每天早起都要绕塘子溜一圈,再杵这儿练半个钟头香功。当然,单
田芳得全程陪同。他老这习惯十几年来雷打不动,从我记事起就是如此。唯一的
例外大概是1999年,香功大师转起了法轮。每个清晨和傍晚,他都要推着姥姥,
到邻村老戏台和全天下弟子共修盖世神功。无论如何,李教主可容不下单老师。
也不光姥爷,那年几乎所有人都在练功——苦恼的人们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
一条通往极乐世界的捷径——连我们学校的老师都不能免俗。记得小舅妈就怂恿
母亲「没事也转转法轮」,「减肥、美容又养颜」。母亲呸她说乐你的去吧。

  「你妈啊,就是犟,脾气太硬。」姥爷两手叉腰,扭了两圈后,突然叹了口
气。

  「啊?」我一头雾水。

  「姥爷唱了一辈子戏,还不知道跑剧团咋回事儿?国营就挤个死工资,民营
一般人跑不来,更别说一女的。你妈啊,认准一理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这几
年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我拨拉着脚下的红薯藤,没吭声。当年母亲辞职可以说是举家反对,最彻底
的就是姥爷,但率先倒戈的还是他。那阵奶奶跟母亲生闷气,要死要活的,六月
天裹着条厚棉被,几天都不下床。父亲是个温和反对派,两头说情,两头不讨喜。
而平生第一遭,母亲表现出了一种令人惊讶的任性和决绝。简单说就是不争辩不
反驳,饭菜送到,爱吃不吃。至于奶奶吃没吃,我就说不好了。

  时值期末,又逢会考,我也是焦头烂额,一周能回家沾次屁股就得谢天谢地。
考完化学那个下午大雨倾盆,我湿淋淋地蹿进门,奶奶竟坐在客厅里。她瞅我一
眼:「老天爷啊,淋坏了吧,快擦擦头,吃煮玉米喽。」别无选择,我只能愣在
当场。

  那晚母亲回来后,我才知道姥爷就是那服神秘的催化剂——是他老人家从天
而降,说服了奶奶。至于我,自然始终站在母亲这边,尽管我的意见无足轻重。

  「老二是难得的好苗子,五六岁吧,往台上一扎,那也是有板有眼啊。自个
儿还上心,那会儿在这小礼庄芦苇坑,正念初中,往学校得步行十来里——就这,
也不忘练功,早上不行就晚上偷偷练,毯子功没条件就单吊嗓子。」姥爷开始老
生常谈,连嗓音都清亮了许多:「那可是非常时期啊,团里演员都没几个坚持练
的。你姥姥不让学,嘿,我就偷偷教。」

  说着他笑出声来,我也陪着咧了咧嘴。

  搞不懂为什么,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怎么也厌烦不起来。

  「结果呢,回了城,老二考上大学,一拍屁股,飞了。反倒老大……」姥爷
扭头瞥我一眼,嘴唇哆嗦着,却戛然而止。清了两嗓子,他才又叹口气:「你妈
就是太聪明。」

  「聪明不好啊。」我捡起一片梧桐叶子,笑得呵呵呵的。养猪场门洞大开,
猛然传出一阵咚咚巨响。一时间,林子里鸟雀纷飞。父亲停了车就没进院子,直
接奔这儿喂猪来了。我扫了两眼,终究是只闻其声。

  「聪明当然好,可人这一聪明啊,选择机会就多,风险肯定也就高了。」姥
爷沿着菜垄踱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你说这生活生活,啥时候能活个明白呢?
有句老话咋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太聪明,遭罪!」

  姥爷这话我自然不敢苟同,但也不至于跟他老展开唇枪舌战,所以我依旧点
头如捣蒜。

  「这几年也多亏了小郑,他这副团长可没白干,忙前跑后,顶了不少事儿嘞。
昨个还打电话来,要我训训你妈,文化局给拉赞助,她倒好,还不要。唉——凤
兰啊,就是弯不下那腰,这点是遗传你姥爷,啊,打小就这样,改不掉喽。」姥
爷的笑声爽朗得如同万里晴空。这里离水电站更近,那青色山峦几乎触手可及。

  其实也不是青色,确切说更像踩扁一只幼蚕时挤出的那种灰不拉及的东西。

  「下午这菜得再浇一茬。」好不容易,姥爷止了笑。他把凉帽递给我,弯下
腰,刨了刨脚下的黄土:「瞅瞅,地太硬啊,这。以前肥,方圆几里都是芦苇丛,
边上尽是些野林子,鱼啊,野鸡野兔啊,野猪啊,狼啊,啥都有。姥爷在这儿种
了几季玉米,棒子得长这么长。」他老人家太夸张,那哪是玉米棒,分明是棒球
棍嘛。

  「那会儿啥都得自己来,盖房、修渠、整地——知青们到得早,大队部仓库
的老瓦房让他们占了去,咱们得自己和泥巴建土坯房。劳动之余就是政治学习,
排样板戏,有时候真是太累,连样板戏都时断时续。啊,这上地里劳动吧,你还
得瞅着点脚下——知青们年轻啊,玩心重,老在林子里埋些土雷,整天砰砰响的。
不过要是运气好,也真能炸点东西出来,哈哈。有次就扫了只狼,十来个人围着
硬是用扁担给它戳死了。可咱们不知道啊,咱们只听吆喝,只见大队部土操场上
架了口锅,香喷喷的,啥玩意儿,咱们哪知道?」姥爷说着喜笑颜开,脸都红扑
扑的:「晚上小郑他们端来一碗肉,说是孝敬师傅。那还客气啥,吃啊。小郑年
方二十,团里也就他跟知青们走得近。实话说,也挺好吃,除了有点粗、有点腥。
俩孩儿吃得那叫一个香。好啦,说说吧,啥肉啊这,打哪儿弄来的?狼肉!嘿,
这狼油治烧伤咱知道,狼肉能不能吃——谁说的准?你姥姥当时就呕了起来。我
肚子里也涨得慌,一时半会儿连话也说不利索了。你小舅啊,哇哇哭。还是你妈
争气,说好吃。小郑逗她,问那还吃不。你妈抹抹嘴,吃啊,为啥不吃。这小妮
子,啊,直接跟着小郑他们跑知青院儿里去喽。」

  吃狼肉的故事母亲老早就讲过。彼时还住在二中老家属院——那一眼望不到
头的晾衣绳,冬日里逮个大晴天,五颜六色的棉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老给人
一种行军打仗的错觉。而一到夏夜,必然隔三岔五地停电(直到九五年水电站正
式运行,用电紧张的状况才得到缓解)。毫无办法,大伙只能操上凳子、凉席,
把团团燥热和苦闷一股脑挂到晾衣绳上去。

  羞愧地说,打小我喜欢粘着母亲,只要玩累了,一身臭汗也要往她身上贴。
于是在母亲臂弯里,伴着「月亮牙儿」,在把璀璨星空生生切开的晾衣绳下,我
听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吃狼肉是最经典的一个。从母亲嘴里出来,一切都绘声绘
色,以至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老把知青猎狼和武松打虎混为一谈。有些东西
注定永生难忘吧,比如母亲颚下不断跳跃着的青色脉络,比如通过身体淌进我耳
朵里的共振——它使那个温婉的声音嗡嗡作响,使我不得不抬头死盯着那修长莹
白的脖颈,俨然忘却周遭夜色中无孔不入的抱怨。

  「喂完了?」姥爷猛然从我手里拽过凉帽,转身挥了挥手。

  我这才发现父亲打养猪场方向走了过来。阳光欢快地舞蹈,使这个身着白衬
衫喂猪的人尽显一种中年人特有的疲态。

  「唠啥呢?」父亲皱着眉,满脸堆笑。连咳两声后,他才把烟屁股弹到了身
侧的麦田里。麦芒刚露个头,憋着一汪青涩的火花。风拂过时它们就摇头摆尾,
让人看了尿急。「走吧,还不回去?」

  「别给人点喽。」

  「哪能啊?」父亲挠挠大背头,长吁口气,「老母猪还是站不起来。」

  「还那头?药都吃了?」

  「哪顿也没落下啊。」父亲笑了笑,又拍拍我:「啥时候走?」

  「看看呗,六号七号都行。」我是真拿不准。

  「年限也够了。」姥爷叹口气,突然咦了一声,嘴角也跟着扬了扬:「以前
咱家和平最高,现在林林都超你小半头了。」

  「那可不,」父亲看看我,又转向姥爷,两手摸着衬衣下奇迹般隆起的肚皮:
「俺俩都是飞窜,只是这小子竖着长,咱是横着长。」

  父亲的笑白花花的,眼角的褶子也变得锃亮,像是用矬子打磨了一夜。太阳
瞬间明亮了些许。

  我擦把汗,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嘴。好在这时手机响了,有一刹那
我以为是陈瑶,结果是母亲。她说:「晃到啥时候呢,亲戚们都来了,让你姥爷
快点回来。」

  于是我们就往回走。大大小小的塘子金光闪闪,宛若盛着烈焰的玻璃器皿。

  这里本来有四个鱼塘,父亲又挖了仨,拢共六七亩。五个垂钓塘,两个养殖
塘,都是普通淡水鱼,外加些老鳖、黄鳝、泥鳅。前两年也放过湘云鲫、湘云鲤
啥的,结果没几天就死光光。为此父亲专门找人算了一卦,说是「南鱼北犯」,
「不可硬来,否则会伤及家庭」。半仙这类屁话我自然不信,不过有一点他还真
说对了——高考前那段时间家里确实气氛怪异,很明显父母吵过几架,但我一出
现,所有人都又神色如常。问奶奶,她说小孩管逑多,私下里又给我科普「打是
亲骂是爱,哪有夫妻不吵架」。

  奶奶这八卦得有点过分,但我忙着冲刺,也无意深究。世界杯结束后的某个
下午,我拎着一大书包的杂七杂八进了门,发现母亲独自坐在客厅里。

  记得那天她梳了个大麻花辫,老长,在木椅靠背上戳出一只尾巴。夕阳红彤
彤的,打窗户灌进来,像泼了一碗血。我大汗淋漓,叫了声妈。她没反应。我又
叫了一声,她才侧过脸来,却很快俯到了桌面上。当时我尿急,也没多想。打厕
所出来,母亲还趴着。我顿时一个激灵,快步走过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母亲
嗯了一声。我问咋了。她还是「嗯」。我只好在对面坐下,犹豫片刻后,攥住了
她的一只手。

  指针滴滴答答。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她两眼滴血
般通红,我不由一凛。母亲很快扶住额头,说别看,害红眼呢。我说咋了嘛。她
说没事,就是太累。我有些急,吼着问到底咋了。母亲板起脸,拍了拍桌子,说
真轴呢你,都说了没事,看你书去。我不依不饶。于是母亲说高考结束后告诉我。
很奇怪,当她以某种语气说话时,所有人只能服从。

  然而高考后的狂喜和焦灼把一切都冲到了脑后,直到成绩下来的那天晚上我
才想起这茬。当时一家人吃烧烤回来,父亲在前,我和母亲在后。天热得有点夸
张,我目所能及的所有男性都光着脊梁,连母亲都把长裙裙摆挽到了一侧。满大
街响彻着《生命之杯》,尽管那年所有足球都叫飞火流星。像天热就要流汗一样
自然,我问母亲那天咋回事。她反问我哪天。我说那天。她笑笑:「就普通流感
啊,早好了。」就是这样。夫妻关系这种事我大概永远搞不懂。但说不好为什么,
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夏夜母亲轻盈的笑。它就如同平河大堤上悄然滑过的一缕风,
若有若无,却又利刃剔骨般沁凉。忘谁说的了,女人神秘,女人的笑更神秘。这
多半是屁话——任何试图总结人生哲理的行为必将沦为放屁,但用在其时的母亲
身上多少还是适宜的。所以啊,引箴言讲警句也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比如陈瑶
就是女人,但她就算笑起来也凶巴巴的,毫无神秘感可言。小舅妈则是另一种情
况,她的笑总让人感觉很暖和。正如此刻,她沿着蜿蜒小路向我们走来,老远就
笑靥如花。当然,即便烈日当头,我也并未因此流下更多的汗。

  小舅妈停下来,冲我们招招手,又向前走了两步。我以为她会再走两步,然
而没有——她停稳当了,喊:「来人了,快回来!」

  不等我靠近,小舅妈就直眨眼:「林林真高哇。」挽上我胳膊时,她还在说:
「光瞅着高,没想到都这么高啦。」打上高中起,她见我的头三句便离不开身高。

  我笑着问小舅妈刚去哪儿了。她横我一眼,甩了甩长马尾:「忙呢呗,以为
跟你一样有闲工夫瞎逛?」姥爷咳嗽了一声。她立马伸了伸舌头,一时间把我挽
得更紧了。

  小舅妈还在二中教书,或许住的远了,这两年很少到家里来。当然,印象而
已,除了寒暑假我也没在平海呆过几天。此人曾声称考上重点就送我什么什么礼
物,结果高考后那个暑假我数次杀到小礼庄她都不在家。直到临开学,她才托姥
爷给我捎来一把红棉民谣。琴倒是不错,至今尚在服役期。也多亏了这把琴,我
才得以在机电系的电音论坛遇到了陈瑶。

  确实来人了。隔着马路,这些我几乎从未见过的亲戚们已在门口三五扎堆。

  小屁孩们穿梭其间,像是游荡在珊瑚礁中的鱼虾。不时有人往路中央上扔几
个炮仗,搞得三两路人行色匆匆。我真想冲过去一脚踢死他。姥爷自然落在了人
群里,小舅妈则一头扎进了厨房。

  我站在正门口,陡然生出一种厌恶。这种场合我永远喜欢不来。

  院子里更糟,桌椅板凳,杂七杂八,还哪哪都是人。刚想寻思个去处,有人
就蹦上来猛拍了我两下:「跟你姥爷跑哪儿去了?!这客人都来了,不见寿星,
急死个人!」她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一头蓬松的波波头在阳光下血一样红。当
然,与上述极具冲击力的形象一起砸过来的便是熏人的香水味。

  除了傻笑,我无话可说。

  「看看,看看,」张凤棠摊摊手,扭头哈哈大笑:「人家一点都不急,真是
要把妇女们急死了!」满堂哄笑中,她又在我屁股上捶了两下,嘴里也没消停:
「恨死个人!恨死个人!」我想,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敢说她脸皮
厚。反正我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好在这时母亲打楼上下来,手里掂着俩板凳:「你爸呢?没回来?」

  「回来了啊。」我这才想起父亲,脑袋在院子里转一圈,又转身奔出门外。

  他确实回来了——正沿着小径朝这边缓缓踱来。或许当过兵,又或许教过几
年体育,父亲的腰杆总是挺得笔直。远远地,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

  帮忙摆好桌椅板凳,我就没地方去了。进厨房溜一圈,被小舅塞了一嘴猪大
肠,我只能仓皇而逃。客厅里也是人满为患,闲得蛋疼的老老少少们在欣赏一部
狗屁国产动画片。陆宏峰也在其中。

  这货并不高,但说不上为什么,我老觉得他窜得有点快。之所以能在一屋子
的男屌中迅速把他揪出来,倒不是那声怯生生的「哥」,而是他已经升级为一个
年轻版的陆永平了。那鼻子,那眼,那嘴,连他妈发型都一模一样。周遭雾气腾
腾,动画片则娇声娇气,这种不对称感令我没由来地一阵沮丧。

  在沙发旁呆立片刻后,我发现隔壁卧室有声响,就走了过去。敲门没反应,
我只好擅自支了条缝。萌萌趴在床头写作业,她笑嘻嘻地朝我招了招手。

  几个月不见,这小丫头都有点出落成大姑娘的意思了——才十二岁不到。电
视开着,正是体育频道,可惜在转播什么拉力赛。我大大咧咧地在床上躺下,问
她上几年级了。没办法,见小孩我永远这么问。她不高兴:「都问过几百遍了,
还问,烦不烦?」

  要不是这话,我会例行询问「在哪儿上学」「班主任是谁」,然后怂恿她到
学校问问老师认不认识我。

  可惜现在这套玩不下去了,多么遗憾。于是我说:「那你问我吧。」

  她倒一点都不客气,又是「爱情」又是「女朋友」地招呼过来,吓得我差点
蹦起来。这让萌萌乐开了花,她说:「你要是老实回答,我就告儿你个秘密。」
我瞪她。她爬过来捏我脸,补充道:「只有我知道,不许告儿别人。」

  搞不懂为什么,我竹筒倒豆,啥都给她说了——当然,只限我回答得上来的,
有几个问题实在太过哲学,恐怕得请维特根斯坦过来一趟。

  萌萌也算满意。拉完勾上完吊,她让我把耳朵凑过去,于是我就把耳朵凑过
去。

  这时,理所当然,门开了——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张凤棠探个头进来:
「我说咋听见里面有人呢,是林林啊。」

  我只能撤回耳朵,嗯了一声。

  「哟,说啥悄悄话呢你们俩?」她关上门,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

  萌萌立马红了脸,麻利地收拾好作业,叫了声大姑就跑了出去。从头到尾她
垂着小脑袋,看都没看我一眼。

  「去哪儿啊你,不写作业了?」张凤棠在床上坐下,长吁口气:「办个事儿——
你看看容易不,啊?」我只好继续「嗯」。她则扫一眼电视,撇过脸来:「这演
的啥啊?」

  「赛车。」我垫个抱枕,坐了起来。

  「啧啧,老外就是花样多。」张凤棠翘起二郎腿,鞋跟噔的一声响。黑丝很
亮,在阳光下就更亮了。

  我想告诉她这是在中国青海,但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后者已经从豹纹手袋里
掏出了照妖镜。我拿余光瞥了眼,她反倒冲我笑了笑:「天真热,啊?」

  如她所说,确实很热。我只好「嗯」。不料张凤棠突然凑过来,压低声音——
甚至在我腿上来了一肘子:「哎,听你妈说你给女朋友带回来了?」

  她嘴唇猩红,令我浑身发痒。于是我痛苦地摇了摇头。

  「真没有?」

  「没有。」

  「那啥时候带回来?也让俺们给你把把关啊。」

  我腾地从床上蹦了下来。

  「咋了?」

  「我妈呢?」我大汗涔涔地撩起一侧窗帘,往外瞄了瞄。

  「你妈手巧,帮厨呢呗。」

  我又坐回床上。

  「我早说了,到酒店办多省事儿。又不缺那几个钱,图个啥呢这是?」

  好半晌没人说话,只有客厅传来的蠢笑、发动机的轰鸣和四处飞溅的泥浆。

  「我姐啥时候能回来?」我终于找了个话头。

  「快了,这不正忙着转业呢,唉,糟心事儿,说起来都头疼。」张凤棠把化
妆盒收进手袋,扭脸一笑:「还指望你妈能帮忙呢。」

  「啊?我姐也去唱戏?」其实转业的事我知道。奶奶说张凤棠跑过家里几次,
托她找牛秀琴帮忙。「又不是局长,你说你老姨一个坐办公室的能帮上啥忙?」
她老人家这样给我说。

  「呸,」张凤棠给我一巴掌:「就不会说点好话?我这亲妹妹认识的人多,
能办事儿。」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就看给不给办喽。」她瞅我一眼,长叹口气,仰身躺了下去。

  阳光太过浓烈,我只好起身拉上了窗帘。之后坐到床上,犹豫半晌,我也依
葫芦画瓢地叹了口气。我觉得总得发出点什么声音。

  然后门就开了,一个公鸭嗓叫道:「妈。」

  张凤棠不吭声。

  「妈。」

  「妈!」

  「心疯了,一直叫叫叫!」张凤棠一下坐起来,扯着嗓子:「咋了?」

  陆宏峰没了音。

  「进来进来进来,跟你哥看会儿电视」。

  只有门吱咛吱咛响。

  「听话,快点儿。」张凤棠冲我笑笑,「来来来。」

  陆宏峰总算挪了进来。他穿着一中的夏校服,胸前像糊了两坨屎。虽然我国
校服普遍难看,但这么多年来我还真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于是我赶紧给他让
了个位。我表弟却无动于衷。他站在亲爱的妈妈身边,宛若一棵被扭弯的葱。一
时间我都有点心疼,甚至不忍拿招呼小孩的三板斧去犒劳他了。

  「现在的一中比你们那会儿抓得还紧,就五一放了一天假,昨个在辅导班一
坐就是一天,今个还是请假呢。待会儿吃完饭啊,还得往学校赶!」

  这顿饭人还真不少。七大姑八大姨,姥爷姥姥的同事、学生,再加上本家亲
朋,楼上楼下拢共弄了十来桌。母亲和小舅妈负责上菜,最后连张凤棠和我也给
扯了进去。好在不比婚宴,流程要短得多。不到一个小时,菜品基本上完。母亲
从厨房杂七杂八地给我掇了一碗菜。杵门口还没吃两嘴,小舅让我往父亲那桌送
几瓣蒜。

  我说:「这会儿谁吃蒜啊?」

  他说:「张岭人吃啊,平常丁点儿不沾,流水宴上却少不了,南边人都这样,
鸡巴规矩。」

  我问谁让送的。

  他乐得合不拢嘴:「你爸打电话让送,看你爸厉害不厉害?去去去,赶紧的。」

  刚放下碗,母亲就掀开了门帘。她眉头紧锁:「看着点儿,别让你爸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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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字数:10383

作者:楚无过

  自打出狱,父亲几乎逢酒必倒——这已成为某人的标配。零零年刚回那阵,
他老表现的还较为克制,兴许忌惮母亲。然而时间一长,「独立特行」的毛病就
完全原形毕露了。老实说,父亲也并非贪杯嗜物之人。无奈耳根子软,耐不住激,
再摊上那确实不敢恭维的稀烂酒品——也不能说有多烂,顶多痛哭流涕喋喋不休
时,眼眶鼻子及口腔混合物的飞流直下宛若大小便失禁,令人望而生畏。一家人
对此,无疑是深痛恶绝。

  楼上有个八九桌,都是些行家,激战正酣。父亲那桌最甚——硬是挤了七八
个人,面红耳赤,呼声震天,连周遭争奇斗妍的矮牵牛都被他们比了去。诸位大
师中我只认识俩,一个是剧团的「小郑」,另一个当然是我亲爹。两人抵首促膝,
张牙舞爪,似斗鸡,又似结巴在说相声。一旁的吆五喝六非但没打扰他们的雅兴,
反倒像乐队在伴奏。父亲说:「不不不打不相识啊,哥。」

  小郑摆摆手:「你又来,啊,又又来。」

  「喝得好不好,哥?」

  「好好,啥时候上哥那儿,啊?」

  「这可你说的?」

  「哥说的!」

  「好好好,真是不打不相识啊,哥。」

  「你又又来。」

  「咋,忘不了啊哥?」

  「你瞅,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小郑死掰着焗过油的头发,像是一
个可爱的处女在展示那层珍贵的膜。众人也十分赏脸,都自觉地行起了注目礼。

  我真不忍心再欣赏下去,只好亮出了蒜头:「谁要的?」小郑立马夺了过去。

  父亲抬头看看我,摆摆手:「犬子,啊,犬子!」

  小郑也仰起了脑袋,手上却没忘剥蒜:「啊,这就是公子啊。」

  「你见过嘛。」

  「对,对,我见过,长这么高了都。」

  「啥鸡巴记性啊你?」

  「我啥鸡巴记性?你瞅瞅,瞅你这头上给我磕的。」

  「弟给赔礼道歉,啊,赔礼道歉了。」父亲说着就要往地上跪,我赶紧搀住
了他。

  「不用不用——干啥啊弟?」

  「哥啊,这是你了,换个人,要不弄死他,我……」父亲梗着脖子,却突然
没了音。

  母亲出现在楼梯拐角,就那么站着,也不说话。黑亮的头发倒是动了动,仿
佛在告诉大家现在有风。

  「凤兰啊。」父亲终于说。

  「凤兰啊。」小郑终于剥下了一瓣蒜,然后打了个饱嗝。

  「林林。」母亲瞥我一眼,转身下了楼。

  我看看父亲。他也扬脸看看我,咧了咧嘴:「没事儿,早不喝了,娘们儿真
是管逑多。」一桌子的好汉们仰天大笑,连凉棚外的骄阳都抖了几抖。

  我到厨房时,母亲站在灶台旁。我叫了声妈,她板着脸:「快吃你的,完了
喝鱼汤。」

  小舅还在案头忙活,他扭过脸来:「咋样,你爸没喝高吧?」

  「没。」

  「我就说嘛。」他已经浑身发起抖来。

  「张凤举!」

  「哎。」

  「信不信我一脚踢死你?」

  小舅耸耸肩,朝我做了个鬼脸:「林林,搬个小案板过来。」

  「哪个?」

  「那得看你妈脚有多大了。」

  「烦死人。」母亲抿抿嘴,终究是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就着啤酒,我很快就干完了那碗菜。期间加内特在新闻里斩获常规赛Mvp。祝
贺他吧,一个新时代就此降临。

  酒足饭饱后,我躺到床上,像小郑那样打了个饱嗝。

  老实说,郑向东(小郑)我就见过两三次,不是在剧团的排练房,就是在这
小礼庄。至于父亲和他有啥过节,我还真不清楚。但这么个老家伙还在工小生,
我多少有点喜欢不来。姥爷倒是挺器重他,说这人「实在」、「肯干」、「有韧
劲」,又在市剧团「摸爬滚打了二十多年」,真真举手投足间都沾着点剧团运营
的经验——「副团长不找他找谁」?何况此人逆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所揭示的深刻人生哲理,从文化馆干部的位置上一跃而下,可不就是为了伟大的
评剧事业?「这是一种啥样的精神?」我的姥爷。

  哎,我可说不好,我只知道母亲一直在给他发工资。我只知道曾经的评剧之
乡,南花派的大本营,早在1998年就解散了,包括剧团在内的整个市歌舞团。母
亲说这是市场化的第一步,是民营大剧团崛起的契机。所以凤舞剧团不叫评剧团,
叫评剧艺术团。

  发愣间窗户笃笃响。是母亲,皱着眉,嘴角却溢着笑,丰润的朱唇如这五月
的阳光一样饱满。可惜没有声音。又是笃笃笃。我只好拉开了玻璃。「喝鱼汤。」
她说。

  「饱了。」

  「干丝汤?」

  「真饱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即兴打了个嗝。

  「别恶心,你想喝啥?红果汤也有,马上就好。」

  我弓着背,摇了摇头。

  母亲撇撇嘴,转身离去,却裹走了一院子的目光。黑色阔腿裤束着休闲白衬
衣,细腰真的盈盈一握。

  窗外白茫茫一片,大人善吃,小孩善蹦。搞不懂为什么,我突然就有些心烦
意乱。砸回床上时,我真想摸根烟抽。五套还是拉力赛,莫名其妙。好不容易找
到遥控器,连换几个台,不是装疯卖傻,就是鬼哭狼嚎。一套在预告《走向共和》。
这片还能看,前一阵在寝室瞄了几眼,挺有意思。突然,就像所有戏剧性的时刻
一样,刀郎唱道:「你是我的情人……」

  简直吓我一大蹦。好半会儿我才锁定音源——在电视机柜一层左侧的抽屉里。
然后我发现,它来自一个豹纹手袋。于是刹那间,刀郎嘴里也喷出了香水味。反
复几遍后,这个可怕的西北人总算闭上了嘴。那年是刀郎最火的时候,听他的歌,
我是在内心充满着浓浓的鄙视。我记得大街小巷甚至是长途车上,都是他的歌。
后来那英喷他的时候,我还在心里默默点了个赞。然而好多年过后,偶尔再听到
他的歌,竟坐在电脑前会愣很久很久,眼泪始终在眼眶里打转。至于想起了什么?
我也搞不懂。

  刚要关上抽屉,一个破旧的DVD套映入眼帘。它趴在一堆杂物下——旧报纸、
促销广告,甚至一盒铁钉,但好歹露出了冰山一角。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立
马蹿上心头,一如2000年夏天我在父母床头柜里搜查出「淫秽证据」时周身颤动
的烈焰。理所当然,小舅妈杀进来时,我裤裆里还硬着。

  为了制造一种自然的假象,我只是推上了窗户,连窗帘都没拉。其实我也就
好奇小舅这样的二蛋是什么欣赏水平。当然,还有娇憨可人的小舅妈。结果刚切
好频道,几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就急不可耐地跳了出来。大外甥当场就被镇住
了。老实说,作为一个初级电骡迷,我也曾于某些寂寥的夜晚携带移动硬盘和室
友们奋战了一个又一个通宵。可以说没有什么类型片是我所不熟悉的。但在小舅
卧室看到一个白种女人的屄里挤出数个鳗鱼时,我还是差点把刚刚咽下去的鳝鱼
块吐出来。于是郑艳艳就跳了出来,接下来是农夫山泉有点甜,再接着是武藤兰。
我最初的想法是把封套里除了《暗战》和《肉蒲团》之外的所有光盘都速览一遍——
用黑水笔标有数字的为重点对象。无奈武藤兰叫得太骚,我只能心虚地多瞅了两
眼。代价是昂贵的。

  小舅妈站在门口,脸一阵白一阵红。有那么几秒,我俩一动不动。我想说点
什么,却苦于一时找不到嘴。后来她小鼻子皱起,脸瞬间被笑容淹没,一截藕臂
向我直戳而来:「严林啊严林,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于是我就找到了嘴。我飞快地蹦下床,紧贴窗户,笑着说:「啊?」

  这时武藤兰还在叫——如果你同时被两个人干,多半也会叫。

  小舅妈直冲而来,气势汹汹。并非向着我,而是电视。她退出光盘,满面通
红地白我一眼:「恶心不恶心你。」

  我无话可说。

  「打哪儿拿的?」

  我笑着指了指抽屉。

  小舅妈把破封套攥到手里,飘然离去。在这之前,她自然不忘伸手点点我。
刚要松口气,不想她又杀了回来:「都忘了正事儿了!没见宏峰?」

  我摇摇头。

  「咦,那人跑哪儿了?说一会儿还有课,非要喝红果汤,这汤弄好了,死活
不见人。还有你那个姨,打电话也不接,烦人。」

  我拉开了抽屉。

  「我说呢。」小舅妈拿光盘拍拍我——脸上红晕尚未散去——小嘴努了努,
才又轻吐出一句:「胆子不小,眼还尖。」

  就在此刻,萌萌蹦了进来。看见我俩,她愣了愣。说不好为什么,我竟没由
来地一阵尴尬。所以我说:「见你大姑没?」

  萌萌嗯了一声,她气儿都还没喘匀。

  这么多年过去了,诸事日新月异,城东小礼庄却好像被举世遗忘。姥爷房侧
的柏油路,此时脚下的羊肠小道,道两旁的参天白杨和袅袅垂柳,几乎一切都丁
点儿未变。

  掏手机看了看,还不到一点。然而宴席已在散去,几个小孩尾随而来,被萌
萌撵鸡一样轰得干干净净。奇怪的是,刚刚还龙腾虎跃的小表妹这一路上都闷声
不响。我使尽浑身解数,也只是让她翻了下眼皮。多么遗憾,在逗女孩方面,我
显然是个毫无办法的人。

  不想到了鱼塘,萌萌反倒率先发声。她两手呈喇叭状:「大姑!」了不起的
一枚小钢炮。

  我也有样学样:「姨!姨!」说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自己像头驴,要多蠢
有多蠢。于是我对她说:「咱俩换换,我喊大姑,你喊姨。」

  她翻了个白眼:「谁稀罕!」

  好吧,不稀罕就不稀罕。就这么辗转着喊了一阵,春光愈发灿烂,人影却愣
是只有俩。两个能进人的地方——小舅当年的小渔屋和我家的养猪场都门庭紧闭。

  「真看见往这儿来啦?」

  「废话。」

  「那咋不见人?」

  她没话说了,撅嘴也不行。

  「那这样,萌萌啊,哥往东,你往西,见了小树林就掉头。」

  「大姑!」我话音未落,小钢炮已隆隆前行。

  挨着小礼庄的庄稼地,父亲在养猪场的山墙外种了点树苗。核桃树还是啥,
我也说不准。不过甭管啥树,总不会影响我拉野屎的雅兴。其实刚上羊肠道,那
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预感便已在我的腹中酝酿。沿着山墙,小路倒也平整。麦浪
卷着阳光,似一汪破碎的海洋。喷薄而出的快感迫在眉睫,令我欢快的脚步越发
癫狂。几米外,亭亭华盖正溢出翠绿的轻吟。真的是轻吟声,若有若无。老天在
上,我简直想就此脱下裤子,拉个痛快。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离墙角还有几步远
时,哪个犄角旮旯里猛地蹦出一声「谁」。可惜就像三大步上篮,迈出第二步就
意味着跨出第三步。随着一色的绿快速闪挪,我已转过墙角,拉开了牛仔裤的拉
链——一般情况下我不用皮带。神使鬼差,映入我眼帘的是个雪白的屁股——非
常白,可能因为浸在山墙的阴影中,当小树林的斑驳光点拂过一旁的翠绿叠嶂时
简直白得耀眼。除了白,还有黑。黑幽幽的毛打着卷,瞬时掀起一阵风,直杀人
眼睛。目瞪口呆之际,屁股的主人惊慌失措地说:「是林林啊,快出去,姨解个
手。」

  三步并作两步,我已退了出去,酒红色头发下的俏脸和赤裸的白屁股却以一
种怪异的状态在眼前残留了好几秒。风越来越大,甚至能听到一种沉甸甸的沙沙
声。不知为何,就这一眨眼功夫,连麦浪都泛黄了几分。

  我还来不及喘口气,灌木丛晃了几晃,核桃树靠墙的暗影里就真的好像就掀
起了一股风。这阵妖风凶猛异常,刮得我几乎站立不稳,轰轰隆隆,连地都好像
抖了几抖。然后青涩的汗臊味消散于拐角另一端。我下意识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
难道养猪场门没关紧,猪脱圈了?这个念头一晃而过时,九八年陆永平家仓库里
那幕几乎同时浮现于了脑海。张凤棠还在夸张的说着什么,传到我耳朵里时却又
空空如也。

  回去的路上,萌萌蹦蹦跳跳。我却有点心不在焉,老感觉天热得要命。张凤
棠神色如常,一会儿是转业,一会儿是科普「养啥鱼才能发财」。她穿着豹纹短
裙,鞋跟噔噔噔的,异常刺耳。

  萌萌问:「我宏峰哥呢?」

  「早回去了啊,大姑……」她俯到萌萌耳畔,于是就没了音。

  过马路时,看着身旁的这张脸,我突然就想:它可算不上白。至于头发,目
前也瞧不出黑不黑。何况在我的记忆中,张凤棠的发色一向变幻无常,却几乎不
曾是黑的。

  这样一来,我简直有点怀疑刚刚看到的一幕是不是错觉了。然而打墙角出来
时她那满面红霞又不容否认,那淋漓香汗甚至差点花了脸上的妆。她不客气地连
拍我两下,怪我冒失,「也不发个声音」。哪怕羞愧万分,我也得承认,我亲姨
差点把屎给她大外甥拍出来。所以也顾不上说啥,我飞快地转过墙角,就褪下了
裤子。瞥见不远处那滩湿迹,还有只安全套溢出白色的亮光,似有一股酸腥气体
在空气里游荡。虽不情愿,但我实实在在地勃起了。当然,也没准是屎拉得太爽。

  一来一回,酒足饭饱的亲朋好友已基本散去。俩小孩依旧在一片狼籍的大门
口上蹿下跳。瞧这机灵劲,就差蹦起来尿你一脸了。

  刚进院子,一个头发花白的矮胖妇女便叫住了张凤棠。她说:「凤棠啊,啥
时候办事儿啊,可都等着吃你的糖呢。」后者瞬间就红了脸,只是说了一声「咦」—
—如你所料,调子拖得老长,就像站在戏台上。

  张凤棠去年秋天进的剧团,而过年时就听奶奶说她跟一个琴师好上了,「可
谈得来。」在奶奶嘴里,我亲姨的历任对象都是「可谈得来」。至少高中三年都
是如此。

  就这功夫,小舅妈端着碗打厨房出来,问:「宏峰呢?不去学校了?」

  张凤棠一愣:「不在家?屄崽子又跑哪儿去了,还他妈上不上学了?」一番
连珠炮后,她又问:「楼上看了没?」这么说着我亲姨就冲上了楼,嚎了几嗓子
后又奔下来,冲出门外。那大白腿在阳光下晃啊晃的。那咚咚声简直地动山摇。
萌萌在水管下洗着手,撇过小脸直乐。小舅妈皱皱眉:「咱爸正休息呢。」也不
知说给谁听。

  母狮吼果然奏效,没一会儿张凤棠就揪着陆宏峰回来了。后者面似黑铁,垂
头丧气,唇上的绒毛倒是分外醒目。

  进了厨房后,我才发现这院里院外都不见母亲。于是我问:「我妈呢?」

  「送你老姑了呗,咋,急着吃奶呢?」小舅蹲门口,费力地啃着一个猪蹄。

  我不由口水直流。

  「待会儿也让老二送送宏峰哈,」张凤棠给她的「屄崽子」盛上一碗汤,又
转向我:「林林你喝不喝?」

  我摇了摇头。

  「哎,对了,你爸呢?老早就下来了,也不见人。一会儿咱爷仨可得整点。」

  我又摇了摇头,然后就看到了父亲。他不紧不慢地打正门口走了进来,腰杆
依旧挺得笔直。即便如此之近,还是有点像发了福的许文强。

           ***  ***  ***

  母亲来电话时,我正撸得起劲。她问我起床没。我张张嘴,喉咙里却滑过一
口痰。其结果是我像鸽子一样「咕」了一声。

  「快起来,要睡到啥时候?是不是在学校就这德行?」

  「起来了。」我坐起身子,扫了眼忧伤的老二,又不甘心地搞了两下。

  「你呀。」母亲轻叹口气,没了言语,均匀的呼吸清晰入耳。说不好为什么,
我心里猛然一跳,左手情不自禁地又是两下。

  「林林啊,妈今儿个是没空了,那个采访铁定走不开。」

  「知道,你忙你的呗。」我声音抖得厉害,只好闭上了眼,仿佛不如此便不
足以平息那令人羞愧的战栗。然而活塞运动再也停不下来。潮湿和黏稠溢入轻颤
着的空气中,一时咕叽作响,振聋发聩。

  「下次补上吧。」母亲笑了笑:「记得把那小啥也带回来,咱一块去。」

  「陈瑶啊。」我想抗议,却没能发出声音。

  「林林?喂?」

  手机里传来咚咚声,似敲门,又似擂鼓。我在脑海中四处跋涉,大汗淋漓。
那熟悉的健美胴体泛着莹莹白光,几乎近在眼前。我甚至能碰触到她的光滑和温
暖。还有饱满的红唇、湿淋淋的肉、乌黑油亮的毛发,以及各种萦绕耳畔喁喁不
休的语气词。我感到自己在缓缓上升。正是此刻,咚咚声突然变成了砰砰响:
「林林!还不起来?奶奶可出门了,啊?」

  奶奶并没有出门。她老给我热好了白鸭冬瓜汤后,就坐在一旁死命地翻白眼。
「学啥不好,跟你爸学喝酒,这是你妈了,换我,想喝汤——没门!」奶奶给我
扔来一个馒头:「还有和平,血压高又不是不知道,整天喝喝喝,他哪敢喝啊。
他可不敢喝!就那谁,你爸的战友,前阵儿不刚喝酒喝死!」

  我冲她咧咧嘴,就又埋下了头。事实上尽管洗漱完毕,我依旧没能从湿淋淋
的忧伤中缓过神来。

  「也是高血压!」奶奶强调。

  「知道了。」我只好向她表明态度。

  其实昨天也没喝多少,半瓶老白干刚下肚,就给母亲搅了局。她送人回来,
便要马不停蹄地把我和父亲押回家。后者嚷着要留下来看戏。母亲二话不说,扯
上我就走。好在毕加索拐过街口时,他总算是慢悠悠地晃了过来。一路上母亲沉
着脸,我绞尽脑汁地讨好两句,只引来一声冷哼。兴许是中午张了风,进了门父
亲就直奔卫生间。那呕吐声催人泪下,也由此拉开了奶奶演讲的序幕,只记得最
后她老人家唱:「喝喝喝,喝死你得了。看看你,看看你,啊,是当爹的样?」
也许奶奶的表演太具震撼力,确实把父亲鼻眼的几颗透明老鼠屎收拾的服服帖帖。
要不然,家里的水龙头铁定得换。

  安顿好父亲,母亲就赶回了小礼庄,毕竟晚上的祝寿戏还有的忙活。我躺沙
发上看电视,被拍醒时将近十一点。母亲让我回房睡,又问饿不饿,最后满怀歉
意地说:「明儿个临时有个电视台采访,关于青年演员的,原始森林可能去不了
了。」

  平海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城北,宽阔的河流蜿蜒东去,串连平海乃至大半
个西北地区。「万灶沿河而居,千帆顺水逐波」——这条河,自然成了平海人赖
以生存的母亲河。平河两岸紧靠平海城区的除了邓村、西水屯、上李塘,小礼庄,
还分散着葛家庄、下李塘、周村乃至张岭、邱庄等较远村落。那个年代,工业化
导致城区高楼林立,县郊的交通状况却并无半点起色。经过县改区,93年又撤区
设市(县级,平阳代管),在平阳市委常委中某平海籍领导主抓下,一条双向六
车道的环城公路在历时多年后,于97年终于峻工通车,总算结束了平海境内无高
等级公路的历史。城郊西南角,有个所谓的原始森林,年前刚开发。吹得那叫一
个猛,又是活化石,又是蓄氧池,连广告都打到了我们学校。什么「荒野漂流,
极限挑战,原始奇观,待君征服」——老实说,对征服它我真没啥兴趣。这类通
过跋山涉水来体现祖国生态多样性的行为在我看来总是过于夸张。

  饭毕,我别无选择地躺到了沙发上。刚换个台,手机就响了。等我奔到卧室,
它又没了音。未接来电有俩,都是陈瑶。屁颠屁颠地拨回去,答曰「已关机」。
我只好又拨了一回,倒不是不死心,而是一时实在心痒难耐。就这功夫,奶奶也
出了门。再次站到客厅里时,阳光已浸过半个房间,浮尘在尔康的咆哮声中挣扎
得颇为生动。我一头栽到沙发上,这才惊觉夏天来了。

  中午奶奶不知打哪弄了点凉皮儿。切根黄瓜,拌上蒜汁,倒是吃得惬意。她
老问我上午都干了点啥。我总不能说撸了一管吧,只好朝电视努了努嘴。

  「你也动动,」奶奶嗤之以鼻:「进屋开电视,挨沙发就躺倒,这哪行?」
我将就着点了点头。她老顿时来了精神,诚邀我明天同游小树林,「打拳、摸牌
随你,平常哪有这么热闹」。我保持惯性。奶奶竟靠了过来,压低声音:「哎,
上午谁来的电话?」

  「没啊,就一同学啊。」我一下红了脸,甚至没由来地想到撸管的样子是否
也被窥了去。

  「行了,」她老声音提高八度:「你妈能知道,我不能知道?」

  我搅和着凉皮儿,誓死不吭。

  「林林啊,奶奶给你说,这媳妇儿呀——还是要找本地的。那谁家的二姑娘
刚就在林子里跳绳,啧啧,贼俊!」奶奶的热情让人浑身发痒。照这么下去,我
真担心自己会扭成一根麻花。于是我说:「刚咱家剧团又上电视了。」

  「哪个台?老天爷啊。」

  自然是平海台啊。撸完管,我就着啤酒看了半集《走向共和》。之后是广告
时间,我一通乱捏,凤舞评剧艺术团就跑了出来。

  确切说,是母亲跑了出来。起初只是觉得眼熟,过了十来秒——待我再换回
台时,才猛然意识到荧屏上这位优雅的女士就是我妈。说来也怪,她看起来和平
时不太一样。至于哪不一样,偏又说不出来——兴许每个上电视的人都是如此吧。
而灯光和布景使得镜头下的整个空间淡寡地膨胀开来,连声音都恰如其分地空洞。
母亲的嗓音变得莫名干硬,像一根悬在寒风中的冰柱正在无可避免地截截断裂。
访谈内容嘛,不用说你也想得出来,评剧爱好,文化断层,青年演员的培养,初
衷、现状以及展望。一篇标准的命题作文。母亲着一件棕色西服,米色线衣托着
修长脖颈,自始至终笑靥如花。毫无疑问,在我市电视台的巧妙包装下,那清远
温润的鹅蛋脸成功地迸发出一种干练的商务气质。

  栏目名叫文化来鸿,半土不洋地弥漫着小地方令人牙痒的穷酸和世故。除了
母亲,悉数登场的还有小郑、几位业界前辈和若干剧团演员。在一组日常排练的
镜头中,张凤棠甚至自告奋勇地来了一段《花为媒》。她嘴角的黑痣于跌宕起伏
间飞扬起来,搞得我又是愣了好半晌。日常之后便是剧团演出。如你所料,五一
节那段好资料岂能浪费——一番鬼斧神工地剪切拼贴后,它被反反复复播了两三
遍。当然,也没准掺着其他时间其他地点的演出,这种东西于我而言很难分辨出
来。歌颂党和政府自然免不了。节目很快提到了文体局对传统文化的扶持,对评
剧复兴的渴望,对社会主义文化生活蓬勃发展的信心,乃至「终有一天,伟大的
评剧之乡会以崭新的面貌再次光耀神州大地」。

  我以为节目已近尾声,不想画面一转,它又开始大谈红星剧场和新建的办公
楼。关于红星剧场,画外音说:市场经济的春风一扫体制僵化的雾霾,使文化生
活的发展更符合广大人民群众的需求,整个文化产业链也得以盘活,切实遵循了
邓小平总设计师「一手抓物质文明,一手抓精神文明,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的谆谆教诲;关于办公楼,画外音说:「在文体局牵头,住建局和规划局督导下,
新的文化综合大楼也于春节前落成。其占地近两亩,共计十层,总建筑面积达60
00多平方米,新哥特式的建筑风格与不远处的红星剧场相映成趣。市局文化馆办
公室、市文联、作协、侨联、科协、贸促会以及工商联合会等社会团体,包括市
戏曲协会和凤舞剧团都将在近期内落户于此。」

  看到这儿,我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生怕母亲会蹦出来语无伦次地感谢党和
政府。所幸没有——不是没有蹦出来,是没有感激涕零。母亲开始谈接手莜金燕
评剧学校的前前后后,谈师资方面的困难和培养青年人才的重要性。

  当那栋破烂不堪的三层教学楼骤现眼前时,我实在有些惊讶。就这鸡巴学校
竟然开口一百万。于是我一把捏扁了手中的啤酒罐。

  于是淡黄色的液体就喷薄而出。

  于是我盯着湿淋淋的裤子呆了好几秒。

  我以为啤酒已喝完,不想还没喝完。这让我愈加惊讶地仰起脸,把奇形怪状
的铝罐凑到了嘴边。只有一滴。只剩一滴。待我怅然若失地丢下啤酒罐,白面书
生终于跳了出来。我知道这货会跳出来,但他真的跳出来时,我还是愣了一下。

  这人剃着小平头,戴一副无框眼镜,额头很亮,眼镜也很亮。等他开口说话
时,连嘴唇都在发亮。随着两颊法令纹的蠕动,刻板的词句在洪亮的嗓音下感人
肺腑地蹦跶而出。他说自己从小就热爱评剧,说他刻苦求学的青年时代与评剧结
下的种种缘分,说市场在文化发展中如何发挥作用,说改革总会触及部分人的利
益但他矢志不渝。一切都这么顺理成章而令人厌恶,偏偏又衍射出一种连我都无
法否认的儒雅、理性,甚至悲壮。

  最后他说文化发展看教育,如今戏曲教育的没落直观地体现了传统文化的衰
败,所以教育不能丢,他感谢凤舞剧团在评剧教育上作出的努力。我不明白一个
大男人哪来那么多废话,只好又拎了罐啤酒。

  踱回来时,正好瞥见白面书生点头致谢。镜头拉远,显出了此人的全身像——
他扶扶眼镜,抿了抿刀刻似的薄嘴唇,眉头舒展开又快速凝成一方铁疙瘩。就这
一刹那,我猛然发觉这货有点眼熟,似乎在哪见过。于是我一口闷下了大半罐啤
酒。于是我在打嗝的同时打了个寒战。于是我一头栽到了沙发上。然而还是没能
想起来——多么遗憾。

  「啥时候还有?」奶奶有些失望。

  尽管应她的百般要求,我给换到了平海台,但非常不幸,我市电视台正热情
地向广大消费者推荐一种曾令伟大的忽必烈汗夜夜笙歌的远古神秘蒙药。只瞧一
眼,我就红了脸。「反正这会儿没有,」我嘴里嚼着黄瓜,快速地换台:「肯定
会重播,没准儿晚上吧,谁知道。」奶奶没说话,而是白了我一眼。

           ***  ***  ***

  毫无生机的阳光透过岁月的碎片,泼洒在严重扭曲的半圆形柱体上。天空昏
黄,单调刻板的玻璃幕墙直插苍穹,明晃晃地看了让人心烦意乱好不伤感。夏日
啤酒花园离平河大堤不远。尽管老早就看到了地标建筑宏达大酒店,找到它还是
费了我一番功夫。所谓啤酒花园,其实就是个大型户外烧烤摊——沿着河滩外的
绿化带,一股脑拉扯了将近半里地。在落日惨红而依旧灼热的余晖下,映入我眼
帘的是密密麻麻的圆桌和雨后蘑菇般的遮阳伞。一如体积上的侵略性,其视觉上
的五彩缤纷也让人眼花缭乱。

  可惜时候尚早,稀稀落落没几个人。于是我点颗烟,绕着酒店外那尊丑陋不
堪的形而上学式雕塑转了好几圈。我以为会把自己绕晕,然而并没有。所以一颗
烟后,我又续上一颗,准备再转几圈。正是此时,自行车后座上多了个人,后背
也挨了一拳。咚地闷响,宛若敲在砂锅锅盖上。我一回头,就看到了王伟超。这
胖子嬉皮笑脸,却总能让我惊讶——因为他更胖了。印象中,自打初中毕业,此
逼在纵向上几乎恒定不变,在横向上倒是屡屡突破、成绩喜人——当然,我也没
见过他几次。

  别无选择,我只能说靠。

  王伟超也靠了声,捣我一肘:「夯死姚明也不遑多让啊,操,这鸡巴身板。」
这话显然夸张的有点过分。一起来的还有另外一个呆逼,他同样说:「靠。」找
了个烧烤摊,要了点小菜和啤酒。一番逼逼屌屌之后,王伟超扔给我一支雪茄,
说:「不知道给严总带点啥,尝尝南方烟,进口货。」

  「滚你妈逼!」我踹了他一脚,说:「你见过手下一个人都没的总?」

  「现在不都这样,高材生不是经理就是老总。」

  「靠!」我给自己点上烟。

  碰了一杯,王伟超说:「不带你那校花带回来哥几个参谋参谋?」

  「谁鸡巴告诉你的。」我皱皱眉说:「你个逼还没哪朵花落你贼眼呢?」

  「屄毛都没一根!就那破厂,我估计还得甩几年老二!」王伟超笑了笑,又
干掉一杯酒。

  「甩个毛?」呆逼说。

  是的,和大多数男人一样,几个逼除了谈女人,再聊聊性,好像就没啥话题
了。几杯酒下肚,天空渐渐暗下来。夜色下的有个烤白薯摊吸引了我,也不是这
摊位多有特色——只因为它旁边停了辆很不搭配的黑色凌志LS430。

  顷刻间,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人钻了出来,颇为眼熟,但我死活想不起来
在哪见过。到烤白薯摊,自然是买烤白薯了。这货可能是没零钱,副驾驶那边的
窗户就落了下来,递出一些纸币。当我看清那张脸时,不由怔了怔,一瞬间以为
自己产生了幻觉——是母亲。她仍旧那么白,那么耀眼。黑框眼镜捧着烤白薯,
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外皮给她递过去,母亲冲他笑了笑,不知说了句什么。

  王伟超瞥我一眼:「看啥呢?你个逼眼都直了?」这时母亲已经摇上车窗,
黑色凌志转眼又开走了。

  呆逼扭过脸说:「开凌志买烤白薯,够牛逼的,停街边也不怕警察抄牌。」

  「啊……」我恍惚地说。

  「啊个屁,」王伟超摇摇头,笑了笑说,「这是人梁总的车!」

  「哪个梁总?」颇为急切。

  「还能哪个梁总?雅客啊还是啥建宇,搞房地产的。」王伟超鄙视地翻了我
一白眼,「黑白通吃,人家路子野得很。」

  「野个毛,再野能有陈建生野?姓梁的还不是跟人陈建生混。」呆逼说:
「那啥老二中那个家属院,据说下面是啥啥啥鸡巴新石器遗址,还不是给推了盖
商业楼盘,文体局屁都没放一个。」

  我抿了口啤酒,犹豫着是否该笑一笑。

  「不都是陈家的,平海,包括平阳也是。」呆逼吐了口烟圈,继续唾沫飞扬:
「还有这宏达大酒店,遍地开花了都要。」

  「人有个好爹呗,」王伟超给我倒满酒:「梁总,梁,梁啥那个,」这逼
「梁」了半天,也没「梁」出个所以然来,搞得我有点尿急,只想好好来一泡。
毫无办法。

  「梁致远。」

  「对,这鸡巴梁致远、梁总——据说还是师大高材生,八几年、还是九几年
在省城道上就混出了不小名头。」

  也许啤酒喝得太多,于是三个逼爬上河堤,一字排开就放起了水。老实说,
初中毕业后有好几年我都没见过王伟超。直到去年11月份我回来开个什么证明,
竟然在22路公交车上撞见了一个旁若无人誓死酣睡的胖子。我盯着他看了五六分
钟也没敢做出什么反应。后来胖子眼皮支条缝,抹了抹哈喇子,并顺带着瞥了我
一眼。过了几秒钟又是一眼。之后,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他伸出一截胳膊,暴
喝道:「严林!」那时我才惊讶而绝望地意识到,此胖子就是王伟超。至于他为
什么退学,我从没问过。听说这逼在出狱后干起架来也毫不含糊,一时威名远扬,
连缩在一中孤陋寡闻的我都没能躲开「阎王爷」的大名。打王伟超广州回来后,
他就搞了个电工证,在钢厂当上了电工。据说是个闲差,也就坐坐机房,没事溜
达两圈。真出了岔子,有专业的电工组顶着。说到底,是给钢厂子弟专设的饭碗
吧。

  这泡尿足足有一分钟。完事后我和王伟超都瘫到了河滩上。平河水像所有其
他水一样波光粼粼,尽管它携着一股说不出的工业气味。王伟超甩来一颗烟。我
没接住,它就顺着膨胀的肚子滑了下去。

  「你这鸡巴酒量啊。」他点上烟,摇头晃脑。

  我笑了笑,没接茬。因为我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于是王伟超说:「张老师现在跑剧团也不错。」

  我说:「谁?」

  「张老师啊,前段时间还来我们厂演出过,我可给捧了好半天场哩。可惜那
玩意儿我听了就他妈头疼。」

  「哦。」我回答他。我看着薄如蝉翼的月亮穿过薄如蝉翼的云。好半会儿没
人说话,头顶的喧闹声却已近沸腾。在我坐起来点烟时,王伟超说他那儿有很多
打口,磁带、CD都有,让我想听随便拿。我吐了个几不成形的烟圈,说:「靠。」

  他侧过身来,捣捣我的腰,铜铃般的双眼在夜色中鼓起:「我有邴婕的电话,
你要不要?」

  红星剧场在老商业街路口,对面就是平海广场。后者的著名之处在于一尊矗
立其间、高达二十来米的巨型青铜雕塑。据说这个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就是平河河
神。可惜有点不男不女,创作者在生动地展现出其绵长胡子的同时,也没落下丰
硕的奶子。于是我杵在巨大的阴影下,仰起脸欣赏了好一阵。不光我,不少行人
也在此驻足,甚至要与它合影留念。不可避免地,我将和奶子一起被摄入光的媒
介,作为他人的美好回忆保存下来。唯一的遗憾大概是我身着屌丝背心在破车上
挥舞矿泉水瓶的英姿于青天白日间有种莫名的怪诞。

  至少母亲这样认为。她给我扔把毛巾过来,眉头微蹙:「衬衫不给你找出来
了?瞧你这一身行头!」

  我只好笑笑,说不知道。其实当然是因为背心裤头更舒服。

  「你呀,」母亲欲言又止:「算了,不消说你了,越长越不如以先,小时候
多干净利落。」

  这次我没笑,而是扫了眼对面的落地镜——或许在柜子里压得太久,背心上
的褶子确实多了点,这使得身旁一袭黑色长裙的母亲越发光滑素洁。但其他人都
笑了,男女老少,一个没落。其中要数张凤棠笑得最欢,她把水袖舞得风情万种,
端着说:「好极好极,你妈妈不要你,不若给姨娘当儿子来。」不要笑,原话如
此。

  「听见没,」母亲瞅我一眼,凑上来,拽住背心使劲撑了撑:「管你姨叫妈
咋样?」她口气轻轻的,携着一丝令人发痒的笑意,毫无征兆地喷在我脖子上。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灯光也亮得过分。所有人都没了动作,像在等待我的答案。
我觉得应该笑一笑,但毛巾香喷喷地躺在手上,搞得我愈加僵硬。好在这时手机
响了,狗血,但救急。我快步走出排练室时,里面哄堂大笑。

  等我再进来,大伙都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化妆的化妆,吊嗓的吊嗓,练台
词的神经病一样自言自语,舞枪弄棒的像刚打花果山里蹦出来。

  郑向东领俩人张罗着搬道具,一路风风火火。许是副团长的使命作祟,时不
时地,他要拍两巴掌,来一句:「同志们,麻溜点儿都!」要不就:「小叉啊小
叉,我看数您最悠闲,不行再歇一天?」此人身材中等,肤白瘦削,在人群中穿
梭而过时宛若一只漂白的猴子。看到我,他说:「来了?」

  我只好说:「来了。」

  他点点头,拍拍我的肩膀:「来了就好。」

  好什么好?这话什么意思我一点也搞不懂。别无选择,我只能傻笑。然而小
郑视若无睹,他一溜烟就窜了出去,空余钥匙链在走廊里叮当作响。

  整个地下室大概六七百平,打了仨隔间,一仓库,一更衣室,俩洗手间,剩
下的都用作了排练房。

  这当口母亲在东南角给人化妆,柔丝轻垂肩头,晃动中不时舞起一抹耀眼的
光。

                第十四章

  字数:12789

作者:楚无过

  九九年正月初六,一大早我就被急促而又紧凑的敲门声吵醒。努力辨识了声
音的来源,当反应过来是院门动静,我才吸了吸鼻子,爬起来。每年春节这几个
月,气温下降得不像话。早晨的起床,就成了一项格外充满挑战的运动。叮叮的
敲门声,变得比午夜凶铃更加让人充满了忧伤和悲壮。整宿冬风,刮出了地平线,
湛蓝的天空显得尤为清冽高远。通透的阳光倾泻而来,砸得我又昏昏欲睡。光秃
秃的老槐树在寒风中瑟瑟摇曳,清冷而苍凉,那一阵紧似一阵的敲门声犹在继续。
恍惚间母亲应了一声,哒哒哒的拖鞋声和脚步声,开门声。然后是奶奶声音:
「凤兰啊,才起嘞?」

  「有事儿啊妈?」声音慵懒,似发酵的面包。

  「唉,也没啥事,」奶奶咧嘴笑道:「今天林林生日包饺子,待会过那院吃,
啊。」

  母亲说:「行呗,一会儿我跟林林说。」

  奶奶也没进院的意思,招呼了声,她老就扭着碎步回去了。阳光折在雨搭上,
五光十色,炫目得有些过分。插好大门后,母亲俏脸异常苍白,我也不知道该不
该用这个形容词。也许原本就白,这下更白了。捯饬着迤逦而行时,她步履有些
奇怪,但依旧如往常一样轻巧。挑开门帘,见我披条棉被站在当门口,母亲噗嗤
一声:「土地爷呢你这,吓我一跳!」说着一只冰凉的小手飞进了棉被,惊得我
落荒而逃。

  临出门时,母亲回过头来催我赶紧穿好衣服,说奶奶来叫了,待会过去吃饺
子。搞不懂为什么,母亲近几日颇为怪异,但我却偏偏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三下
五除二穿好衣裤,却又禁不住一阵沮丧,焦躁莫名,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刚
穿好鞋,「梆梆」地敲门声又起,急促而响亮。母亲放下手头活儿,开了门,却
是小舅妈。

  「大白天的插什么门哪。」小舅妈白了母亲一眼,抬腿就进了院:「咋了你,
听你妈说你不得劲儿?」

  母亲愣了愣,旋即道:「没事儿,可能着了点凉。你咋来了。」

  「来看看你呗,」小舅妈撇了撇嘴:「晚上上哪滚去了?要不能着凉?」

  母亲跟在小舅妈身后,拧了她一把:「说啥呢你,这张嘴真该扯了去。」

  小舅妈掩嘴格格地笑,又伸手转身摸了摸母亲额头:「这两天在学校就觉着
不对劲,你没事儿吧?要不,去诊所瞅瞅?」

  「哎呀真没事,哪至于去诊所。」拍开她手,母亲进了厨房。

  九八年王伟超事件后,按母亲的「约法三章」,午饭母子俩总得搁一块吃,
就连早出晚归,无论如何她老都会与我同行。要么我载她一程,或她载我一程,
好似一切又恢复如昨。然而,很显然,强颜欢笑的同时,母亲脸色却愈来愈差。
在家里总会时不时地沉默,有时候又会欢快得过了头。母亲并不是个好演员,无
论在形体还是情感表达上,她是个与生俱来摘掉虚伪面具的人。

  洗漱完毕,出门我就差点与小舅妈撞个满怀。还来不及叫一声舅妈,小舅妈
就虎着一张脸:「说,是不是又惹你妈生气了,老实交代。」而我能说什么呢,
我只好护住俩只耳朵,脸已红得不像话。支支吾吾半天,却始终都没能嘣出个屁
来。

  「哟哟哟,这小寿星,还害羞了,我看你将来咋娶媳妇儿。」小舅妈哈哈大
笑,一下搂紧了我,对母亲说:「别做了,不是说了么,去你妈那吃。」

  母亲瞥了我一眼:「不是叫林林吗。」

  小舅妈虎着脸,杏眼一瞪:「你咋那多事儿,叫林林不是叫你啊?还得挨个
叫应?又不是吃正席哩。」

  母亲说:「真不去了,待会儿我随便吃点就行。」接着她掸了掸我后领,头
都没抬:「开年就中考了,别总顾着玩儿。」

  春季开学后,母亲一无既往带高一。每周逢双有两节早读课,娘俩却很少同
行了,理由是我嫌她骑车慢。午饭倒经常在一块吃,理由是「你营养得跟上」。
那会儿为了缓解经济压力,整个假期母亲都在某培训机构代课,辅导些高考作文
什么的。他们的传单和讲义我都瞄过,和全天下的同类一样,无时不刻在吹嘘自
己多牛逼、多独特以及多有先见之明。所谓先见之明,即在以往的高考历史中曾
风骚地押中过多少多少题。我问母亲这都是真的吗。她先是呸一声,后又敲敲我
的头:「人嘴两张皮,看你咋说了呗。」显而易见,母亲只是位经验丰富的老教
师,绝不是什么高考押题专家。但条件非常之优厚。每天只需两课时,薪水嘛,
相当于以往五分之一的月工资。理所当然地,那一阵我也毫不含糊,得空就上工
地强健体魄、磨炼心志,遗憾的是,我再也没去过那些黑诊所。对于这一切,母
亲似乎也没表示太大反对,至于每天的饭桌上,却会时不时多出俩煎蛋抑或一群
难得一见的高蛋白质生物来,多么不可思议。

  院子的香椿树和梧桐,枝叶依旧,逐渐浓密,连门口刚挂不久的风铃,也一
如昨日般叮咚作响。玻璃上,映着蓝天绿瓦,而那年的夏天,就这么地突如其地
到来了。

  电视里反复播放着「邪恶的美帝国主义悍然轰炸我驻南联盟大使馆」的晚间
新闻,全国上下都似乎沉浸在了一种悲痛和热血澎湃的声讨氛围中。如你所见,
我们从小就被灌输一种传统美德叫——「爱国主义」。而这一年,或许让更多人
理解了这几个字的真正涵义。然而,你不得不承认,大多数人的爱国因子,无外
乎来自于对父母、家庭或故土的眷恋。不知为何,春的温暖还未散去,空气里却
涌出了一阵秋的悲凉。后来,屏幕上突然就跳出一位道貌昂然的某政府官员,阐
述着「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涵义。这帮官老爷们倒是「精神文明」的身体
力行者,用王伟超和呆逼们的话说,是「白天文明不精神,晚上精神不文明」。
我索然无味,接连换了几个台。

  奶奶喜欢听戏,一通操作后,结果让她老大失所望。好在平海台正重播九九
年春晚,舞台上,黄宏和句号在表演小品,傻逼黄宏说:「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谁都能一帆风顺呢,谁这辈子还不遇上点事呀。你就拿我来说吧,十八岁毕业,
我就到了自行车厂,我是先入团,后入党,我上过三次光荣榜,厂长特别器重我,
眼瞅要提副组长,领导一跟我谈话,说单位减员要并厂,当时我就表了态,咱工
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我刚想来句「逗逼」,奶奶「啪」地一声关
了电视,老共产党员气呼呼地表示「下岗就意味着失去工作,意味着衣食无着」,
谁会要求主动下岗?「啥人啊这是,一天天的,这都咋地啦。」相较于黄宏,她
老说得似乎更有道理,也更接地气儿,我竟深表认同。

  记得那阵正逢中招冲刺,又是实验加试,又是体育加试,文化课还忒多,其
劳心强度比起高考也不惶多让。

  五月初的某日——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十二号。市教委组织广大中小学生上
街,自发而义正言辞地抗议美帝轰炸我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野蛮行径。这是我有
生以来第一次且极有可能是最后一次参加游行。但同样,我也近距离地感受到了
中国人民的民族激情——依然是汹涌澎湃的。其时人头攒动,彩旗飘展,口号热
烈,群情激昂——如果美帝大使馆胆敢驻在平海的话,我们也一定会拿起鸡蛋和
砖头把它砸个稀巴烂。遗憾嘛,有二:其一,学生方阵被排在第二位,排在最头
的是平海市法轮大法联合会,难道不应该是祖国的花朵们冲锋陷阵吗?其二,口
号喊得人口干舌燥,却连瓶水也不发。

  等满身酸臭地赶回家,我连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于是母亲就给我递来了一瓶
冰镇啤酒。我咕咚咕咚干了个爽。「不会慢点你!又没人跟你抢。」母亲白我一
眼,随后又怪我身上脏,过来就捞起我胳膊:「臭不臭你,快脱了散散汗,待会
去洗个澡。」我只感到一团柔软与清香,尽管面红耳赤,还是幸福得想闭上眼睛。

  也就是那晚凌晨一点左右,我听着院子里的风声,叮铃铃的。恍惚间,又似
母亲在呼喊我的名字。若有若无,急切而短促。我没来由一个激灵,心里咯噔下,
一跃而起。胡乱套上衣裤,我就窜到了父母房里,如你所见,眼前的场景让我不
由大惊失色。母亲侧卧在床,那簇簇秀发缠绕着面容、脖颈,身体蜷缩成一团。
透明的汗珠自她苍白的脸颊滚滚滑落,沿着白皙的颈脖把枕头浸湿了一大片。毫
无疑问,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如此痛苦的母亲。「妈!咋了你?」尾音甚至带
着哭腔。

  母亲说不知道,就是肚子痛。于是我一通翻箱倒柜,急于找些止痛片或暂缓
疼痛的药物。床头柜里啥也没有,倒是在梳妆台的二层抽屉里,我发现了母亲的
一个旧手袋。漫无目的地,我打开乱翻了一通,结果摸到一叠纸。随手拽出来一
看,粉色纸面,蓝色小字,像是银行或者医院收据。我以为是爷爷以前的住院单,
就胡乱瞄了一眼,不想「张凤兰」仨字一下就蹿入眼帘。没由来地,我心里猛然
一紧,两秒后又涣散开来,好似雪球必然会融化,烟雾必然会消散。我只觉脑子
有点发懵,而灯光硬得厉害。单据上赫然印着「电子宫腔镜检查」,再往下是
「0.9%氯化钠注射液」、「阴道灌洗上药」、「宫颈注射」、「观查床」、「一
次性引流管」以及「超导无痛人流」。后面还有一长串,但那些字跳跃着,越发
难辨。除了发票,还有些白纸绿字的收费清单,甚至一张B超报告和宫颈检查报告。

  然而,此时此刻母亲已痛得说不出话来,已不允许考虑其他。于是我就收了
起来,放回原处,出票日期是1999年1月29日。

  到隔壁院叫来奶奶,俩人扶着母亲下床,但她根本走不了路。我一看急了,
哪管得许多,二话不说,直接抱起她就往外冲。到了附近诊所,母亲苍白的脸庞
让我心烦意乱。诊所的医生检查完病情,说:「这急性阑尾炎是要做手术的,但
我这里做不了。刚给病人打了抗生素,你们快去市医院吧。」我又跑出诊所外叫
车,但平海这个时候还哪还有车,打120总没人接。我简直吓坏了,因为在我当时
浅薄的认知里,急性阑尾炎是很容易死人的。情急之下,我又背起母亲,一路狂
奔。我也搞不懂为什么自己这么能跑。用陈瑶的话说即——简直像头野驴。多年
前曾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于是我就夺得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中长跑冠军。那之
后的每一年,但凡我参赛,就至少有一个冠军收入囊中,以至于某教练数次撺掇
我改练田径,直到母亲杀进了平海一中体育组办公室。再见我时,该教练说了两
句话。第一句伸了个大拇指:「你厉害,你妈更厉害!」第二句是在体育课解散
后,他满脸堆笑:「瞅你是棵好苗子,结果你妈拿我当人贩子!」到了大学也一
样,鄙人可谓独立于体育学院的一道亮丽风景。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讲,高校里的
总体竞技水平反倒要差普高一大截。所以奖牌对我来说几乎是手到擒来。

  到达市医院时,母亲已昏迷过去。我哭喊着叫来值班医生,将母亲送到手术
室。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后背已全部湿透,像刚从河里捞出来。也不知那些汗
水是母亲的还是我的。这一夜我基本没合眼,简直如坐针毡。如你所见,我就像
条被打断了脊梁的落水狗,在手术室门口游离徘徊,偶尔还呜咽几声。后来我就
瘫在了门前长椅上,盯着天花板发呆。顷刻后,又蹦起来,不停走来走去,简直
像个神经病。

  第二天早上,奶奶才姗姗来迟。母亲躺在病床上,医生过来看了情况,说:
「昨晚是你儿子吧?勇猛啊,背着你狂奔过来的。要再晚些,就比较难说啰。」

  母亲先是笑,后来又攥紧我胳膊。然后,我就看到她一汪清泉里荡起的层层
水雾。叫了声妈,没来由地我眼眶就红了,虽然满脸疲惫,但更多的却是后怕。
母亲又笑了笑。用手捏了捏我脸:「奶奶在呢,快回去睡会吧。」我摇摇头,说
不困。略显矫情,可我能说点什么呢。我真不困。

  在医院躺了不到一个礼拜,母亲就急于出院。按她的说法,毕竟「不是啥大
病」,更主要的是,她受不了医院那股天杀的消毒水气味。记得母亲住院那几天,
姥爷姥姥和小舅他们都过来探望。姥爷把我拉到一边,叹了口气,千言万语最终
化作一句欣慰地话。他老说,好样的,你妈没白疼你。「帅死个人了,林林。」
小舅妈则瞅着空档飞扑而上,她老笑靥如花,像只树懒趴我背上左右乱晃:「背
你妈一口气飞上十里,搞得舅妈都想阑尾炎快点发作了嘞。」显而易见,我脸立
马成了火红的石榴。

  「小少爷啥时变大力水手了?」小舅笑嘻嘻地,他踢我一脚:「嘿嘿,这老
张家的精华,可全让林林一个人吸走啰。」说不好为什么,神使鬼差地,那张蓝
色小字的病历单就蹦入了脑海,我汗马上就下来了。

  羞愧的说,得益于体育特长加分,九九年暑假结束,我转入了一中。从一中
到上李塘,须穿越大半个城区,老师建议我住校。母亲啥也没说,只叮嘱我在少
打架,有空多看看书。当她说这话时,头也没抬。但在她撇过脸去的那一瞬间,
我分明又看到了那汪清泉里氤氲而起的粼粼波光。如你所见,我当然谢绝了老师
建议,选择了用双腿度来量两者的地理距离,不就是多走几步路嘛,骑车也不过
个半多小时。

  平海一中是开放式教学、封闭式管理的先驱。基本上平海人都听说过这所学
校。一中校长很有商业头脑,当年第一个「高举素质教育的大旗,紧跟形势大步
发展」。通过各种宣传报道,一下子把沉寂很久的一中推上了教育界前列。更为
离奇的是,坊间曾经一度流传着关于一中校长的故事。有一次,他的爱车不知被
哪个傻逼不小心从楼上掉下的书砸了个大坑。他老人家当时赶到现场之后,说的
第一句话竟然是:「砸得好!砸车没事,千万不能砸到我的学生。」从此之后,
该校长名声在外,名利双收。毫不夸张的说,现在所谓的那些炒作推手比起他来,
简直差了档次。就是这样,不繁不简的日子,不藏不显的心境,高中的生活,一
切刚好。开学后,某次早读时,语文科代表在上面带领大家读课文。结果他老不
负众望地把「本草纲目」念成了「本草肛门」,让众逼们的一天在笑声中开始。

  呆逼们说,NASA侦测到一颗类似陨石的物体快速穿过近地轨道的太空垃圾群,
世界各地开始出现地震、台风等异常现象,中国也出现了未知物种目击事件;
「16艘不明飞行物悬停在各大洲上空,所有试图靠近的探测器与无人机均被击落!」
有人甚至信誓旦旦。除此之外,不明飞行物并无其他动作。又有呆逼说,不明飞
行物用2903种语言广播「放下武器,战争就是和平幸福」。进而,连官方媒体也
参与了进来,指出这是《诸世纪》中对一九九九年的预言,也有学者认为这句话
来自乔治奥威尔的《1984》。一时间,搞得学校老师在私底下都煞有其事,唾沫
星子犹如滔滔江水,不绝于耳,像真要把这个地球淹了。理所当然地,《诸世纪》
中的九九年世界末日并未到来,小老百姓开始对此嗤之以鼻,唯有诸位大家依然
对诺查丹玛斯的预言深信不疑。以至于后来,某个呆逼对我宣称:「我吧,从小
学、初中到高中,绝对一周之内和全班同学都搞定关系。可是你,居然一个月都
没和我说过话!」

  「是吗?」我说。

  「把吗字去掉!你是不是讨厌我?」

  「靠。」

  「那敢情好,要不咱世界末日就有了缺憾。」

  我切了一声,不置可否地扫了他一眼。

  这货笑了笑,觉得我有点意思。说我和其他逼不一样。虽少言寡语,但不做
作。「对了,你初中哪个校的?」

  我猛地抬头,警觉地问:「啥意思?」

  「啊?」很显然,我的态度让这逼一时难以适应:「就……就是问问你——
初中哪儿的……」他有些结巴。

  「我不是本校的,以前在二中。」我楞了好一会才说。

  「嗨,没啥,我也不是本校的,」这货以为我自卑,忙开解道:「我们学校
更差劲,我中招全校第一,总分才556。要不是体育特长,根本来不了一中。」

  我笑笑,表示了同感,并告诫他:「以后别提初中的事儿。」

  「没问题,我叫韩东!」呆逼信誓旦旦地说。就是这样,那天以后,我和韩
东熟了起来。后者总跟我开些高雅离奇的玩笑,偶尔我也会用低俗回怼他几句。
后来呢,后来俩转校生理所当然成了好基友。经典的青春狗血轻喜剧。

           ***  ***  ***

  九九年秋收后,陆永平再没到过家里来,至少在父亲出狱之前。倒是张凤棠
来过一次。记得当时大豆还晾在走廊下,每次我经过时它们都要噼啪作响。张凤
棠给爷爷奶奶提了两兜鸡蛋,说是农忙要注意身体,然后就拐到我们院里来。我
正呆在厨房吃饭,客厅的说话声却听得真真切切。张凤棠在为上次的事道歉。她
说自己大的没有大的样,真是不会做人。我亲姨前脚刚走,奶奶就跑了过来。犹
豫半晌,她压低声音说:「凤兰啊,你该不会真对不住和平了吧?」

  期中考试后的那个下午,神使鬼差地,我跑到村祠堂打球。正飞扬跋扈,猛
然瞥见母亲打养猪场方向而来,我突然就一个激灵。顾不得球场上的吆喝声,我
立马钻到了人群里。生怕她老打人堆里将我一把提将出来,扯着我双耳大吼一声:
「跟你说过多少次别到处晃荡,看我治不死你」,这样的话,我恐怕就真没法活
了。后来养猪场我也去过一次,这个巨大的扁平建筑不知何时已空空荡荡。只有
那些锈迹斑斑的防盗门窗提醒我,这里曾经存放过某样东西。而那辆烂嘉陵又是
何时不见的呢?我死活想不起来。陆永平好像再没骑过它。在以后的岁月里,偶
尔我眼前也会浮现出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样子。还有那些雨夜,它醉汉般卧倒
在梧桐下的泥泞里,被雨滴敲打得叮叮作响,恍若地底的知了猴又要倾巢而出了。

  2000年世纪之交,恰逢农历的龙年。随着「世纪婚礼」「世纪婴儿」愈演愈
烈,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像商量好似地赶着趟要为我们这个发展中国家制造更多未
来花朵。然而,那年正月十六的早上,我是被一声直冲云霄的哀号惊醒的。其凄
冽、冰冷,令缩在被窝里的我都打了个寒战。有一刹那我以为来地震了。

  羞愧地说,自打九八年冬天张岭那一小震后,呆逼们都眼巴巴地期盼着平海
也能依葫芦画瓢地来一出。然而总是事与愿违。那天自然也不例外——哀号很快
变成了呜咽,时断时续,大地却稳当如初。于是我想,没准老赵的小老婆又被何
仙姑附体了。她总是擅于被各路神仙附体,有时是九天玄女,有时是吕洞宾,多
数情况下是何仙姑。何仙姑喜欢用评剧的形式教育大刚夫妇,尖酸刻薄,宛转悠
扬,十分精彩。

  这么瞎想着,昏昏沉沉地,我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像是打楼上下来,咯吱
咯吱响,很快就进了堂屋。没一会儿它又出现在院子里,穿过走廊,在我门口消
失不见。片刻后,卧室门被叩响:「林林。」不知为何,我没敢应声,而是扫了
眼窗户。那里白茫茫一片,似有道亮光欲穿透窗帘蓬勃而出。

  但母亲还是推门而入。几乎与此同时,哀号再度响起,我不由又打了个寒战。

  「林林?」她隔着被子拍我一下,「快起来,今天不用去学校了。」

  「咋了?」我总算露出了个脑袋。

  「你爷爷没了。」母亲背对着我在床头坐下,声音干涩而轻快。朦胧晨光中
她披头散发,裹了条黑呢子大衣,却在不经意间携着整个寒冬卷土重来。我不知
该说点什么,只好又缩回了脑袋。我甚至忘了挤出几滴眼泪。半晌,母亲站起来,
轻叹口气:「下雪了。」

  确实下雪了。我又扫了眼窗户——理所当然,那道光更亮了。

  爷爷死于心肌梗塞。头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整个人都凉了。多么奇怪,
他老人家身上有那么多病——高血压,气管炎,糖尿病,又中了风、瘸了腿,最
后却被心肌梗塞一举命中。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也说不好。至少这个噩耗令余
刑尚不足俩月的父亲提前释放,负责接人的陆永平因此早早给XX科长通了气。当
然,也没准是奶奶的表现太具感染力。不等父亲进门,她老人家就奔将出去。在
即将碰触到儿子的一刹那,她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嚎道:「你爸没了!」虽然
抱着奶奶,但我却无力控制她肆意奔放的声带颤抖。那跌宕起伏的冲击力令我鼓
膜发麻,连拂过门廊的阳光都在瑟瑟发抖。于是陆永平就关上了大门。他提着个
破包——肥脸一如以往般红亮油腻——狠狠地吐出俩字:「哭啥!」

  其时父亲已跪到了地上,而胡同里的脚步声越发细碎而清晰。母亲搀着奶奶,
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那刚洗的头发却裹着浓郁的清香,不时拂过我的脸颊。

  2000年的初春大雪纷飞,我在某位叔伯老叔的带领下,挨户登门磕了六七十
个头。在胡同口我碰到了陆永平。他和张凤棠一块过来。后者进了奶奶院,他则
帮忙搭起了灵棚。我站在门廊下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奇迹般地拔地而起。后
来我们拢起火堆,在棚子里坐了好久。再后来我上了趟厕所。雪猛得像肺痨患者
咳出的唾沫,苍茫大地间只能听到奶奶的嚎啕。然后天就黑了,来吃死人饭的人
络绎不绝。陆永平端一碗面过来,让我趁热快吃。他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最后
说:「人都有这一遭,没啥好伤心的。」

  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个难以保守秘密的人。零零年春天杨花漫天时,我走在路
上,老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或许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剧烈变化,未必地动山
摇,却足以让人兴奋得难以入眠。然而那个正月上午见到父亲时,我却冷静得如
同寒冬腊月的平河水。他瘦了点——当然,也可能没有,刚剃的圆寸衬得额头分
外光亮。而青筋已在其上浮凸而起,顺着脸颊后侧蔓延而下,又在脖子上编织了
一张网。配合着大张的嘴,眼泪无声地涌出,聚于鼻尖,再无可奈何地汇入透明
闪亮的鼻涕。阳光明媚,一切却在摇摇欲坠。

  我吸吸鼻子,瞥了陆永平一眼。他扭身拴好门,总算拽住了父亲的一只胳膊,
依旧是俩字:「行了!」后者并不这样认为,他一把甩开陆永平——与此同时,
眼泪和鼻涕的混合物终于砸到了地上——在奶奶的伴奏下,连磕了数个响头。具
体是几个,我也说不准。只记得那咚咚巨响沉闷瓷实,像是土地爷擂起了一面神
秘巨鼓,连门外的窃窃私语都被淹了去。

  中午母亲做了几个菜,印象中很丰盛,毕竟奶奶唠叨了好几天。留陆永平吃
饭,他却连连摆手。我只能在奶奶的吩咐下追到了胡同里。他拉开车门,皱了皱
眉:「回去。」我希望他能再说点什么。然而没有。直到松花江倒至街口掉了个
头,陆永平才喊了声林林。我刚要过去,他又摆了摆手。刹那,那辆坑坑洼洼的
银灰色面包车便绝尘而去。我倚着红砖墙,呆立了好半晌。

  后来母亲喊我吃饭,于是我就回去吃饭。路过厨房窗口,我往里面扫了一眼。
母亲撇过头来,脆生生地:「端菜!」

  堂屋门帘是奶奶撩的,尽管她老人家还在抹泪。父亲则坐在沙发上,垂着头,
闷声不响。而电视里,艾弗森正龙腾虎跃。

  当晚小舅和小舅妈来了一趟,送了几条鱼,记得还有只野兔。之后的某一天,
兔头被我掇了去。等啃到大板牙时,我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奶奶疯狂地给我捶
背,骂道:「让你馋!」那会儿她老已搬到我们院来,住在我曾经的卧室。我嘛,
被撵到了楼上——那种干燥粗粝的粮食霉味萦绕于我脑海中,至今挥之不去。东
院却空了许久,直到零零年那年冬天蒋婶一家才搬了进去。我的理解是他们在何
仙姑附体和爷爷老死间作出了某种权衡。而这,总体上是成功的。尽管2001年夏
天,二刚的死亡将被何仙姑归咎于此次不合时宜的迁居。

           ***  ***  ***

  父亲出狱后在家沉默了好久。光那个闷坐在沙发上的经典姿势都持续了两三
天。后来他索性躺了下去。奶奶整天唠唠叨叨,时悲时喜时怒时怜。母亲却听之
任之。我甚至很少见她和父亲说话,连喊人吃饭都要劳我大驾。那阵正逢奥运会
预选赛最后一场,姚明初露峥嵘。看得出来他与黄金一代同场时,默契度还是不
够。本质上讲,法国虽然被压了半场多,但最终逆天发挥,爆冷中国队。然而不
知为何,就这一溜屁的闲暇空隙,我也觉得杵在家里别扭。父亲回来的当天我俩
唯一的对话是:「林林。」「嗯。」此场景发生在吃晚饭时,具体动作是父亲给
我递来一个馒头。而直到第二天一早上厕所猛然撞见父亲时,我才叫了声爸,仿
佛这才发现他是我亲爹似的。父亲叼着烟,边往外挪边提裤子。他惊讶地说:
「起这么早?!」

  其时天已蒙蒙亮,母亲也做好了早点。我只恨自己不能边吃饭边蹬车。

  记得有好长一段时间,对父亲,我们绝口不提。唯一的例外是三月初的一天,
小舅妈拎来一袋炸鱼块。正当我大快朵颐之际,她问及父亲的近况。我扒着白饭,
连头都没敢抬。母亲叹口气,说还是老样子。「那咋行?」小舅妈有点急,片刻
后却又说:「也是,刚出来,总要有个适应过程。」

  她这话倒没错,只是父亲适应的时间略长了点。

  大概过了三八妇女节,他老才出去找活。先是搭雨棚、装塑钢窗,后又跟某
个老舅修了几天摩托。建筑队也混过,费力不假,但相对来说工资还凑合。可惜
这砖头水泥也就自家建房时摸过,父亲自然与泥瓦匠无缘,只能当小工。下班回
家他死人般瘫在沙发上的样子我至今难忘。

  零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父亲后来声称要去哪哪打工,在举家反对的情况下
只好不了了之。到零零年四月天空高远之时,村东头的巨大扁平建筑里终于再次
响起了猪崽的哼唧(虽然好景不长)。望着那几十头圆滚滚的蠢东西,我竟涌出
一种难言的喜悦。至于本钱打哪来,我却从没想过。自打父亲出狱,母亲就没肯
再让我上工地,「学习要紧」。当时母亲的月工资也基本都要拿去还债——为此
父母还吵过几架。母亲不想拖欠任何人,父亲却觉得「反正都借了,还了就是,
也不差那几天」。至于父亲挣的几个散钱,刚够补贴家用——也幸亏我有个铁打
的奶奶。

  直到2000年秋天拆迁安置方案下来时,奶奶才不小心说漏了嘴:父亲揣了口
杀猪刀,挨门挨户地讨回了所有已黄和将黄的赌债。对此,母亲自然不知情。不
可避免地,在拆迁安置上,父亲故技重施。家里本来有两座红砖房,可惜卖出去
一座,更为关键的是买主已经搬了进去。而父母和我都是城市户口,怎么安置就
成了难题。那年夏天征地时,撇开养猪场,5亩地拢共也才补了几千块钱。父亲不
愿「冤情重演」,「万般无奈之下」(奶奶语),只好诉诸杀猪刀了结此事。

  遗憾的是这次不太走运,奸诈的村干部跑学校向母亲告发。于是当晚家里就
炸开了锅。至于锅是如何炸开的,我呆在学校,没能亲眼目睹,自然也不敢妄言。
只记得一个周六下午,我推车进门时,那口用了将近十年的铁锅就四分五裂地躺
在凉亭的石凳上。父母间爆发了一场迄今为止最长的冷战。有那么几天,母亲甚
至住到了学校宿舍。我跑去劝她回家,母亲直瞪我:「哪轮得着你来管?」闹剧
是怎么收场的,我死活想不起来。没准是小舅妈,没准是奶奶,也没准是姥爷,
更没准就像所有的伤口一样,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至于安置房,当然只有一套,但也并非竹篮打水一场空——好歹额外补了10
万块钱。据我所知,至今,父亲以此为荣。

  零零年春天我害了脚气病。母亲怪我脏,奶奶则说:「你心思活络了。」如
她老所言,我确实心思活络了。毫不夸张地说,我的忧心忡忡就像东院房侧香椿
树抽出的新枝,悄无声息却又夜以继日地膨胀和伸展。照这么下去,我真担心自
己未老先衰。

  关于如何治疗脚气病,奶奶宣布用啥药也不好使,她建议我每天倒立十分钟,
「这样会经脉逆流,疏导火气」。于是有好几个月,每晚睡觉前我都会贴墙倒立
十分钟。在这之后,我会打开房门,穿过遍布燕子窝的二楼走廊,蹑手蹑脚地在
楼梯拐角杵上好一会儿。我简直是个神经病。

  父亲出狱后的那个三月晚上,我就发了场神经。然而父母房间没有任何动静,
连翻身、打呼噜、说话、放屁的声音都听不到。这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准。

  此外,关于「心思活络」(奶奶语),有必要说一句,当时呆逼们已经张口
闭口「性生活」了。不时有人声称昨晚上父母不要脸,又在肏屄了。那年五一节
前夕,终于有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我们的同龄人中总算出了一对爹妈。值得
庆贺!事实证明我的忧心忡忡不是杞人忧天。

  那天父亲躺在沙发上看碟。他老不知从哪抱了个DVD(家里那台VCD九八年春
天不知给谁顺了去),租了一大堆的港台片,一看就是一整天。我没事也会瞅两
眼。记得那天放的是《暗战》。我一瓶啤酒快下肚时,刘德华终于一口老血喷到
了屏幕上。父亲说:「可以啊,林林。」

  他这么说,我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大概为了缓解我的情绪,父亲又说:「问
你个事儿,林林。」

  我说:「啥?」

  他弹弹烟灰,又开了瓶啤酒:「这两年,你姨夫——是不是老到家里来?」

  父亲这一问,我倒想起五月一号的晚上。那是我第一次看《泰坦尼克号》。
九八年,这部好莱坞史诗级爱情故事在红遍全球的当口,顺带着把巨浪推到了平
海。周围人满口都是「电影」、「杰克」和「露丝」。我们当然也没经住诱惑。
事实上九七年冬天平海台在放泰坦尼克号的科教片时,母亲就应允「明年公映了
一定去看」。可惜父亲出了事。这一拖就是两年,呆逼们嘴里的香艳镜头没少让
我流口水。当时大概有十点多,奶奶早早回了屋,父母分坐两侧沙发,而我,正
搁凳子上洗脚。女主邀请男主给她画画时,父亲看看我:「还没洗完?磨磨蹭蹭。」
我刚想顶句嘴,露丝就脱光了衣服。虽然「赶紧」撇过脸,但我还是不失时机地
扫了眼她坚挺的乳房。父亲呵呵地笑了两声。母亲瞥我一眼,冲他皱了皱眉,但
终究只是切了一下。

  等我倒完洗脚水再回到堂屋时,父亲让我早点睡。母亲不满地抗议:「你管
他?」我也不好坐下,就站在门口看。

  很快,期待已久的画面就出现了——杰克和露丝在老爷车里大搞特搞。「少
儿不宜。」父亲斩钉截铁。母亲清了清嗓子,没吭声。「不就是偷人嘛,啥爱情?」
片刻,父亲一骨碌打沙发上坐了起来,像是要跟谁干上一架:「老外就是邪。」

  母亲依旧没吭声,长马尾却在靠背上晃了晃。这到结束都没人说话。

  起先我倚着门槛,后来就坐到了母亲身旁的扶手上。不知是熟悉的清香,还
是紧张的剧情,抑或是其他的什么,直坐得大腿发麻我都没挪下屁股。字幕出现
时,母亲叹了口气。父亲则靠了声,好半会儿才说:「扭住腰了。」当然,事情
并未就此结束。

  记得农忙后的一个傍晚,我蹿到家时,陆永平赫然坐在堂屋里。连襟俩满面
通红、酒气熏人,牛逼已经绕梁三圈。这让我大吃一惊。其时我已许久未见陆永
平了。那年麦收依旧用的是他的机器,但也就装到拖拉机斗里算了事。上次他到
家里来应该是一个四月末的晚上,我亲姨随行。夫妻俩拎了两瓶酒,又给奶奶提
了兜鸡蛋。那时我家堂屋打正中拉了条布帘,东侧是客厅,西侧挨窗台摆了架缝
纫机,旁边立了个大书架。母亲偶尔在西侧看书、批作业。我也有样学样,就那
台缝纫机——我趴上面得做了好几套模拟题。那晚奶奶也在,几个人唠唠叨叨没
完没了。母亲去过几次厨房,却很少发出什么声音。绝对主角当然是奶奶和张凤
棠。后者把父亲的肩膀拍得啪啪响,说啥浪子回头金不换。她甚至要给父亲介绍
工作。这种氛围我实在受不了,只好奔出去透了会气。

  再回来时,夫妻俩正要走,张凤棠突然提到了钱。她说:「咱家的钱不急,
今年你哥哥肯定用不着,可别有啥压力。」

  我清楚地记得,在那盏刺目的永辉牌节能灯下,陆永平的脸一下就黑了。

  母亲说:「想想办法呗,有钱就还,毕竟咱谁家也不是印钱的,都有急用的
时候。」

  父亲瞪大眼:「急个屁,咱哥缺那点钱?」

  陆永平呵呵干笑,似乎说了句什么俏皮话,一屋子的人却都无动于衷。

  那晚凝固如铁,这个傍晚流动如云。尽管掀着门帘,吊扇也叫个不停,屋里
依旧烟雾缭绕,简直进不去人。

  陆永平说:「小林回来了。」

  父亲则冲我招招手:「林林你也来点?」

  我正想转身上楼,父母卧室门开了:「林林,别理他们,该干啥干啥去。」
我没想到母亲在家,眼皮一下就跳了起来。她还是那身碎花连衣裙,云雾中的眼
眸却那样朦胧。

  然而连襟俩根本就没容我上楼——打厕所出来,堂屋就已经劈啪作响了。我
赶忙冲进去,于是便身陷一片狼藉之中。桌子掀翻在地,残羹冷炙,汤汤水水,
几片白瓷碎片反射着红彤彤的黄昏,分外闪亮。两人扭在一块,掐拽捶打,十八
般武艺轮番上阵。只是那哼哧哼哧声陡然让人觉得滑稽。正不知该如何着手,母
亲探出个头说:「还没够?要打出去打!」印象中两人又僵持了好一阵,那种体
位、姿势和力度——恕我直言,但凡哪位慧眼识珠的艺术家打此路过,定会将其
绘入油画,裱至卢浮宫去。

  后来连襟俩分开了,再后来又绞到了一起。我尝试着做点啥,却被母亲厉声
喝止。

  夜晚的降临以陆永平的脑袋挨了记啤酒瓶为代价。血瞬间就涌出来,淌过了
那张黑瞎子似的肥脸。与此同时,苦主说:「操。」正是此刻,奶奶哼着小曲回
来了。

  她唱道:「一席话勾我万缕情肠,不由人羞涩满面口难张。」

  陆永平死于零零年初冬。一个稀松平常的周末,我回到家时,奶奶坐在院子
里。不等我扎好车,她就说:「西水屯家走了。」

  我说:「谁?」

  她说:「你姨夫死了。」

  那一阵,平坟运动搞得如火如荼。那些遍布乡野或大或小的坟丘在几个月的
时间内正一点点地消失不见,像是一只神秘巨掌轻而易举地抚平了祸患百年的痘
疮。

  据奶奶说,为了平坟工作的展开,陆永平作为市里钦点的模范,一马当先地
平了他爹的坟,「任他妈磕头哭闹也没用」。然而他爹的墓碑太过高大厚重——
「那可是老远运来的山西黑啊」,倒下时在我亲姨父的头上「着了一下」,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奶奶是满面通红地怒斥。显而易见,爷爷的丘也无从幸免,尽管
他「才躺下多长时间啊」。「老天爷啊」。

  最后一次见陆永平是在一中家属院的小吃摊上。当时我和某个呆逼想尽办法
总算搞到了两张请假条。炒米粉还没吃几口,我便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打一旁的
小饭店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我,笑吟吟地踱过来,问这是改善生活呢。我
只能干笑了两声,甚至没问他怎么会在这儿。理所当然,百般推辞,陆永平还是
替我们付了帐。完了他又提了袋水果过来,问我钱还够不够。我面红耳赤,却一
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陆永平走后,呆逼问:「谁啊?你爹?」如你所见,我一拳挥出。

           ***  ***  ***

  搬到东院以前,蒋婶很少到我家串门,毕竟母亲和村妇们没什么共同语言。
当然,这并不是说母亲不好相处,事实上恰恰相反,她在村民中挺有威望和人缘。
一个表现就是,村里请长途车托运的物件,偶尔会就近放在学校传达室,由母亲
代捎回来。这些物件多数情况下是衣服,有时则是土特产、书本和化妆品,甚至
也不乏证件、病例单等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记得零零年国庆节后不久,母亲从学校带回一个大包裹。据说是几个村妇托
人在平阳买的什么内衣。那两天秋雨绵绵,不时有人到家里来取衣服。条件允许
的话,她们还要亲自试一番才会心满意足。有个晚上我和母亲在堂屋看电视,蒋
婶伙同另一名村妇走了进来。一阵寒暄后,她们便拎出衣服,在灯光下仔细揣摩
起来。老实说,妇女们在电视机前喋喋不休又锱铢必较的样子实在令人厌恶。于
是我索性躺沙发上,蒙头裹了条毯子。眼前一抹黑,听觉却越发敏锐。细碎的脚
步声,窸窣的衣服摩擦声,咳嗽声,说话声,笑声,我甚至能想象口水从她们嘴
里喷射而出,在灯光下绚丽地绽放开来。这让我越发气闷,只好翻身侧头露了条
缝。不想堂屋正中的布帘没拉严实(其实从没拉严实过,没有必要),堪堪垂在
耳边。

  如你所料,透过两指宽的缝隙,一个肥硕的肉屁股映入我的眼帘。它被一条
大红棉布裤衩包裹着,浸泡在颤巍巍的灯光下,各种纹路、沟壑和光影历历在目。
虽谈不上多美,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屁股。我感到心脏快速收缩一下,就扭过
了脸。母亲和另一名村妇在东侧沙发上聊天,吴京因兽欲所困要跟焦恩俊拼命,
那么,布帘那头无疑是老赵家媳妇了。

  犹豫片刻,我还是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这次看到了正面。浑圆的大白腿,
饱满的大腿根,微颤着的腰腹,扣子一样的肚脐,厚重的大红棉布胸罩和正如豆
腐般溢出的奶子,以及,一张惊讶而呆滞的脸。

  蒋婶的眼本来就大,那晚瞪得像汤圆。咣当一声,我脑子里给扔了个二踢脚,
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及时撤出险境。或许有那么一秒,俩汤圆迅速消失。然后她
麻利地提上裤子,冲客厅说了声「有点紧」,就转身去穿上衣。我估计是的。因
为那时我已仰面躺好,正在妇女们的唧喳声中大汗淋漓。蒋婶很快就回到客厅,
在电视机前转了好几圈。一片赞叹声中,她突然面向我:「林林,你看咋样?」
众所周知我没意见——除了语气词,我很难再说出其他什么话了。蒋婶再进去时,
我自然没敢动。但不多时,耳畔传来椅子的蹭地声,身旁的布帘也不易觉察地掀
起一袭波浪。几乎下意识地,我侧过脸去。出乎意料,横在眼前的是一条光洁圆
润的大腿。它光脚支在椅面上,于轻轻抖动中将炙热的阴部送了过来。是的,几
根黑毛打棉布侧边悄悄探出头,而我,几乎能嗅到那种温热的酸腥味。至于蒋婶
的表情,我没了印象。或许她瞟了我一眼,或许她整个脑袋尚滞留于褪去一半的
上衣中,又或许——我压根就没勇气抬起头来。

  这之后再见到蒋婶,无论在家中、胡同里还是大街上,她都跟以往一模一样,
以至于我不得不怀疑那晚是否是卧在沙发上做的一个梦。但毫无疑问,有些东西
被点燃了。

  毫不夸张地说,九八年那个令人羞愧的晚上像座突然崛起的堤坝,把我体内
跃跃欲试的潮水收拾得服服帖帖。好长一段时间后,我才重拾手淫的乐趣。至于
蒋婶,我说不好,或许她只是恰巧处在那里吧。就如同九七年夏天在平河滩上偷
瓜,你选定一个,必会被另一个所吸引。那不计其数的西瓜似河面上的波光粼粼,
令人眼花缭乱。而犹豫等于被俘,如果你真的口渴难耐,唯一的正确做法是就近
抱住一个就跑。

  零零年冬天后,蒋婶就经常在家里走动了。她不打正门进来,而是走楼顶。
有好几次,我见她拾阶而下,毛衣里的奶子像不时飘荡于院子上空的嗓门般波涛
汹涌。多数情况下她会找奶奶闲聊。当然,碰到父母在家也会扯几句。比如那年
母亲在卢氏给我做了套西服,她看了直夸前者有眼光,还说我瞧起来像个小大人
了。这算不算某种鼓励我也说不准,总之冬日惨淡的阳光驱使我在她丰满的身体
上多扫了好几眼。

  那个冬天多雪,2001年元旦前后积雪甚至一度有膝盖深。于是人们就缩在煤
炉桌旁烤火——那是一种类似于炕的存在,下面炉子上面桌子,至今北方农村靠
它取暖。有天晚饭后我趴桌子上看书,周遭是喋喋不休的众人。他们的唾液绕过
电视剧和瓜子后依旧充沛有力。蒋婶就坐在我身侧。可能是某个搞笑的剧情后,
她的腿悄悄在我腿上碰了一下。之后就是无数下。这令我大吃一惊,却又无可避
免地振奋起来。

  作为回应,我忐忑不安地在那条丰满的大腿上捏了几把。我甚至想长驱直入。
但她猛然攥住了我的手。一番摩挲后,那个多肉的小手围成一个圆筒,圈住了我
的中指。是的,伴着耳畔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它轻轻地套弄起来。我不知作何反
应,只能僵硬地挺直了脊梁。记得我看了母亲一眼,她正好撇过脸来,说:「少
吃点瓜子啊你。」然而某种令人作呕的东西正让我迅速勃起。毫无疑问,那已是
近乎赤裸的交配信号了。

                第十五章

  字数:11082

作者:楚无过

  父母是什么时候恢复性生活的,我不清楚。那些贴墙倒立后苦苦等待的神经
病之夜,我几乎毫无收获。只记得有次半夜迷迷糊糊地下楼上厕所,走到楼梯拐
角时就理所当然地听到了父母房间的声音,我立马醒了大半。很沉闷,却并非吱
嘎吱嘎的响动。母亲偶尔低语一句,父亲的叹息粗重而模糊,宛若碾成粉末的饼
干。多么的遗憾。这是在五月份,父亲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看碟,不知道的还以为
他老要立志做一个迷影导演。

  就在我翻到父母抽屉「淫秽物品」的那个下午,父亲又喝了不少酒。尽管中
午他已经跟小舅喝了一场。我清楚地记得,他柔软得像根面条,一眨眼工夫就顺
着椅子滑了下去。

  那晚我们仨在楼顶乘凉。一如以往,十点多时母亲就下去了。半夜醒来,奶
奶呼噜如旧,我却渴得要命。磨蹭好半晌,我才摇摇晃晃地下楼喝水。之后如你
所料,「父母不要脸,可能要肏屄了」。窸窸窣窣,动静很大,父亲的声音也很
响。他说:「凤兰,再弄弄,弄弄看行不行!」不是说一次,是重复了无数次,
像一个魔咒。

  在咒语的间隙,母亲轻呼一声:「不行就算了。」后来不知过了多久,父亲
叫了一声「对不起啊」,就好一阵没有任何动静。

  我搞不懂这意味着什么。在我犹豫着该上去还是下去时,母亲终于说:「起
开。」

  片刻,一阵窸窣中,父亲喊了声凤兰。然后我就听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声音。
起初像是球鞋在塑胶上摩擦。后来又伴着咯吱咯吱响,似一个没牙老太在笑。再
后来整个声线都流动起来——冰块不间断地落入玻璃杯中,却在分秒间化成水,
顺着倾斜的杯沿缓缓淌下。如被一颗流星击中,我立马打了个冷战。父亲在哭。
无论我如何努力,再也挪不动半步。

  「别整些有的没的。」许久才传来母亲的声音,温柔而酥软。「好了。」她
又说,伴着轻叹而出的一口气。很轻,像一对酥唇吻过你的脑门。

           ***  ***  ***

  九八年那个秋夜后,待我从惶恐中缓过神来,立马被另一个问题所困扰。我
担心自己不长个儿了。以前家里养狗时,父亲为防止伢狗四处勾搭,都会将其去
势。问原因,答曰「一瞎搞就不长了」。这几乎构成我青春期最大的困惑,并在
忐忑不安中促使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戒除了手淫。然而当漫长的暑假来临时,
我发现不少衣服都在变小,于是困惑和禁忌不攻自破。其结果就是变本加厉。

  那个夏天我疯狂地长高,疯狂地手淫。我在物理练习册背面绘上淫乱不堪的
云雨七十二式。我试着偷偷拨打成人声讯台。我也搞不清自己用掉了多少卫生纸。
愚蠢的是,那些纸我没能及时丢掉,而是全部存在一个安踏包装袋内。当然,此
举并无特殊含义——归根结底是一个懒字。

  有次打外面回来,母亲劈头就问:「擤鼻涕用那么多卫生纸啊?」

  我「啊」了一声,她便不再多说。直到吃完饭,我打楼上转一圈,看到打扫
得干干净净的卧室时,才猛然意识到母亲在问什么。这令我恼羞成怒。等冲进堂
屋,看着端坐在沙发上的一家子,我又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于是母亲就建议我多
运动。我说我篮球打得还少吗。她又让我练字。我不置可否。她说那就多看本书
啊。这时我猪肝色的脸已恢复如常,我问武侠可否。她说:「也行,虽然不符合
理想要求,但也凑合。」事实上哪怕读古龙,当看到「充满弹性的大腿」时,我
都会情不自禁地硬起来。

  我觉得自己完蛋了。有时候走在大街上,我会幻想和迎面而来的各种女人性
交。高矮胖瘦,我来者不拒,把她们肏得哭爹喊娘。而一旦回到家里,便只剩下
母亲。伴着她的曼妙身姿,那个夜晚会时不时地溜出脑海,令我惊慌失措。毫不
夸张地说,一些红彤彤的傍晚,当我站在门廊下,母亲打一旁擦肩而过时,某种
气流就会无可救药地从我体内升腾而起。但当她扭过脸来和我说话,我又立马会
羞愧万分。于我而言,这已成为零零年夏天继骄阳、暴雨和汗水之外的第四个常
态。

  事实上,不光我,所有的呆逼都或豪放或羞涩地表示自己需要搞一搞了。我
们又没像小公狗那样被阉掉,为什么不能尽兴地搞一搞呢?站在村西桥头,看着
阳光下越发黝黑的鸡巴,我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适合裸泳的最后一个夏天了。

  然而就在这个暑假结束之前,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那一阵,养猪场刚拆迁不久。母亲仍一无既往地会到某培训机构代课。而父
亲嘛,也不含糊,正撅屁股在工地上搬砖。一段艰苦卓绝的适应期后,他老已游
刃有余。也许正是生活过于紧绷,父母不时会拌两句嘴,在还债问题上甚至一度
吵得不可开交。

  我清楚地记得,有次父亲为表达自己的愤怒,一屁股下去把一条塑料板凳坐
得粉碎。当时一家人正在楼顶吃饭,起初闷热,没什么风——真要有,也是鱼缸
冒泡。后来就起了风,伴着香椿和梧桐的摇曳,塑料碎片欢快地四处翻滚。而父
亲坐在地上,死命嚼着黄瓜,任奶奶说破嘴也不起来。母亲比他还要沉默,她有
种嚼黄瓜都不出声的技巧。那个永生难忘的早晨便是这个奇异傍晚的延续。

  工地上一般六点半出工(户外作业会更早),父亲起码六点钟就要吃饭。其
结果是每天我睡眼惺忪地打楼上下来,都要孤零零地面对一锅剩饭。

  「老妈子」母亲不消说,奶奶也是个酷爱早起的主儿——自打爷爷去世,她
便皈依了晨练教,机缘巧合的话至今你能在冒着露水的林子里听到她嘹亮的嚎叫。
总之用母亲的话说,我「就是太懒才落了个孤家寡人」。

  早饭多数情况下是面条,这当然也是为了照顾父亲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对此
我不敢有意见。但山珍海味也搁不住天天吃啊。母亲却不以为然,她认为一日有
三餐,营养够均衡了,以及「真不满意,想吃啥可以自己做」。我自然没有自给
自足的能耐。除了祈祷雨天,也只能指望奶奶了——她老要碰巧在家,兴许会帮
我熬个粥、煎个蛋、拍根黄瓜什么的。但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于是只身一条三
角裤衩成了我出门前的标配。我觉得这样十分符合气候条件,又不会妨碍行动自
由,情绪所至时还能酣畅淋漓地大打飞机。

  那天便是如此。在大太阳炙烤下,我顶着帐篷迷迷瞪瞪地下了楼,打厕所出
来又一路走走停停,怡然自得地翻了好半会儿包皮。待我在凉亭里坐下,踌躇满
志地准备搞一搞时,厨房里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她说:「快洗洗吃饭,一天磨
磨蹭蹭!」如你所料,我险些当场瘫掉,鸡皮疙瘩在汗流浃背中掉了一地。

  穿好衣服再打楼上下来,我往厨房偷瞟了一眼,竹门帘的缝隙里隐隐溢出个
朦胧背影。我想说点什么,却苦于口干舌燥,愣是捏不出半个词句。

  直到刷牙时,在院子里兜了两圈后,我猛一抬头,正好撞见母亲透过纱窗的
眼眸。她说:「看你能有多懒。」声音平缓,语调轻逸。于是我喷着白沫口齿不
清地问:「咋没上课?」母亲没了影,锅盖像是掀了起来。

  好半会儿她说:「快刷你的牙,嘴里都憋些啥啊。」

  那天母亲在烙饼。刚撩起门帘,油香就窜了出来。她面向灶台,马尾高扬,
却没瞅我一眼。我只好吸吸鼻子,问她咋没去上课。母亲把油饼翻个面,对我的
问题置若罔闻。我只能又重复了一遍,完了还叫了声妈。

  「调课了呗,」母亲总算扭过脸来,挥挥铲子,努努嘴:「快吃饭,今儿个
可不是面条。」

  于是我又看了她一眼,就去盛饭。

  母亲穿了条乳白色的真丝睡裙,略清凉,腰部扭转间曲线便涌动而出——连
宽大的裙摆也无力遮掩。此睡裙是陈老师从上海捎回的特价货。上面吊带,下面
刚刚盖住大腿,在那年头还挺摩登。至少省卫视就播过类似的购物广告,我没少
偷看。那个夏天在楼顶纳凉时母亲都这身打扮,但这大白天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当然,怪我懒,于清晨的我而言母亲不免只是院子里的几声鸟鸣。其实刚一进门,
那右侧臀瓣上浮起的内裤边痕就让我心里一跳。我觉得它颜色太亮,又过于光滑,
以至于有些晕眼。锅里是鸡蛋疙瘩汤。我问母亲吃饭没。她切了一声。于是我就
盛了两碗,并且说:「别跟他一般见识。」

  她扭过脸来,说:「啥?」

  我吸吸鼻子,又重复了一遍,与此同时勺柄碰得锅沿叮叮作响。

  她说:「别跟谁一般见识?」

  「我爸——呗。」迟疑了下,我觉得加个「呗」很有必要。

  母亲没搭茬,而是瞅了我两眼,然后起了张油饼出来。走向案板时,她说:
「腌韭菜还有,想吃黄瓜拍根黄瓜。」

  老实说,母亲的反应让我自觉很突兀,不免有些害臊。把汤端到堂屋后,我
呆了好半会儿才又回到厨房。这时母亲已拍好黄瓜——事实上我也正是循声而来。
「仨饼够不?」她挪挪铁凹上的油饼,微侧过脸,「柜子里还有俩西红柿,自个
儿洗去。」于是我就途经母亲去取西红柿。

  正是此时,她突然揽住了我的脖子。柔软、馨香、温热以及明亮,一股脑涌
了过来——母亲在我额头上轻抵两下,语调轻快:「还是儿子好,好歹知道向着
你妈。」

  我不知作何反应,心里怦怦直跳,腰上却像别了根棍子。而她皓腕里,铲子
轻扬,油光光地印着我的脸。我清楚地记得,那扭曲的鼻孔和通红的痘痘被不负
责任地放大,显得分外狰狞而愚蠢。半晌我才挤出了仨字。我说:「那当然。」

  脑袋热烘烘实在是种糟糕的感觉,就像有人凿开你的脑壳往里拉了泡屎。随
着屎的渗透,你整个人不由轻飘飘起来。我蹲地上拿西红柿时就是这么个状态。
晕乎乎的空气中,光洁的小腿近在脸侧,白得令人目眩。我甚至想到,只要头再
低点,贴着小腿抬起眼皮,就能一路向上看到母亲的身体。这让我心里一阵麻痒,
抓起西红柿时手都有点发软。母亲却在喋喋不休,说我懒,说什么正长身体要养
成良好的作息习惯。她甚至恐吓我还想不想长个儿了。我只是偶尔哼一声,自然
没放在心上。事实上我整个人都涣散无力,再也承受不住任何重量,哪怕是只言
片语。而当这些或轻柔或苛责的话语在逼仄的厨房里飘荡而过时,圆润的臀瓣也
不时蜻蜓点水般于宽大的裙筒中浮现出来。

  记得洗完西红柿,我问母亲要不要搁点蒜。她啧一声,指指我的脸:「瞅你
脸多光呢。」说这话时,眼前的胴体轻盈地跳了跳。于是一些柔软而突出的部位
也跟着跳了跳,继而细腰和小腹便在睡裙的褶皱间原形毕露。我赶紧撇过脸。母
亲却开始科普祛痘心得,叮嘱我别乱抠乱摸,特别是别用她的洗面奶。欢快的语
调中,她的腰肢都不易觉察地摇曳起来。搞不好为什么,如彼时窗外的绚烂世界,
我心里猛然一片亮堂。于是在走向案板的途中,我的右手背挨着母亲屁股蹭了一
把。这令我大吃一惊。以至于当那份丰隆和光滑在心头响起时,我近乎赌气地说:
「不用就不用!」是的,作为一名拙劣的演员,僵硬和颤抖使我像个公然炸裂的
气球。

  然而母亲似乎没有觉察,她说:「你看你,这不都为你好?化妆品能乱用?
嗯?妈的衣裳你能穿?」大致就是这么个意思吧。我没敢回头看,但能轻松地想
象她的表情和动作,包括游移于唇鼻间的那股子戏虐。

  事情当然没有结束。切西红柿时,母亲说让她来,被我斩钉截铁地拒绝。我
感到脸涨得厉害,某种莫名的不安驱使我责无旁贷地落刀。难得的从容不迫。我
近乎痴迷地把眼前不知该归类于蔬菜还是水果的玩意儿等分成无数多的小份。母
亲好像始终站在一旁,也许哟了一声,也许什么都没说。只记得清晨的阳光打南
侧窗棂攀进来,迈过暗淡发青的白灰墙,在我身前的柳木擦子上踩出尖尖一脚。
而我呵着腰,伴着噔噔脆响,任由坚硬的老二抵在案板下的抽屉楞上。有那么一
刹那,我甚至觉得可以把整张案板翘起来。

  等西红柿切完,最后一张油饼也宣告出锅。黄瓜自然由母亲来拌。在她扇出
的香风中,我侧过身子,隔着裤兜捏了捏尚在兀自充血的下体。我能看到母亲翁
动的丰唇,娇嫩多褶的腋窝,以及在颤动中不时浮凸而起的乳头轮廓。她在说些
什么呢?我完全没了印象。后来隔着母亲拿筷子时,我就顶在了肥硕的屁股上。
这种事毫无办法。当熟悉而又陌生的绵软袭来时,我险些叫出声来。

  母亲似乎颤抖了一下,她飞快地扭过头来——于是马尾在我脸上扫荡而过。
那扑面而来的馨香,那雪白的臂膀和修长的脖颈,无不令我头晕目眩。别无选择,
我抱住了她,与此同时粗暴地挺起胯部,仿佛真有一个洞等着我钻进去。母亲肯
定发出了声音,或许是个语气词。但我把她抱得更紧了,我说妈,我甚至无师自
通地攥住了两个乳房。我能感到那柔软的弹性和温暖的乳头正从指缝间悄然溢出。
母亲又叫了一声。这次我听清了——是「严林」。然后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将我
挣脱开来,并顺带着拂过我的脸颊。「啪」地脆响,一轮骄阳打厨房里升腾而起。

  我也记不清在厨房站了多久。起初还能看到光洁的腿和玲珑的脚,后来就只
剩下乌黑龟裂的水泥地面。而汗水汹涌而下,不等砸到地上,便模糊了视线。母
亲先是进了洗澡间,后又回到卧室,不一会儿就「嗒嗒嗒」地出现在院子里。开
了大门后,她便推上自行车,径直走了出去,临行也没忘了关门。整个过程中她
没说一句话,没准看都没看我一眼。于是我一个人喝了两碗汤,油饼和凉拌黄瓜
却没碰——不要问,我也搞不懂为什么。

  奶奶回来时还抱怨母亲没个度,连自己能吃多少也不知道。完了她指着我的
脸说:「这边儿的疙瘩痘咋肿了,那么红啊,可不敢乱搓!」我无力地笑了笑,
除此之外真不知该作何反应。

  毕竟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挨耳光,况且还来自母亲。我觉得几乎顷刻间,
所有的躁动不安都令人惊讶地迅速退散。我伸伸触角,一切又平静如水。

  当天吃午饭时母亲来了个电话。刚接起我便知道是她——那均匀轻巧的呼吸
一如既往,总让我想起新叶背面悄悄伸展的细密纹路。谁也没说话。我连声妈都
没能叫出来。奶奶好奇地问:「谁啊?」

  母亲总算开口了,她说:「电话给你奶奶。」于是我就把电话给奶奶。

  她们说些什么我不清楚,倒是奶奶不时扫我几眼,评头论足的唔唔嗯嗯令人
毛骨悚然。放下电话,她老长叹口气,便不再言语。我埋头扒饭,心头的鼓不由
越发紧密急促。直到一碗白米饭下肚,奶奶都没说一句话。我实在忍无可忍,只
好问:「咋了?」

  「啥咋了?」

  「我妈咋了?」

  「你妈没咋,」奶奶又是一声长叹,「倒是你这疙瘩痘,我看还得找个老仙
儿对方子,你妈非要买啥洗脸奶,瞎折腾一天。」

  就是这样。那天我扎在呆逼堆里打了一下午双升,之后又结伴捣了会儿台球,
回来时天已擦黑。趁一家人在楼上纳凉的功夫,我缩凉亭里,于蚊虫叮咬下吃完
了饭。飞快咀嚼的同时,我下意识地竖起耳朵,去捕捉母亲的动静。然而一无所
获。等收拾好碗筷,打厨房出来,我却险些撞上母亲。

  淡薄的星光下,她着一件碎花连衣裙,披散着的长发犹如晚风新发的嫩芽。
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撇过了脸。母亲也没说话,她摇着蒲扇,转身上了楼。

  我在院子里杵了好一阵,最后还是进了堂屋。那支「可怜可俐」就立在茶几
上,我一直没动,直到有一天它自己卸下包装跑到了洗面台前。母亲的不理不睬
持续了好几天,连父亲都发现了异样。他偷偷问我是不是招惹母亲了。我一时面
红耳赤,屁都放不出一个。

  于是一次午饭时,父亲宣布:「现在的小孩啊,喜欢搞点青春叛逆,叛逆个
屁啊,要让我遇着,屎不给他们打出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我瞥了母亲一眼。

  她头都没抬,只是面向父亲说:「吃个饭,你能文明点不?」

  除了一声嘟囔,后者无言以对。片刻后,在奶奶的不动声色中,母亲又转向
我:「可别跟你爸学。」

  这句话令我打了数天腹稿的长信宣告流产,也让我愈加坚信:父母与子女通
信是影视作品里才会出现的滑稽桥段,乃是一种艺术加工。或者确切点讲——一
种不可理喻的华而不实。

           ***  ***  ***

  村西小河是九九年春天扩的河道,也正是因此,呆逼们重燃了裸泳的激情。
而到了第三年夏天,便一股脑淹死了四个人,有点急不可耐的意思。除了二刚,
还有本村的一家三兄弟。

  出事儿的地方有点野,平常我们都不去。难能可贵的是,在缺乏目击者的情
况下,有为青年二刚勇救三兄弟(未遂)的故事还是传诵开来。只是情节过于离
奇,搞得我很难把主人公跟无业混子二刚以及在胡同口躺了两天的「巨人观」联
系起来。这之后,母亲就把我看得更紧了,就差找个铁笼子把我框起来。

  记得那些村妇有次到家里串门,谈到三兄弟时说:「可惜了,老大老二鸡儿
都那么大了,搁过去早娶媳妇了。」

  我偷偷瞟了母亲一眼,她竟指了指我:「听见没你,以前既往不咎,再给我
瞎晃荡,看我咋收拾你!」老实说,这应该是继王伟超事件后,此人暴躁一面的
再次体现。「既往不咎」倒是真的,连索尼Walkman的事儿她都默许下来,眉头也
没皱一个。至于游野泳,我确实很久没去了。但即便去,也不会在村里,成年人
的游泳天堂在平河滩。那里淹死的人更多。

  犹记得找到二刚时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多,隐隐有火光和哭号打西北天空飘荡
而来。只是那会儿我正伏在蒋婶身后——对我来说,并不存在远方。

  我当然幻想过和蒋婶发生关系,确切说是把她肏得哭爹喊娘,就如同我幻想
街上那些素昧平生的可怜人一样。我像所有阴谋家那般制定出了详细的步骤,比
如先摸腿,后接吻,然后吃奶抠屄,撸管吧倒可有可无,既然已经坦诚相见,接
下来我们就搞一搞吧。事实上2001年春节后,蒋婶到我家的频率就骤减了。原因
不得而知,现在想来应该和拆迁安置有关吧。虽然远还没谱,但那年春天这事儿
确已传得沸沸扬扬。遗憾的是,即便如此,我也没能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空想家。
可见荷尔蒙浸泡过的勇气多么令人感动。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六月的某个周末早上。那时奥运会已开始,看了场举重比
赛后,一连几天我脑子里都是国产运动员蜥蜴般鼓起的脖子。我视其为力量的象
征,但难免又觉得搞笑,以至于有时走在路上一个人都会乐出声来。如你所料,
我想到了蛤蟆功。

  那天早上,一如以往,我把硬邦邦的老二竖着压好后才推开了房门。蒋婶恰
巧在东院楼顶晒小麦,鹅黄马裤包裹着的肥臀旁若无人地朝天撅着。于是我砰地
关上了门。没有反应。我故意磕着地走。置若罔闻。我只好咳嗽了两声。她这才
转过身来,说:「林林可真能睡,这都该吃晌午饭了。」

  我没搭腔,而是像个放风的犯人那样四下瞧了瞧。直到站在水泥台前我才告
诉她我早吃过饭了,就是睡了个回笼觉。她哟了一声,就操把木锹,推起小麦来。
这一搞就是七八个来回。在我犹豫着该不该下楼时,她停下来,丢开木锹:「那
你可真勤快。」这么说着,她俯下身子,开始拣麦麸。于是我就看到了黑奶罩和
淌着汗的两抹酥胸肉。

  这一看就是几分钟。整个过程蒋婶的嘴都没消停。先是问我家今年收成咋样,
又是问猪瘟损了多少猪,最后她扬扬脸:「还没看够?」这样一来,我浸在阳光
下的脸就更红了。然而神使鬼差,几乎在抹汗的一瞬间,国产蛤蟆功便涌出脑海。
于是我轻轻一跳就越过了水泥台,紧接着一把拉下了裤衩。令人尴尬的是老二早
软了下来,微风拂面中,它丑陋得如同某种通往异世界的门把手。蒋婶肯定吃了
一惊。她向后倾倾身子,表达出了恰如其分的惊讶。然后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
一件衬手的武器。再度扭过脸来,她切了一声,便揪住门把手轻轻扭了一下。与
此同时,那本就红云密布的脸颊上再度升腾起两轮酡红。

  2001年夏天一如既往地炎热,但奶奶已经很少在楼上纳凉了。按她的说法是
见不得大刚夫妇在周围晃悠,甚至——「简直听不得他们从咱家院里传出的声音」,
「让人憋屈」。

  我倒不觉得憋屈。只要不是刮风下雨,每天晚上雷打不动,隔着水泥台,大
刚一家子也不时出来晾晾。除了偶尔小孩太吵,以及大刚的呼噜声,也还算合我
心意。倒是父亲有点不识趣——那会儿养猪场刚拆,他老闲赋在家,晚上不躺到
十一点决计不下去。这种种障碍使得我的跃跃欲试只能一夜夜地融化在星光下。

  只有一次例外,大概是七月中旬的一天。我半夜如厕归来,正好蒋婶也爬了
起来。她说了句什么,就抱着儿子下了楼。之后的几分钟我都在猜测她到底说了
点啥。我甚至想,没准她已经撅好屁股在床上等着我了。但很快,我意识到这只
是每晚的固定程序。也难怪每个早晨楼顶会只剩下我和大刚。后者还要嘿地拿痒
痒挠敲我一下,喝道:「太阳出来哩!」失望之中,蒋婶竟又上了楼。

  朦胧月光下,她款款而来,奶子在睡裙里一蹦一跳。事实上,光听着脚步声
我就硬了起来。蒋婶却对我视若无睹。她拈起蒲扇,在大刚身旁站了好半晌。在
我几欲打凉席上跃起时,她两个跨步——并不漂亮,说实话还有点笨拙——搁水
泥台上坐了下来。我一抬手就摸到了她的屁股。起初隔着裙子,后来隔着内裤,
再后来就肉贴肉了。我使劲揉,像是给肉球搓澡,搞得它的主人不满地拍了我一
蒲扇。于是我就钻进了股沟,湿漉漉,黏糊糊,不知是汗还是其他的什么。为了
搞清这一点,我爬起来,抱住了蒋婶。她轻呼一声,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却依
旧没停止摇动蒲扇。

  我揉搓她的奶子,我说婶,我把勃起的鸡巴顶在她的腰上。除此之外,我也
不知道干点什么了。她伸手攥住我的老二,轻轻撸着,嘴里一个劲地说不行。我
闻着她若有若无的汗腥味。我看看大刚,又看看月亮,最后就射了。那一阵我几
乎每天都在撸管,但还是射了好多,一发又一发,整整一脊梁。喘息未定,大刚
叔就翻了个身,不一会儿又是一个。大汗淋漓地在凉席上趴下来时,我听到他嘟
囔:「咋不睡,大半夜发鸡巴神经。」

  而二刚的失踪几乎为我扫去所有障碍,连父亲都加入了寻人队伍。那天母亲
跟蒋婶聊了会儿就下了楼。自然,她没忘警告我要以二刚为戒,免得让人操心。

  当时我们已听说三兄弟去游泳的事儿,但二刚的命运尚未纳入上述图景。小
孩很快就睡着了。蒋婶问我听得是啥。我就邀她共赏,结果没两分钟她就表示太
难听,受不了。那时我在听什么呢?多半是「九寸钉」吧。不听就不听,我一把
揽住了她的腰。她开始挣扎,让我别乱来。我顺手在下腹部掏了一下,她竟恼了,
甩开我便回到了儿子身边。那晚的天黑咕隆咚的,闷得像锅待拔猪毛的沥青。于
是我抹抹汗,仰身躺倒,发誓再也不亲近她了。

  我甚至检讨那一年来在性上犯下的诸多令人作呕的错误。作为一名中学生,
我是彻底的腐化堕落,被黄色思想侵蚀得千疮百孔。我完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了风。先温柔,后凛冽,没一会儿索性把什么东西刮到
了我的脸上。我一骨碌坐了起来。是蒋婶,她单脚踩在水泥台上,攥着蒲扇,看
样子妄图再给我几下。「睡得可真快。」她挑开我的耳机,继续扇着风。或许还
笑了笑,但乌漆麻黑的,我看不太清。这话有点夸张,或者说不够诚实。起码我
溜过裙摆看到了蒋婶的白内裤。不等我开口,她说:「给婶挠挠痒呗。」片刻后
又补充道:「没带痒痒挠啊。」

  我啥也没说,而是看看小孩,以及扫了眼自家院子。

  那晚我吃了好长时间奶,就坐在水泥台上。我一手摸屁股,一手搓奶子,老
二则被蒋婶攥在手里轻挑慢捻。每当胡同口响起脚步声,我都会停下来,望一眼
遥远而模糊的繁星。后来我探上大腿,在阴部徘徊了许久。

  那里的肥腻和湿润让我汗如雨下。我费力想象它的模样,却总也难脱母亲的
窠臼。而它们当然必不相同。我试图扒下裤衩一探究竟,却被它的主人极力拒绝。

  她什么也没说,就是死死拽住内裤,如果我胆敢硬来,她铁定会与我拼命。
于是我就抱紧了她。我叫了声婶,我挺着老二往她的大腿上蹭,我觉得眼前的肉
体如此柔软而光滑,理应有更好的用途。我肯定卯足了劲。水泥楞钝刀般硌着腿
弯我都毫无觉察——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发现它们刻下的道道血痕。蒋婶也抱住我,
只顾喘气,却不说话。她的薄嘴唇就那么张着,我只好贴上去,试着咬了一下。
她往后扬扬脸,或许还摇了摇头。我继续贴上去,又是一下。然后她就咬住了我
的嘴,舌头都伸了进来。肥而滑。什么味道我说不好,只记得我的口条像根木头,
而蒋婶的大概比木头强那么一点。

  直到感觉她的口水淌进嘴里,我才意识到这是在接吻。一种莫名的恶心涌上
心头,胯下的老二却几乎要爆掉。于是我把她抱了起来,一手托腰,另一手只拽
住了一条大腿。蒋婶一声轻呼的同时开始扑腾。拖鞋应声落地。然而毫无办法,
那会儿我起码一米七出头,蒋婶可能一米六都不到。我像只螃蟹那样把她搬到了
凉席上。她叫了几声林林,便被我压在身下。

  我继续吻她——也不能说吻,反正就是在脸上乱蹭。她轻哼着,粗重的喘息
像漏气的风箱。当然,也许是我在喘。我试图脱掉自己的裤衩,有点难。我试图
脱掉她的裤衩,也不太容易。于是我就喘了起来。我撩起裙摆,捏着老二就往里
捅。除了大腿啥都没碰着。这么折腾一番,我就喘不动了。我先是趴在蒋婶身上,
后来一个侧身便滚落一旁。这时我才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我盯着朦胧的星空,
一动也不想动。

  半晌,蒋婶说:「你太小。」

  我懒得理她。她摸摸我的脸,继续说:「你太小,婶年龄大了。这样不好。」
我不说话。她好像笑了笑,又唤了声林林,一只手似来摸老二,但碰着腿侧就没
了动静。

  「我不小。」我告诉她。我侧过身来说:「我早日过了。」话一出口我就后
悔了,一瞬间甚至有点绝望。

  「哟。」蒋婶这下攥住了老二,轻轻揉着,像等着我说下去。

  我自然哑巴了。

  「跟谁啊?你就吹吧。」

  我气哼哼地在奶子上摸了摸,却被一巴掌拍开。

  那就不摸。我再次仰面躺好,只感到浑身黏糊糊的,连头顶的沥青都仿佛要
滴落下来。蒋婶也移开了手。她似乎在整理衣服。我索性闭上了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我认为这晚已经结束时,老二突然又被捏住。我不动声
色,它却快速勃起。

  「林林?」蒋婶凑在耳边,口气轻轻的。我拿不准该不该作出回应。「德行,
老娘还不伺候了!」啪地,老二给拍了一巴掌。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但还是
快速转身将她牢牢抱住。蒋婶头发不知何时披散开来,软软地埋我一脸。

  我就顺着脖颈拱了拱,同时伸进睡衣,握住了奶子。原本我想握住两个,但
左胳膊无论怎么搞都分外别扭,只得放弃。蒋婶哼了一声,先是攥住我手腕,后
来就捏住了老二。随着她的撸动,我才发觉自己顶着一个光溜溜的肉屁股。于是
我叫了声婶,就开始挺动胯部。我在屁股蛋儿上捏了一把,就掰开大腿,只想着
快点插进去。蒋婶呸了一声,说:「你别动,小公狗一样,瞎添乱。」

  我一动也不敢动。她身上也黏糊糊的,脖颈,脸颊,大腿,甚至屁股——老
二在上面蹭了蹭,就滑入一条沟里。很快,随着一波温热袭来,我知道自己肏了
进去——就那么一瞬间,母亲打我脑海里一闪而过。蒋婶轻舒口气,扭过脸来:
「一会儿吭声,可别弄进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听见没?」她扭了扭屁
股。我只好说:「听见了。」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动了。「动动啊。」肥臀又扭了
扭。于是我就开始动。那种湿滑和紧握感让我越动越快。拍击声细微却清晰。蒋
婶的一条腿搭在水泥台上,在夜色中荡着丝微光。我就伸手摸了摸。她哼了一声。
我嗅着越发浓郁的味道,我叫了声婶,我甚至想去抚摸她的脸。蒋婶连哼几声,
说:「真硬。」于是我箍紧细腰——倒也不是说有多细。

  我夸张地挺动胯部的同时,威武有力的大手就在腰臀间来回摩挲着。说不好
为什么,当我捧住颤抖的肥臀时,宛若就像似卡死了一个篮球。黑天昏地下,那
撞击着的肥硕肉臀白得耀眼,跳跃的厉害。是真的在跳。蒋婶轻吟如泣。「咕叽
咕叽」地抽插声,「啪啪」地撞击声,清脆而瓷实。就这么翻来覆去,我就喘成
了一头牛。「用劲儿,」蒋婶反手捞住我胳膊。放开,再捞住:「搞婶屄。」后
她又捂住嘴,但那来自嗓子眼里的喘息,粗重而潮湿,连夜里的风都湿淋淋泛着
股水光。我也搞不懂自己到底在发什么驴疯。我低头盯着那头大白屁股,还有中
间的一抹漆黑以及交合处急速进出的老二,两者均水光莹莹,油油亮亮。我惊叹
于这迷人的光泽,又仿佛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将再也找不回来。

  正是此时,一辆自行车打胡同口拐了进来。大概是链条缺油,一路刺刺啦啦,
像是一把锉子在我身上划过。划到嗓子眼时,它就停了下来。我也只好停了下来。
蒋婶按住我胳膊,似是想爬起来。穿着拖鞋的脚步声,门被叩响:「春英!」

  老二被软肉死死攥紧。

  「春英!人找着了!」

  「哎!」蒋婶扭扭屁股,总算应了一声。

  「楼上呢?」来人站在门口,没动,半晌才说,「春英啊,先不给你婆婆说,
你……你方便下来不?」然而没等「春英」答话,他就作了自我否定,甚至轻声
笑了笑:「算了,就这么个事儿吧。二刚没了,在三道闸,待会儿就拉回来,我
也就顺路报个信儿。」他声音很响,偏又刻意压低,以至于像个太监。这大半夜
的,让人毛骨耸然。

  我不由一个激灵。蒋婶也一哆嗦——肥臀都向后拱了拱——依旧是一声「哎」。

  隔了好一阵,撅着地屁股又拱了拱:「动!」腰肢都不可避免地摇曳起来,
俩瓣臀肉似还抖了抖,老二就被攥得更为紧实。

  理所当然,硬邦邦的鸡巴跳了跳,我就毫不客气地一捅到底。像根打气筒,
又似拉风箱,一时间又咕叽作响,铺天盖地。蒋婶终于抑制不住:「……搞婶的
屄!快点儿,搞婶的屄!」我卯足力量,抽送着像是硬了几万年的鸡巴,汗如雨
下。于是她叫得越发欢快,发髻披散,红唇盛开,连口涎都耷拉下来。

  暴风骤雨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蒋婶沙哑地吟唱突然消失,紧接着,便是一道
打嗓子眼喷薄而出的嚎叫,杀猪一样,虽不至于地动山摇,却穿透夜色。与此同
时,臀肉瑟瑟,紧箍的嫩肉勐然缩放,一阵一阵。我吸吸鼻子,那股浓郁的酸腥
气息扑面而来。夯完最后几十下,当不断跳跃的青色脉络和莹白胴体跃入脑海之
际,我一泄如注。

  除了龟裂地面上的一滩水渍,蒋婶尚在犹自抽搐。她一抖一抖,软趴趴的瘫
到地上,似团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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